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支语警察续篇(终)(完)

楼主: redorphan (红色孤儿)   2021-12-14 18:25:23
一样是文略长注意。
  #
  青年并没有如马走新预想中惊慌失措,甚至也没做回应,只是用镜片后的眼睛静
静凝视著钟世。
  倒是编辑略显讶异:“哎啊,你们知道水屏老师的本名啊?还真的是忠实读者耶
!”
  “你和许利玛,为什么要这么做?”
  钟世深吸着气,在青年面前站直身。
  “你跟你哥哥许利玛串通,按照《支语警察》内容,由许利玛接近我、引诱我,
再让许利玛带我去你的签书会,刻意按照书里内容讲出那些话来。”
  “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我想起当年那些事……想起我害死你哥男友的那些
往事,近而报复我吗?”
  钟世越讲越激动,几乎要凑到青年身前。
  青年看来也有些措手不及,女编辑站在办公桌后,也一脸不明所以。
  但她刚想说些什么,青年已先开了口。
  “你们先坐下吧。”青年说:“筱华,谢谢妳带他们过来,方便的话,妳能够先
去附近的咖啡厅等我一下吗?”
  女编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了然什么般点头:“好,那老师你结束后再LINE我,
我要跟你谈一下《蓝白拖》再版的事宜喔。”
  女编辑关上了加盖铁皮屋的大门,沉重的“空隆”声回荡在十坪大小的工作室里
,也让房间里三个男人都沉默下来。
  “……我先、做个自我介绍。”
  青年先开了口,他从懒骨头上微微直起身。
  “你们调查的事情都没错。我的本名是许利平,笔名是‘水屏’,这五年来,一
直都在从事台湾本土文学的创作,也出版了不少小说。”
  “而田野调查专家、暗地里协助我创作的工作伙伴,笔名‘忧话’的作家,正是
我的亲哥哥许利玛。”
  青年的话让马走新一惊,虽然猜到了许利玛和“水屏”间的关系,但马走新并不
知道,原来许利玛还有继续从事创作工作。
  许利平说“五年来”,而马直亮正是死于五年前,这么说来,许利玛在马直亮过
世后,才着手开始创作工作,马走新不清楚这是否与马直亮的死有关联。
  “你们既然调查了我,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没错,是忧话来找我的,他要我跟他
配合演出一场戏,具体细节他没跟我说很多,只要我在签书会上配合他、他说他会带
人过来,要我让他把话讲完。”
  许利平叹了口气。
  “但我不知道忧话会骂得这么过份就是了,你可以上网看看,现在我的SNS上一
堆人在讨论那天的事、骂我是披着日本皮的假本土作家。”
  马走新看了眼依然激动的钟世,在许利平对面的懒骨头上坐了下来。
  “所以利玛哥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马走新倾身向前:“是为了报复钟世
哥吗?但是钟世哥从头到尾,不过就发了一篇评论文而已不是吗?”
  “评论文?”这回倒换许利平愣了一下:“什么评论文?”
  马走新和钟世对看了一眼。
  “你哥……许利玛没有跟你说,我是当年高青老师……是马直亮以《支语警察》
获得青年创作协会小说大赏时,发文攻击他不注重用词用语、还出言讽刺读者,不配
获奖的那个人吗?”钟世说。
  许利平怔在那里。
  “不,忧话只跟我说,他打算模拟一篇小说的剧情,在那篇小说里,签书会的场
景是必须的。而他认识的、会办签书会的作家只有我。”
  许利平眨了眨眼,他总算从懒骨头上直起身。
  “所以他模拟的小说,叫作《支语警察》吗?支语警察……支语警察……怎么感
觉好熟悉……”
  “你不记得高青了?”钟世问他,许利平浑身一震。
  “你和他,应该参加过同一场由青年文化协会举办的文艺竞赛,只是当时你是佳
作、高青是优选。”
  许利平脸色苍白,他似乎陷在回忆的漩涡中,好半晌才碍然点了头。
  “……嗯,那年我大学刚毕业,为了拿奖金,参加了很多场征文比赛,你们说的
那场应该只是是其中一场。我印象有点模糊,毕竟都已经是五年多前的事了。”许利
平有些含糊其词。
  “那场比赛的优胜作品《支语警察》,作者高青,是我的亲哥哥,本名是马直亮
。”
  马走新接口,他吐了口气。
  “而我哥马直亮,在得奖的三个月后,因为被网友在网络上攻击霸凌,自杀身亡
了。”
  马走新承认自己这说法有点简略。马直亮没有留下遗书,谁也不知道他自杀的真
正原因,马走新这么说,也不过想替哥哥出口迟来的恶气。
  但许利平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自杀?”许利平摇著头:“不可能啊,我记得开始连署的时候,高青还公开发
表声明骂我,讲了一堆什么用字用语是天选的、不是取决于人之类的鬼话,态度还挺
高傲的,他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事情自杀?”
