相期竹马年(十一)
苗苗不安地挣动着,想靠自己站起身,却屡屡摔回我的肩上。
“苗苗……别勉强,这红雾怪异,要是提取太多真气,恐怕会加速吸收……”我扶著
他,只能说些苍白又无用劝告,想帮忙却不晓得能做什么,明明时机不对,但稍早前,我
对自己感到无力、帮不上忙的烦思又再次涌上心头。
我捶了胸口一下,让自己振作起来,不要自怨自艾。
拳头碰到了一片硬物,是蘅川师兄临行前给予的法器。我灵光一闪。
“对、对了,可以让黄牛出来……!我这就呼唤牠,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我
心情一振,与苗苗说道,他没有回应,像是听不见我说话,我不再耽搁,掏出那片绿叶法
器使劲吹。
上回黄牛隔了一会才现身,我按捺著性子,密切紧盯树林外的天际,仿佛只要盯得越
紧,就能越快看见黄牛踏云的身影。
但牠终究没有出现。
我本以为也许是绿叶法器本身有使用的次数限制,试着向师门送去传声符时,却发现
凝起的灵识撞在红雾上,连同苗苗先前的剑势一样,被吸收殆尽。看样子红雾本身带有阻
绝音讯与法术的禁制,这更表明了一切确实都是陷阱。
我气急又心慌,握紧拳头。
“阿原……我怀里有药,帮我、拿出来……”苗苗被我握得一痛,似是有些清醒,断
断续续说道。
“好的,好的……!”
我伸手探入苗苗的衣襟,隔着几层衣衫,都还能感觉到他热烘烘的温度,我不敢乱碰
,动作轻巧地取出他收在胸前的储物袋。
为防歹人擅自抢夺,一般储物袋都有随主的法术,若不得允许,便不能取出袋中物。
我常想塞东西给苗苗,他也习惯了,干脆放宽禁制由我自行其是;面对他的信任,一直以
来我也自己避嫌,除了放入丹药的时候,并不会去检视内里储著什么。
像这样窥伺他有生之年的积累,还是第一回。
扯开锦囊袋口的红线之后,我展开神识,快速扫过他收得随意而凌乱的各式物品,发
觉他收藏了许多乍看之下毫无用处的东西。那些零琐之物多半来自我与他的过往,除了乘
载回忆之外一无是处;我也拥有许多这样珍贵的无用之物。
猝不及防体会到苗苗以往未曾说出口的心意,我眼眶发热。
我整肃自己的心思,专心寻物,最后在一处格外整齐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褐木
盒、一件袍子与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小瓷瓶。
我略过那件眼熟的袍子与自己给予的众丹丸,取出木盒。炼制过能够抑制地坤潮期的
歛神丹后,我自然能从那木盒中察觉相同的气息,这便是苗苗之前说过的,找了更精熟的
丹修所买得的丹药了吧?
我压下内心的挫败感,小心翼翼打开木盒,一见到那颗翠绿的丹丸,我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之前为他炼的那一颗。
苗苗那时没有服用吗?那他当时是怎么挨过潮期的呢?
他将木盒收得那么仔细,一副并不打算动用的样子,现在又是为什么改变心意?
