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限
自那日伊始,杏寿郎反复思索猗窝座所说的零碎要领,竟得以窥见呼吸法一隅。仲夏
一夜,他边回想家弟出生前的观篝仪式边凝神挥舞竹剑,忽见火焰燃烧,烧去半截剑身。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城中众人颇感欣慰,将之解读为杏寿郎剑技已趋炉火纯青,都
说下任家督也会是个了不起的武将,直到消息传入槙寿郎耳中,传唤其子速来。杏寿郎久
未和父亲私下对谈,颇为兴致高昂地汇报剑道成果,抬头却见父亲面色沉重,质问他是从
哪偷学来的炎呼。见杏寿郎难以作答,槙寿郎冷笑一声,又说:教你的那人可有告诉你这
技法是作什么用的?是斩鬼用的!可世间再无鬼了,你又想用它斩谁?死去的就该死去烂
在土里,但你让不该活的活了,简直愚不可及,重蹈我当年覆辙……
见完父亲仍是正午,天幕却乌云密布有如黑夜。杏寿郎反刍父亲话语,思索呼吸法和
猗窝座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他让不该醒来的鬼醒来了,所以本应失传的炎呼也死而复生
了吗?抑或他之所以能学会炎呼,正是上天命他将这最后的鬼斩杀殆尽?杏寿郎边走边飞
快想着,心中满是苦涩,脚步变得沉重。
此后数月,杏寿郎不再与猗窝座切磋。他改而前去书斋,不顾父亲之言研读起被封存
起的先祖秘笈,正是历代炎柱手记。猗窝座说过的,父亲说过的,都与这手记所载的互为
补充,每翻一页便掸去一些尘埃铁锈,直到那台被遗忘了的巨大器械再度作响,继而传说
来到现世,鬼变回了鬼。待合上书页,天色破晓,他透过木窗遥望远方朝霞,如土地迎来
清晨般坦然接受自身命运。当他走回寝室时,已然决意要贯彻先祖意志杀了鬼——即便教
他这般技法的正是猗窝座。
永元七年秋,一人一鬼再聚道场。夜深人静之时,杏寿郎换上剑道服,持刀来到道场
与猗窝座当面对峙。
“那些驾驭繁花、雷鸣、海浪的剑士,后来怎样了?”他问。
“都死了。” 猗窝座说,“毕竟是人,败给鬼只是早晚问题——所以你也来当鬼吧
。”
“我拒绝。”
“你总有天会同意的。”
“不可能,我今天就要用这炼狱的赤刀履行职责。”
杏寿郎语毕持刀出鞘,利刃于月色下赤红如血,确是日轮刀。猗窝座见状笑意更深,
甫一抬掌,雪花即刻在脚下绽放。
炼狱家侍从有云,那夜天边似有远雷轰然作响,有如猛虎咆哮,又似风雪交加,正要
去视察情况,那声音就不再响了,也不知是不是梦。
是夜,当那侍从闻声醒来时,人鬼间胜负已分。月色自道场天窗倾泻而下,只见那日
轮刀没入鬼的手肘,鬼血濡湿地板,两具身躯交叠,却是少年在下,鬼在上。猗窝座看着
杏寿郎,杏寿郎也看着他,一双金色眼瞳里确实写着上弦参——那手劄里记载,曾令无数
剑士命丧黄泉的名字。
你要吃了我吗?杏寿郎说。毕竟我是打算杀你的。
我并非自由之身,而你还有两个愿望没许,在那之前我们谁也杀不了谁——除非你许
愿如此。猗窝座笑说。怎么,你要许愿吗?