  钟世问:“为什么高青公开发表声明,你会觉得是在骂你?”
  许利平不安地搓着手,“因为我就是连署的发起人。”
  钟世和马走新都瞪大了眼,马走新先叫出声来。
  “所以你就是在网络上一直骚扰钟世哥的人?你是那个‘VF’?”
  
  许利平似乎还在整理思绪般,好半晌才点了头。
  “VF是我从学生时代就一直使用的笔名,算是我的小帐吧,很多跟我要好的作家
朋友都知道,只是没有对外公开,也从未用这笔名发表过著作。”
  马走新这才恍然,难怪他和钟世查了半天的资料,都找不到这位“VF
”的作品资讯。
  “为什么这么做?”
  马走新勒令自己冷静,自从知道事情真相后,马走新在脑海里模拟了至少十次找
到罪魁祸首的状况。
  他曾想像网络那端的杀人凶手,想像他如何形容猥琐、满腹坏水,可能是失业在
家的阿宅,或甚至是刚好在放暑假、吃饱没事干的小屁孩。
  但他作梦也想不到,发起人竟然是同为创作者、这看起来斯文得像小动物一般的
男人。
  “……哥哥他、跟你有仇吗?”马走新嗓音沙哑。
  许利平露出惊吓的神情:“不,当然没有。我根本没见过高青,也没看过他的作
品。”
  马走新有点迷惘:“你没看过我哥的作品?至少看过《支语警察》吧?”
  许利平摇头:“唔,我只有稍微翻了一两章,但不是我喜欢的作品类型,记得当
初没看完,现在情节也差不多忘光了。”
  马走新瞪大眼睛:“你没看过,但你还发起连署抵制我哥?”
  “不不、你误会了。”许利平几乎要从懒骨头中站起来:“我从来没有……连署
抵制过高青老师,我抵制的只有他的行为。”
  “什么意思?”马走新挑眉。
  “你们不知道那个作家以前做过的事吗?”许利平吐了口长气,“那个叫高青的
作家,曾经让我最好的朋友放弃过写作。”
  “放弃写作……?”
  “对,被你们这么一说,我全都想起来了。”
  许利平叹道,马走新见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倒了杯凉茶,一口饮尽。
  “那时候正如我所说,我才刚大学毕业,我哥以前不顾我爸妈反对,跑到报社工
作,后来报社倒了,他只好去当自由撰稿人,有一顿没一顿,我爸妈不希望我重蹈我
哥覆辙,希望我去考公务员。”
  许利平话说从头。
  “但我那时候已经开始在网络上发表文章,还有点名气,我爸妈不懂那些,硬塞
给我一堆参考书,还擅自帮我报了补习班。我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整整一年没跟
家里有任何联络。”
  “这跟你连署抵制我哥有什么关系?”马走新打断他。
  “喔,拜托,我说过了,我没要抵制高青。”
  许利平忙说。
  “高青得过很多奖,包括文学奖、通俗小说奖项,都有他的名字,在青年小说家
里非常有名。但他最有名的,还不是得奖这件事,而是他喜欢到处战别人。当时所有
论坛都有高青的战蹟,他也很常在脸书上发文怦击其他作家。”
  马走新看了钟世一眼,他一直一语不发,他坐得靠钟世近一些,继续听许利平说
话。
  “例如有个文学奖常青树,经常用他与他过世父亲做为题材获奖,但被高青发现
他文中的爸爸,有时是跑船的、有时在贸易公司上班、有时是走遍大江南北的司机,
甚至还被写成罪犯。”
  “我记得高青那时还发文讽刺:‘我不知道人可不可能有这么多个父亲,或许有
些人认干爹的速度比他写作速度还快,但我们是不是应该停止崇拜这种好像以‘真人
真事’为基底、把人生当作商品的卖惨文学了?’”