我揪著眉,不让自己在此刻不合时宜地追问,执起丹丸凑到他的嘴边,苗苗张口将药
丸含入时,我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红润的唇与舌尖。
我心头一动,难以分别自己此时深受吸引究竟是自己的本意、天干的欲求、或者根本
是红雾作祟。
不管是哪个,在苗苗面前,都太过难堪。
我狠狠一咬舌,尝到了嘴中的铁锈味。
谁会因为地坤陷入潮期获得好处?设下红雾之人俨然是为了猎捕苗苗,而这也只能是
心有恶念的天干。我若当真是“不同”的天干,就更应该保持心思澄明,而不是时不时因
为苗苗的荷花香心荡神驰。
……真丢人。
我将自己又咬得更用力了,血丝顺着唇角溢出,那一点点血中,也尽是丢人现眼的香
息味道。
这时,苗苗被血的味道惊动一般,神色朦胧地凑了近,舔去我唇上的血丝。
他的舔舐逐渐变调,侵入我的唇间,深入著、啮咬著、吸嘬著,吮出了更多的血。
我不曾体验过这般凌厉的吻,一时间吓得不敢动弹,苗苗便顺势亲得更深了,柔软的
舌扫过我的齿,强势地挑开了我的唇。
“唔……”我招架不住这样的索求,在舌头被卷起时,羞耻地发出呜咽声。
吻原来也能这么凶狠吗?不只有触碰云朵般的轻柔,而也有将人吞蚀殆尽的架式,水
漉声更是让人难为情。
这个不算节制的吻虽然陌生,可也让我明白了,原来苗苗之前一直对我手下留情。
或许是丹药药效发挥,也或许是带有香息的天干之血多少平抚了地坤的恶潮,苗苗的
香息从张牙舞爪的狂乱姿态隐约平静下来,苍白的脸色看着和缓许多。我被舔咬得不敢喘
气,以为只要再一小会他便能彻底清醒过来,顺从地张著口,任由苗苗撷取。
在心中默念静心平气的法诀,我让自己不要专注在感受苗苗的唇与舌有多么柔软灵巧
。
我现在……是药。是药而已。不可以为此心猿意马。
他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反倒被本能驱使,越发捧紧了我的脸,兀自亲吻。被强烈渴
求着,我感觉自己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总算也多少帮上一点忙了吧,心中百感交集,又是
开心又是酸楚。
只要是苗苗希望,我绝不可能拒绝他与他的吻,然而──
为什么现在却怎么也止不住泪呢。
四周静得令人不安,连鸟兽的鸣响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在红雾的流动、苗苗急切的呼
吸、以及我浅浅的喘息中,我听见的尽是自己一突一突的心跳声。我的本能也在叫嚣著让
我顺应苗苗的举措,尽情放纵在两人的肢体亲暱之中。
那肯定是快活的、放肆而恣意、无所束缚的。不是吗。
我用力一眨眼,泪水滚落脸颊,被苗苗尽数舔去。
尝到了泪、沾染了我的血与香息,苗苗显得冷静许多,他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苗苗触火般吓得退了一步。“阿原……!”浓浓的自
厌在苗苗眼中一闪而逝,他的面容苦涩。
“没事的。”我快速抹去脸上的水痕,尽力朝他微微一笑。
趁著苗苗退开的这空隙,我打开一个青釉瓷瓶,囫囵吞枣地咽下好几颗药丸。
刚刚搜索苗苗的储物袋时我注意到它,顺手也取了出来,这之中装的是我稍早前硬塞
给他的,能暂时提升修士体能与速度的药丸。如果红雾会抑制修士的灵气运转,若是单纯
强化身体素质的丹药,应该能派上用场才是。
药效很快发挥,我朝苗苗伸出手,他却又退了一步,我只好趁自己现在力气大,直
接将人扛在背上,大步往林外跑。
“对不住……”苗苗的声音充满愧疚。
“没事的。”我只好重复了一次自己的愿意。
无论是怎么样的苗苗,如果他想要,即使那是未曾期待过的形式,我也会欣然同意。
“交给我吧,很快就能出去了……”我稳稳托着他,继续安抚道。苗苗很轻很轻地嗯
了一声,我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那嗓音中的泫然欲泣却清晰入耳。
“真的没关系的……”我只好再次说道。
一边说著,我一头撞上红雾,激起法阵的震颤,被弹了开。
我后退几步,埋头就要再去冲撞。
*
蛮力的冲撞是有效的,红雾被我的力道推挤,着力处延拉着变得薄透,我心下一喜,
更是使尽全力。苗苗也清醒许多,他从我背后伸出手,分与了我一缕金灵根的锋利之气,
眼看着我们就能闯破这片恼人的邪阵。
“唉唷,怎么多了只脏兮兮的小老鼠。”
有谁轻佻说道,从红雾外走近。这人一出现,阵法的力量愈发充盈,我刚刚拚命撞出
的空隙再次被填满,变得比先前厚实。
不期然与施术者直接交锋,我被那猛烈的反扑一弹,整个人被荡飞,只顾著不让苗苗
摔到,自己反而跌得七荤八素。
那人的皂靴毫无阻碍地穿透雾气,曳著暗红色的华贵法袍行至我面前,居高临下。
“不只从筑基修出金丹,你竟也成为天干了啊。”一个青年男声说道,语气莫名亲暱
,我抬头回视,认出自己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
“──锦槐。”我不肯给予敬称,直呼其名,警戒地护好背后的苗苗。
“好些时日不见,安否?”他不以为杵,若无其事地打招呼。
他这寒暄未免显得讽刺,我抿唇不应。
上回照面时我尚未修出金丹,闻不见锦槐的香息,只能分辨出他是法力强横的火灵根
修士,今日被他宛如重林的气势镇压,才明白当初苗苗面对的是如此厚重的香息──张扬
又霸道,令人难以喘气,即使我所属的水灵根克火,也于事无补,他轻而易举就能压制我
。
这是我第一次以天干的身分与另一名天干相对,才知道,不论修为,天干之间的强弱
之别竟仍如斯悬殊,也才明白,书典提及的“天干间无形的对峙”是怎么回事。
我并非强势的天干,遇上剽悍的锦槐,在香息的对峙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他的香息
如千重山林般辗压而来,叠在我的颈背上,蛮横地逼我低下头。
……“天定”果真无法抗衡吗?