杏寿郎闻言蹙眉。猗窝座明知他不会有求于神灯,此时再问一遍,分明是想听他承认
一点——“我只会亲手杀你。”他说。猗窝座听了眯起双眼,一只鬼手摩挲少年小腹,似
是在度量丰收时节,起身笑道:“你还早了十年。”
白驹过隙,仁国男子年满十五即为成人。永元八年夏初一日,是北城下任城主的成人
礼。杏寿郎一早换上正装礼服,将金红长发扎成一髻,见过的人都说阁下英姿颇有其父昔
日风范。
同日午后,摄政关白自王都来访北城,与炼狱槙寿郎商讨于荆仁二国接壤处部署北军
事宜。说起这位关白原是中部一介浪人,被一方家督收为家臣后履立战功,后带兵叛变推
翻家督政权,于战国年间势如破竹一统山河,任职朝廷关白,实则独揽大权。男人其貌不
扬酷似猿猴,身长八尺双臂细长,誓要将天地揽入怀中,曾在王都酒宴扬言:上天既让他
夺得天下,天下美人就该尽归他所有。
待一散会,这位摄关便循着侍女谈笑声穿过走廊,正逢杏寿郎与鬼在庭院练武。因为
看不见猗窝座的一招一式,在他眼里,只见杏寿郎的发带倏然断裂,长发似垂柳落下,又
如盛炎般华美夺目,衬得宫中一众小姓黯然失色。等他再一定神,杏寿郎已收刀入鞘走入
林中,只闻足音远去。
那天晚宴,摄关坚持留下,指明要坐在杏寿郎邻座。槙寿郎脸色一僵,但仍是将顾虑
与酒吞下肚中,让侍从们听殿下说的照做。当晚杏寿郎著一席绣有家纹的赤色和服,一双
杏眼在烛火中熠熠生辉,吃相豪迈而不失礼节,看得关白心里欢喜,连连劝酒,说今日要
庆祝杏寿郎成为男人,是男人就该多喝点——边以长袖遮掩,于酒中下药。酒水几杯下肚
,就见杏寿郎脸颊泛红,神色迷离,在这摄关看来有如邀请,正盘算著待会要如何把玩,
一使者匆匆赶来,转告宫中突发变故,烦请殿下速速回城。
摄关闻言面露愠色,猝然离席。但在临别前,他仍不忘伸手探进杏寿郎双腿间搓揉一
把,促狭笑说:我会再来的。
待男人离去,晚宴终了,杏寿郎忙走回寝室,已是双腿发软,只得背靠墙壁坐下歇息
。一片黑暗中,上弦之鬼的身姿徐徐展现,刚睡醒似的——鬼不懂欣赏歌舞,山珍海味在
他尝来有如嚼蜡,珠光宝气晃得他眼疼,虽没了为人时的记忆,但上流之士齐聚一堂仍令
他浑身难受,光是在宴厅待了一会就心烦意乱,索性回到杏寿郎寝室小睡片刻等他归来。
听杏寿郎回来了,他睁开眼睛,问:“这就结束了?有意思吗?”
“猗窝座,我......”
那把一贯洪亮的声音软了下去,鬼不禁一怔。待他走近,见杏寿郎面颊潮红,情欲缠
身,不消一会就明白事有蹊跷,本该空无一物的胸腔忽生怒意。
“谁干的?” 鬼愤怒起来,“你要我揍那人一顿,还是杀了那人?”
杏寿郎摇头不语,只是凑近些许,倚靠在猗窝座肩上,再忍耐不住。他一手伸进和服
抚慰自己,一手环住鬼的腰背,时而喘息时而又唤猗窝座的名字,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磨
得鬼心痒难耐。
顺着杏寿郎的手,猗窝座探进和服里衣,“你想要吗?”
杏寿郎耳尖泛红,这下看来整张脸都红了,不知有几分是酒精,几分是因为猗窝座。
他略一颔首,又问,“这算不算个……”
“不算,因为我也想要你。”
鬼话没说完,就嫌裹住杏寿郎的和服碍事,他把他剥到只剩一件素色里衣,整个抱在
怀里,意识到杏寿郎的身板愈发结实,几乎和他一样高了——再过个几年,等杏寿郎的肉
体如果实般成熟,定要让他也来当鬼。这个想法令猗窝座倍感兴奋,摩挲下边的手劲加重
,硬是将杏寿郎推上高潮,射得鬼满手都是。他抬起手夸赞杏寿郎的精液又浓又多,每一
句都说得杏寿郎面色更红一份,恨不能当场钻进地洞,便在意乱情迷间用唇覆上猗窝座的
唇,成了个吻。
这吻来得突然,人没闭眼鬼也没闭,两对眼珠怔怔对视了会,才后知后觉般感到赧然
。鬼的舌头好长,唾液也比他的冰冷,如蛇钻入口中,杏寿郎边如此想着边用舌头回应,
闭上了眼。平日里杏寿郎的双眼锐利如猛禽,如今闭起眼睛显得分外温顺,看在猗窝座眼
里多了分任他宰割的意味,便不再多等,一边吻他,一边用那满是精液的左手摩挲杏寿郎
股间,插入两根手指,搅得杏寿郎呼吸紧促,不出一会又硬了起来被猗窝座一把握住——