  马走新忍不住笑了声,许利平瞄了他一眼。
  “我觉得我哥说得很对啊,本来骗人就是不好的。”马走新正色。
  许利平叹了口气,“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高青根本战神,他还骂过一些本土创作
人,说所谓本土不是只有妈祖、八家将、原住民和蓝白拖鞋,也不是用了台湾元素、
台湾读者就该理所当然地买单。”
  “他连读者都骂,说有些人平常专看翻译,但到了讨论本土文学的议题时,又突
然表现得比谁都懂台湾。‘台湾作家就是不懂得突破,只写那些小情小爱’或是‘自
己没有实力还怪读者不买单囉?’”
  马走新听得眼神泛光。马直亮在文学上的那块,他直到马直亮死亡都无缘参与,
即使知道哥哥是作家,也没什么实感。
  现在头一次从别人口里听见另一个面貌,这让马走新异常激动,有种马直亮又在
眼前复活过来的感觉。
  “你说哥哥让你朋友放弃写作,又是怎么回事?”马走新问。
  “还不是高青那张嘴,不,是那支笔。”
  许利平叹气。
  “我朋友有次投稿没中,在自己推特上发表了类似出版社的人都没眼光,专出些
速食、肤浅的创作,实则仔细去读文笔都很小学生,连成语也不会用之类厌世言论。

  “高青那时候主动回应他,问他‘所谓文笔是什么’?我朋友就说,文笔就是词
汇量、编排词汇的能力、选用词汇的精准度还有正确传达意涵的能力。结果高青只回
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
  “‘你是人工智能吗?’”许利平说。
  马走新“噗嗤”了声,发现许利平在瞪他,忙掩唇没说话。
  “后来高青还说了不少,但细节我不记得了。总之,我朋友和高青笔战后非常沮
丧,后来就去文具公司投了履历,再也没继续创作了。”
  “所以你觉得那是我哥害的?”
  马走新不服气地说:“我哥也没叫他不要写吧?说到底,会因为旁人的说法放弃
某件事,表示对那件事本就没那么爱吧?”
  “高青是天才。”
  许利平的话让马走新停下话语,他惊讶地望着许利平。
  “没几个人能像他这样,他的用字用词,就像是信手拈来一样,不成章法、但独
树一格。而且创作者最欠缺的是灵感,高青却像是有源源不绝的点子一样,总是能推
陈出新,写出别人想都没想过的新故事。”
  “你不是说没看过直亮哥的创作?”马走新质疑。
  “早期是有的。”许利平叹气,“他出版《游乐园》时,我有翻过他的作品,当
时我已经写了不少作品,读完之后就有种恐惧感。”
  “恐惧感?”
  “嗯,很难形容,就是……那种看见很遥远的某个人,伸手想碰,但内心深处却
知道永远搆不著的感觉。”
  许利平缓缓说。
  “我那时候看着他的作品就想,高青这种人,要不就是被自己的才华烧尽、自我
毁灭。就是有一天,被一堆平庸的乡民送上火刑台,活活烧死。”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过他的作品。即使知道他得奖,也不敢翻看他作品任
何一个字,因为总觉得再碰触他的文字,我内心有某一块会崩溃掉,会连我自己都没
办法相信我自己。”
  “我会像我朋友一样,再也写不下去了。”
  #
  许利平说完这些话,沉默了一阵子。
  马走新和钟世都没打扰他,一时工作室里寂静无声,只有轻微的、不知从哪传来
的机械运转声,但三人都无暇顾及。
  “那本《支语警察》也是一样,知道他得奖后,我很惶恐。”
  好半晌,许利平才重新开口。
  “当时刚好网络风向在跶伐高青,我又想到我朋友的事。我不知道……当时我是
出于正义感,才会发起那个连署。我和几个熟识的网络小说家有组一个群组,事情发
生时,群组里所有人都在骂高青。”
  “有人说他融梗、抄袭、还有自称是出版社的人爆料,说出版业界的人都觉得他
很高傲、很不好相处。当时就有人说他是Gay,还有人说他骗过婚……有个自称他以
前大学同学的人,还说他曾经偷室友的私人物品上网拍卖。”
  大概是马走新的表情太过孟克,许利平硬生生截断了话头。
  “现在回想起来,整件事情确实是有一点过于冲动。但当时大家一头热,也没人
想过去一一查证那些话是否属实,就都无条件相信了。”
  许利平苦笑。
  “我们发起连署,都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我记得有个文坛前辈当时也在群组
里,说他对高青这种人失望很久了,说如果放任高青这样的人得奖,文字工作者的尊
严将会荡然无存。”
  “我记得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让群组里的人都很感动,我也是因为那句话,
才决定当出头鸟,发起那个连署的。”
  马走新怔了下,“什么话……?”