因为我是“弱”的天干、因为苗苗是地坤,就活该被欺负吗?
我拼著骨断也无所谓的一口气,死也不肯俯首,颈骨与背脊同时喀喀作响,气血翻滚
著,一口血涌上来,差点便遂了他的意。
锦槐的香息逼得我作呕,我咬紧牙,颤颤巍巍直起身,挺起背脊,与他对视。
锦槐见我抵抗至此,有些惊讶,约莫是没想到我招架得住,然而我们之间的修为差距
终究不可忽视,他不甚在意,反而弯身一探,看向被我藏在背后的苗苗:“兰草君也安好
吗?”
我连忙一侧身,将人挡得更实。“请你退开。”
由于锦槐刻意释放香息之故,苗苗原先隐隐缓和下来的香息又开始躁动起来,锦槐察
觉苗苗的变化,表情露出一丝耐人寻味。
我不晓得自己那颗丹药能否替苗苗抵消锦槐香息的影响,也不敢在原地干等药效,只
想赶紧带他离开,偏偏锦槐挡在面前,打不过也逃不开。我慌得方寸淆乱,全身都冒起冷
汗,而锦槐凭借修为高深,有恃无恐,猫逗老鼠似的,好整以暇地打量我与苗苗。
“你将他交给我,放你走也不是不行哦?”他轻柔地提议。
“……你究竟要做什么?设下这阵法到底有何打算!”我扬声问道。
我是真不懂,锦槐已是受人敬仰的元婴修士,实力上佳、相貌堂堂,倘若需要道侣,
心甘情愿的仙子与仙君所在多有,何苦办这般歹事脏自己的手。他这行迳,与凡者间的施
药袭人、强取豪夺,又有何殊。
与锦槐相比,不论是修为或者香息的强度,我都远远不如,他自然明白,只觉得我在
虚张声势,不以为意地笑出嗤声。
“你如今成了天干,身边就有一名地坤,怎不明白我有何打算?”锦槐说。
我被他那字句中的理所当然激起怒气,恨不得摀住苗苗的耳,不让苗苗听见这轻慢之
语。
“地坤比之天干,数量更为稀贵,哪个天干不趋之若鹜。我倒想问你,近水楼台,你
俩身上都混有彼此的味道了,为何不直接结契?”锦槐的口气充斥着纯然的不解,“结契
的话,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天干都没戏了,难道不是更稳妥吗?”
“你只能怪自己动作慢哪。”他讪笑着,又道,“但无所谓,兰草君还是自由身,对
我而言本就更好。这便,由我来燃去他身上沾到的、你的香息罢!”
锦槐指尖轻弹,砸来一记火的术法。
我抬起单手招架,另一手以巧劲将苗苗推离术法范围,接着强行运起周身的灵气,专
注抵御。
阵主不受法阵的压制,锦槐能轻松调用灵气,但我得从自己身上汲取,我散去之前为
了下山所变的仆从伪装,金丹疯狂运转,感觉自己从内里也要烧起来了。炽炎的火打在我
暖棕色的外袍上,不多时,我的身上与散飞的长发间,也跃上了朵朵火花。烧焦的猎猎声
响之中,我全身着火似的,化作一团明亮的红金火光。
无边的烧灼中,我用力咬唇,以免发出痛呼。
“一般天干遇到我,还没能像你撑这么久的。我倒是刮目相看了。”锦槐说。
“……比起天雷,你这火也不算什么,拿来烧丹炉……也就如此了。”我不甘示弱。
这并非单纯装腔作势。与当初几乎将我劈得魂飞魄散的雷劫相比,锦槐的火焰虽然强
大,却没有那股撼动天地般的势劲。
彼时与此时,我仅仅是秉持自己的道心,为了守护一个心尖上的人而一以贯之。
……既如此,又有可惧。
轰然红火浇盖过我,我喉中一甜,呛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