这下他前后都被鬼手掌控把玩,快感如火舌将他裹住,像一具被撑大的器皿在炉火里喘息
连连,呻吟不止。分明是成为男人的日子,却更像个不知餍足的荡妇,下面那张嘴吃了又
吃,仍是吃不饱。不知被那两根手指肏了多久,他感到无比难耐,索性把猗窝座的手指抽
出,一手撑开自个臀部一手扶住猗窝座,缓缓坐了上去一吞到底,这才发出一声满足似的
叹息。鬼赞美着,喘息著,以那取之不竭的力量双手托住他的臀部上下肏干,一遍遍唤他
杏寿郎,恨不得将此刻刻进杏寿郎的脑髓,叫他每被唤名字就会想起今夜,再无法抱别人
。
“杏寿郎……杏寿郎……”
那夜猗窝座不知唤了他几声杏寿郎,也忘了数他们来了几次。鬼边肏他边赞叹不已,
赞美他饱含力量的壮实肉体,赞美他变了声后低沉的嗓音,赞美他里面吸得好紧……一如
他们在道场那成百上千场操练,鬼回回毫不怜惜地把他放倒在地,也回回不吝赞美。时常
是他以为杏寿郎多半到此为止,杏寿郎却又睁开眼站起身,说还要,再来……猗窝座就会
笑着迎上去,和他再战一场,许多场。他尤爱杏寿郎高潮的模样,那时杏寿郎会抱紧自己
微微颤抖,头颈后仰一双杏眼向上翻起,面露死相又生气勃勃,如此热烈如此甜美。
此后杏寿郎常去找猗窝座。那摄关倒也如他所说,来找过几回杏寿郎,不料每次都会
发生怪事不了了之,疑心是川獭作怪,北城有鬼。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念想,转而将那对
猿臂伸向别处,不再私访北城了。
杏寿郎成年以后,别家使者曾数次上门提亲,却被一一婉拒。人们揣测槙寿郎无心干
涉其子联姻,所以那应该是杏寿郎本人的意思。城中因而传出流言,一说是迹目阁下有什
么难言之隐,另一说是杏寿郎多半心有所属,不知对哪家姑娘念念不忘——是东城的千金
,西域的才女,或是南国的女将?该是位多么崇高美丽之人,才能让迹目阁下回绝那几桩
大好亲事啊。
一日千寿郎听路过的侍从就此议论,在树后默不作声。自从扎起头发,他不再见过那
位通身刺青的奇特男子,但他时而会听到兄长唤猗窝座,因此那位叫猗窝座的男人想必一
直都在。那日在兄长颈脖处留下咬痕的,多半是猗窝座吧,那长年和兄长在道场交手的,
应当也是他。他想,若是这样,那兄长早已和恋人厮守多年,自是一时不会另寻佳人。只
要兄长幸福,他就愿意一直保守秘密。
“千寿郎想要什么?”
他正坐在庭院里思索著,迟迟未翻书页,忽然听人这么问,不禁慢了半拍抬起头来,
恰好迎上兄长笑容——再一细看,杏寿郎仍穿着剑道服,想来是刚好练剑回来。
“我吗?”
“是啊!我一会要外出视察,会路过街市一带,千寿郎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带回
来!”
千寿郎闻言,一时说不出口。若是从实道来,他只想和兄长待在一起,出门也好,不
出门也好。但现今他们都扎起头发,不该像个孩子似的撒娇了。于是千寿郎笑说:“兄长
中意的,我都中意,如果有什么好吃的,又不麻烦的话……带给我一份就好。”
杏寿郎笑着说好,我快去快回,千寿郎说一路顺利。等杏寿郎换上便衣与他挥手道别
,见兄长脚边卷起风沙,他又想,那个叫猗窝座的男人,多半在那吧。
炼狱家宅第建于坡上,俯瞰北城街市。过往百年,当北城仍是北国,代代迹目须得下
山巡城,作为日课一环。
那日两人一鬼走下山去,一路无言。因为身边跟了位随从,杏寿郎不便开口,猗窝座
则因不习惯白昼出行,虽不会被旁人看见,仍是隐去身形。午后天幕阴沉,但能以鬼身于
日光下走动,百年前仍是难以想像一事。现今之所以能置身白昼而相安无事,多半是因为
受那神灯禁锢,尚未完全现世之故。猗窝座如此想着,见街市熙熙攘攘,恍如隔世——上
回到访集市,应该已是很久远前的事了。他想不起来那段时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可
有次夜里被杏寿郎问起,猗窝座这么答了,杏寿郎却拥抱了他,问:“鬼都会忘了为人时
的事?”