  许利平还未回答,马走新只觉有什么电流一般的事物,从脑门直窜进来,他几乎
是不假思索地开口。
  “语言的消失就是文化的消失,文化的消失就是认同的消失……吗?”
  许利平露出惊讶的神情,“是,为什么你知道?”
  马走新倒回身后的软骨头上,他用手压住太阳穴。打从那晚和钟世坦白开始,那
种强烈的、仿佛被人操弄的不确定感,又像潮水一般涌上心来。
  “所以连署后来成功了吗?”马走新吞了口涎沫。
  “成功、非常成功,出乎我意料的成功。”许利平说:“我本来也只抱着姑且一
试的心态,想说只是多少打脸一下高青。结果一把议题放上连署平台,就得到广大的
回响,一堆人跑来留言附和。”
  ——我再也受不了‘因该’了。
  ——‘囉皂’是错字、是书籍编码转换的谬误,怎么还有作家会误用。
  ——我没办法忍受在中文自串中加入英文字母耶,特别是缩写,像是‘KOL’、
‘AKA’,谁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新兴用语应该特别标注,例如‘社畜’不是每个人都看得懂……
  ——不要把国中生用语带进文学小说里好吗?
  ——我现在看学生的作业簿,一堆用语都看不懂啊,什么‘雨女无瓜’、什么‘
你把我当塑胶’,唉,中文沦丧……
  马走新按住太阳穴,却无法抵抗从不知名的处所、窜入脑门声音。像是海潮一样
,击打着马走新的神经,且越扩越大,几乎要把他淹没在声浪里。
  ——已连署。干得好啊!这种人也能得文学奖,评审眼睛是瞎了吗?!
  ——已连署。我把他转发到各大文学论坛喔,谢谢发起人!
  ——已连署,我早就觉得这写手讲话很嚣张了,这年头越没料的人越唱秋耶,啊
,我是不是用到非正统用语了?(笑)
  ——已连署,从父亲事件就看高青不顺眼了,业力引爆刚好而已。
  ——已连署,让这种人得奖不如把奖金捐给小学国文老师。
  ——已连署,发起人加油,一定要达标啊!
  ——已连署,因该的!
  ——已连署。
  ——已连署。
  ——已连署。
  #
  “……所以,最后怎么样?”
  马走新再也受不了,打断许利平的话头。
  “什么怎么样?”许利平问。
  “连署的结果。”马走新说。
  许利平吐了口长气,仿佛也在试着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
  “也没怎样,那平台只是个程式,只要连署份数达到三千五百分,程式就会把那
个议题保留下来、还会在首页上排名,但也只有这样而已。”
  “但主办单位呢?你们后来有把连署提交给文学奖的主办单位吗?”
  “喔,那个,其实也没有。”许利平尴尬地说。
  “我们本来就是出于正义感,才发起那个连署,连署期间持续一个月,后来我找
工作、群组里的其他作家也各自有事,就放著没管。没想到能够累积这么多声浪,我
的小说都没这么多人点阅。”
  许利平苦笑。
  “其实主办单位中途就知道这件事了,我记得还发了声明。说什么文学奖的得主
是主办单位精挑细选各界知名人士担任评审,透过公开、公正、公平的程序,从几千
篇投稿作品中筛选出来的。还说任何作品都不可能没有瑕疵,请读者多多指教,诸如
此类不痛不痒的公告。”
  “……所以你们费尽心思、为了这么点小事,办了这么一个伤害直亮哥的连署,
结果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打完了人就跑吗?”
  马走新匪夷所思地眨着眼,许利平忙摇手。
  “我说过了,我真的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只是看不惯他的做法。”
  他说:“我原本也有认真要跟主办单位抗议,毕竟那个比赛,我也有参赛,但只
拿了佳作,我承认当时我有一点不服气,也有那么一点点想过,如果主办单位被闹到
受不了,重新评选的话,我是不是还有机会拿到更高的名次。”
  见马走新涨红着眼眶瞪他,许利平忙又说。
  “这是我现在冷静下来回想,才剖析出来的,事情发生当下,我脑袋里完全没想
过这些,真的,我发誓。”
  “我是真心觉得高青这样不行、想让所有人知道作家用字用语的重要性、保护本
土的语言和文化,才发起连署的。”
  许利平又倒回懒骨头上,表情有些歔欷。
  “所以他自杀了……?但怎么会,他在连署成立之后,还有特地写信给我,感觉
还很有精神啊……”
  “写信给你?写什么?”马走新问。
  许利平还未回答,从坐下来开始,就始终没开过口的钟世,竟忽然出了声。
  “你有罪恶感吗?”
  马走新和许利平都吓了一跳,许利平反应最大,他几乎从懒骨头里跳起来,仿佛
被什么电到一般。
  “为什么你会知道?”他问钟世:“你也……收到信了,是吗?”
  钟世没有回答,许利平揉着干涩的十指。
  “连署结果出来那天,很多人都收到电子邮件。虽然我从未跟你哥哥有过连系,
但那封信寄件人就是写高青,所以应该是他没错。”
  “所以我哥到底写了什么?”马走新追问。
  许利平说:“信里都只有一句话,就是刚才你朋友说的那句。”
  ——你有罪恶感吗?
  马走新的汗毛一下子又矗直起来,身体像浸进了冰水池里。
  “就这样?”
  “嗯,就这样,而且是用加粗的字体,写在信件中央。因为实在是太诡异了,所
以我印象深刻。而且群组里有十几个作家都有收到,每个人的信都一模一样,我那时
还想这人是不是疯了,这样子捉弄人。”许利平说。
  “所以你有吗?”
  钟世忽然又问,他倾身向前,仿如心理咨商师。
  “你有罪恶感吗?在听到这一切之后?”
  #
  工作室里又安静下来。马走新又听见那种宛如蚊蚋般,不知名的机械声响。
  他发现声响是从书柜那头传过来的。但窗外开始飘起细雨,屋顶的灯光被雨丝风
片遮掩,让铁皮屋里阴暗许多,马走新看不清书柜里有什么。
  许利平终于开了口。
  “……如果说有的话,你们应该会比较释怀吧?”
  作家轻轻叹了口气。“但很遗憾的,即使知道那些事,我还是不会后悔我做过的
事。”
  “对不写作的人而言,用字用语可能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我们这种靠
创作吃饭的人而言,他就是技艺的一环。你不会说建筑师设计房屋时选用什么砖瓦建
材是小事、也不会说厨师烹饪时添加什么调味料是小事。”
  “用字用语,对写作的人而言,从来都不是小事。”
  许利平从懒骨头上站起来。
  “对于高青老师,我很遗憾。但我只能说,身为创作人,本来就要有接受批评的
能力,批评让人痛苦,但有时让人浴火重生。”
  “何况是他主动来参加比赛、获取奖项的,如果不是他有才华、够有名,其他人
也不会没事来骂他。我在网络上也被骂得很惨,但我书照卖、饭照吃,我也从未想过
放弃创作、更别说结束生命。”
  马走新见他又走进厨房,好整以暇地洗著刚用过的茶杯。他心中着急,胸口拧成
一团。
  “所以你是打算撇的一干二净,连道歉也不肯吗?”他问。
  “如果道歉能让高青老师复活,那我很乐意,但现在道歉无济于事吧?都已经过
了五年了。”
  许利平把茶杯晾回杯架上,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何况高青老师会死,不是我的问题、不是我们任何一个参与连署人的问题,我
们有拿着刀子架到高青老师脖子上吗?参与连署的人,有任何一个人叫他去死吗?都
没有吧,那怎么能说是我们害死他的呢?”
  “就用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真正喜欢一样事物的话,就不会轻易为了旁人的批评
放弃。高青如果热爱写作,那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连署,放弃自己走了数十年的这条
路,那未免也太玻璃心了。”
  “该有罪恶感的不是我,而是为了一点批评,就放弃创作的作家吧?”
  马走新求救地望向始终坐直在地上的钟世,但钟世仍然望着前方,没出半点声音

  马走新发现他的视线停留在书柜上,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钟世在看的,是那排马
直亮的书。
  他随即想起,许利平说,自己从未看过马直亮的书。
  那书柜里的这些书,又是怎么来的?