“我全忘了,但也有鬼依稀记得。”想起昔日同僚,猗窝座难得面露厌烦。他一琢磨
,又泛起笑意,“杏寿郎想来当鬼了?”边问,边在被褥里摩挲杏寿郎私处,听他不住喘
息,已然情动,张口却还是一句拒绝。
为人时的种种,他本该忘了,但猗窝座那日走在街上,却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烦躁。自
被唤出油灯已过了五年有余,他眼观杏寿郎长大成人,恨不能将他拽下舞台一同离场,别
再演这出全无必要的剧码。如果杏寿郎也成了鬼,他们大可以离开此地,永远缠斗永远厮
磨,管他一城一国是盛是衰。
猗窝座想得这般投入,竟碰上了个行人。他回首一望,那人著一席廉价樱粉色和服,
衣摆随跑姿晃动——那模样不知何故,看得鬼心头一震。等意识到时,已然跟了上去,随
那女孩于街巷中七弯八拐,途经人烟罕至处,穿过树林来到一栋破败木屋。女孩著木屐一
路小跑,却没有足音,女孩进屋干起杂活,手却穿过柴薪……待鬼走近细看,只见屋中阴
湿漏风,飞虫布满床铺,那床上躺的哪里是人,已是一具女尸,骨瘦如柴面浮尸斑,不知
是病死还是饿死的。
猗窝座看向女孩,女孩也看向他,不禁一愣。来者鬼气浓重不似活人,那么看得见鬼
的自己,也应当是死了。思及此,她如梦初醒般看向床铺,忆起生前一切,不禁掩面而泣
。
见到女孩啜泣,猗窝座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这幕似曾相识,而他仍是那般无能为力
。正当他哑然失语时,忽闻一阵脚步渐近,却是停在门外,一时沉默。
一会前杏寿郎背着行囊满载而归,带着从商人们那收到的诸多谢礼准备返程。那随从
奉命带他沿闹市区走一圈就算完成课题了,不料杏寿郎兀自离开,顺着猗窝座的鬼气一路
追去,眼见此景如从云端坠入冰窟,脸上笑意不再。
不知过了多久,他问猗窝座:那个孩子,也是鬼吗?
猗窝座道,那只是孤魂。
杏寿郎闻言又是沉默。许是因为唤出猗窝座的关系,他如今看得见鬼,也能看见孤魂
。半晌,他走向女孩,却见那孤魂不再掩面,露出森森白骨,问:你怎么才来?
他不禁止步,正要追问,那孤魂却像是哀怨已了,如朝雾般散去,徒留一人一鬼。
杏寿郎回神走近女尸,俯身端详那被虫与青斑掩盖的年轻面容。他向来过目不忘,但
却不认得她。他看了许久,直至身后传来随从的叫喊,他们得回去了,赶在晚宴开始之前
。
归去时途经一处寺庙,杏寿郎登门拜访,恳请寺主安葬女尸于公墓中。离开寺庙时,
他忽感如芒在背,回首一望,公墓却只是公墓而已。北城原是北国,经由炼狱家世代治理
,百年过去,城里尚且孤魂三千,城外的孤魂又有几多?他边走边想,想到了母亲。在那
乱世之中,在那条通往青云寺的路上,母亲也曾化作孤魂吗?
他在日落前回到宅第。自坡上遥望,北城街市尽收眼底,暮色为之镀上一层金,各色
行人来去匆匆,却不知其中有几多孤魂,它们仍记得为人时的事,但鬼却忘了。见猗窝座
难得沉默,杏寿郎便不再多问。那夜他自晚宴早退,感到四肢冰冷难以入眠,默然看着天
花板,只觉那大片纹路如业火红莲,看得他双目滚烫。鬼从身后环抱住他,不发一语,只
用他那如蛇般的舌头舔去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