  马走新还在思索,工作室里便忽然传出乐声。
  是告五人的《爱人错过》,马走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许利平的手机。
  许利平自己也愣了下,忙把手机从松垮的裤袋里翻出来,按了接通键。
  “喂,筱华,怎么了吗?”许利平接起电话,马走新才知道是方才离开的那位女
编辑。
  电话那头传来着急的女声:“水屏老师,糟了,你快上你的粉丝专页!”
  许利平不明所以:“粉丝专页怎么了?我知道有人在笔战签书会那天的事情,但
是这几天不是少很多了吗?”
  “不是、不是那件事。你被偷拍了,老师,有人把你和客人聊天的内容直播到网
路上,还贴到你的粉专,现在已经累绩到五千观看人次了!”
  “……什么?”
  许利平整个人跳起来。马走新看他冲到电脑桌前,双手颤抖地打开萤幕、登入浏
览器。
  钟世和马走新也都从懒骨头里站起来,看着他登入粉丝专页。
  却见动态页面最上头、最醒目的一篇文章,张贴著一则直播影片。
  影片画质清晰、连对话的声音都清清楚楚,而镜头正对准着他们三人,影片时间
显示今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诞夜,正是此时此刻。
  这景像让马走新毛骨悚然,镜头似乎离马走新最近。萤幕里映出马走新那张茫然
苍白的脸,而播放速度似乎还有点Lag,还停留在前一刻马走新的质问上:你是打算
撇得一干二净,连道歉也不肯吗?
  这镜头的拍摄角度之近,拍摄者明显就在这间房间里、这个工作室内。就在他们
身边。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粉专的帐号密码,就只有我和忧话有,连编辑都没有啊
……”
  许利平抓着头发,马走新看影片下方已经全是留言。本来许利平因为签书会被许
利玛捣乱的事,早已聚集了一群嗜血的好事之徒。
  ——他们在讨论什么?
  ——好像是在讲文学奖的事,就是最近才停办的那个。
  ——什么什么,是在讲水屏的事吗?他之前签书会不是才被人去闹?
  ——好像在讲另一个作家被水屏害死的事,水屏因为嫉妒人家得奖,发起连署逼
死人家,以为这样就可以换自己得奖。
  ——真的假的?哇靠好像电影演的情节喔!
  ——高青是谁啊?没听过。
  ——我现在才开始看直播,有人之前有录吗?懒人包?……
  马走新的视线再次移向书柜,那如同细语一般的诡异机械声再次传入耳中。
  他发现声音是从书本间传来。马走新缓缓走近,发现声音来自书柜正中央那排书
。高青的书。
  许利平似乎也发现这一点,他踉跄地走向前,近乎粗暴地打开书柜的玻璃门,用
颤抖的手将高青的书从书柜里抽出来,扔在一旁。
  他扔了一本、又扔了第二本、第三本。有本书页面朝下摔到马走新脚边,书脊上
的“高青”两字像在嘲笑他们一样,泛著烫金的光泽。
  许利平终于翻到了最后一本书,是那本《游乐园》。
  取书的瞬间,许利平便顿住动作,似乎因为重量有异。
  他颤抖地拿起那本书,发现那本《游乐园》的中心,不知何时被人挖空了,里头
被人塞了个看起来像微型摄影机的物品。
  书脊也被挖了个洞,镜头透过书背露出头来,就在作者名“高青”的正上方。
  许利平怔怔地看着“高青”两个字,还有上头宛如单眸一般的镜头,镜头上方冒
著红光,宛如鲜血一般。
  马走新看见许利平发出一声悲鸣,把那本《游乐园》扔在地毯上。
  镜头撞到桌角,失去功能,电脑萤幕上的直播画面也在那瞬间消失无踪。
  工作室的铁门传来“咿呀”的开启声。马走新才惊觉,有个人影一直站在门口,
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他的身形与雨夜融为一体,模糊的几乎瞧不清轮廓。
  那个人是许利玛。高青的男友、水屏的亲哥哥,同时也是在五年多前,在咖啡馆
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男人。
  “忧话?”
  许利平呜咽著,看着门口那个高大、英俊,但面无表情的身影。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哥?难道你、难道你……”
  工作室外雨丝风片,将许利玛高大的身形遮掩得更加朦胧。
  马走新瞪大了眼睛,那瞬间他确信自己看见了,许利玛的身形倏忽变了,变成那
张令他怀念的、却又令他无比恐惧的脸。
  马直亮走到钟世和马走新面前,对着三人咧开唇,笑了。
  “你有罪恶感吗,□□?”
  马走新视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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