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教授很不喜欢说话,能不说话的时候绝对紧闭着嘴巴。
陈教授是我多年前的好友与知己,如今他已经是某知名大学的教授。
几年前他在学术发表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现代青年的阅读与价值崩坏”的论文。
发表前原以为会引起社会少年的鞑伐声浪。这是一个相当敏感的话题,陈教授甚至考虑到
来自政府方面的隐瞒与压力。但令人跌破眼镜的是作品发表后,这篇看似挖伤疤的论文却
相反地引起社会上许多无名青年的共鸣,就连文化研究人员都大力的鼓吹,陈教授因此声
名大噪。
论文被社会大众所接受应当是件好事,但陈教授却一点都不想出名,更遑论任何交际应酬
的场所。
陈教授极度讨厌那些虚伪而矫情的社交场合,尽管如此身边的朋友都劝他应当去认识一些
人。
“说不定对你的事业和未来更有帮助呢?”
“陈教授我跟你说啊!这打铁就要趁热啊,不然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难道以为你还写得出相同的论文吗?别傻了。”
但他只是紧闭着嘴巴,双眉皱紧反复摇头。
陈教授痛恨极了那些为他而举办的演讲活动和那些从来不读他的论文,却出现在台底下听
他演讲的那些人。
不管他们是从多遥远的地方赶来,如何有心的推掉所有的工作与牵绊,陈教授仍然不削一
顾。
他每次上台前总巴不得台下的观众寥寥无几,最好都没有人在台下听他说话,他就能因为
没人的借口而推托掉了。但是这个愿望却从来没实现过,甚至有些人的面孔是他在上一次
的演讲中见过,他巴不得这些人通通在眼前消失。
所以陈教授在台上演讲总是很暴躁,动不动便发怒,用恶劣的口气来讲述他的论文。他希
望能借此减少一些该死的观众,以及他那一场场讨厌的演讲场次,但似乎全世界都要唱反
调似的,毎次的演讲只要他讲的越愤怒,越恶劣,那些坐在台下的观众反而听的越起劲。
毎个人在心中都不禁想着:“哇!原来这才是发表了‘现代青年的阅读与价值崩坏’的教
授啊,只有这个演讲者跟别人不一样。”那些坐在底下的观众反而陷入了崇拜的疯狂中。
陈教授的兴趣其实是一个人躲在家里静静看书。他也喜欢看海、逛植物园,以及养鱼。
只要是不要让他能开口的活动,安安静静的他就喜欢。他会用短信或信箱向我抱怨他的论
文,这篇教导全世界的青少年要多么琢磨于文字的论文,如今反倒迫使他没时间顿足于文
字之上,四处奔走,一场场的演讲让他说了论文数万倍的字量。
陈教授非常憎恨语言。非常。
“为什么毎个人每天都要说那么多话?”
“真的有那么多话非说不可吗?”
“如果有一天可以再也不必说话,安安静静的,该有多好?”
他的短信里这样告诉我。
陈教授喜欢养鱼,养鱼的时候什么话都不用讲。
鱼群的世界里一切充满宁静,没有声音可以打扰彼此的生活。他向往极了。陈教授始终相
信在一个没有语言的世界是可以靠眼神的交流,靠相处的共鸣来让对方了解一切,就像鱼
一样。
陈教授严重怀疑人类的退化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心中那个不用依赖语言的社会已
不复在;
他实在很想很想变成一尾鱼,他不断想着、走着、想着终于,他默默地落下了眼泪。
除了死忠追寻他的支持者外,陈教授身边的人都认为他疯了,而且疯的很严重。
他的老婆不敢相信在外面举办一场又一场的演讲活动,口才伶俐的先生,回到家里却连一
句老婆都不会说,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就连唯一的儿子都不知怎么接近那个不说话的父亲,儿子幼小的心灵底总不断回想着,父
亲上一次亲口对自已说出来的话究竟是什么?
那些来家里作客的朋友,看到一声不吭的陈教授坐在沙发上,也纷纷认为他已经发疯了,
为了论文,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疯了。
家里的他,外面的他,这两者已经完全分隔异化了。
陈教授甚至不认为外面正在演讲的是他自己,他只活在没有音量的世界中,他的世界从来
就没有半句语言。
这样的陈教授,也开始影响到之后举办的演讲。
陈教授举办的演讲活动中,讲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场近乎二个小时的演讲,从一开始带
著愤怒滔滔不绝的二个小时,渐渐的变成一个半小时,然后不到一个小时。那一天,我受
了朋友之邀前来台北听某位教育文化的先驱教授演讲。
好巧不巧,台上的演讲人正是陈教授。
那天陈教授跟之前一反常态,脸上没有半点怒意,可是自主持人将他介绍上台后便没讲过
一句话。投影片却依照他之前演讲的速度照常播放,可是陈教授却不说话了,没有人知道
是怎么回事,所有人在台下面面相觑,就连站在一旁的主持人也紧张了,在台边底下不时
擦汗,来回踱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一位机灵的工作人员大胆走向台前,
朝陈教授点了一个抱歉的礼,然后着手检查陈教授面前的麦克风。
“喂喂。”
四周的音响传来洪亮的声音,连丝毫杂音都没有。
两个小时过去了,投影片已拨毕,一场怪异诡谲的演讲就此结束。陈教授在台上向各位观
众行了一个点头礼,然后便下台了,就像他之前千百次的结束动作一样。
演讲真的结束了。
观众却开始鼓噪,大声嚷嚷着:
“我们被骗了,这是一个世纪的大骗局。”
“我们付出时间和金钱特地跑来这边听演讲,结果却在这里呆坐了两个小时。”
“上台却连一句话都不说是在搞什么东西阿?”
“主办单位难道都不用出来说明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
而相信陈教授的支持民众则大声喧哗:
“我相信教授这场演讲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启示。”
“教授的文化已经超脱的我们社会的极限了。”
“这才是一场最极致的演讲阿!”
“教授太棒了!”
“我有预感教授一定会再写出革命性的论文,因为教授已经得到神启了。”
听完演讲的群众在台下就此分成两派,相互争辩,喋喋不休,没有人记得这场演讲已经结
束了,四周的布景已经开始收拾,陈教授早已离开。
隔天一早,新闻马上以头条新闻之姿报导了昨天那场演讲。
‘陈教授以崭新的演讲方式,颠覆了以往文化的表现方式,演讲不再是用灌输性的催眠言
语教导,而是用一种全新自由领会的方式来诉说。陈教授这次的举动不仅让社会文化更上
一层楼,并且间接的教导了所有人自由接纳与想像的概念,这绝对是一场跨时代的演讲。
’
新闻镜头切换到昨天陈教授正在演讲的画面,只见萤幕中的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台前,笑
瞇瞇的表情像是嘲笑般的俯视群众。
那篇新闻以势如破竹之姿创下了有史以来最高收视率,就连放在youtube上的新闻片段也
创下了可怕的点阅率,接连超越了麦可杰克森与披头四的点击纪录。
各大电视节目纷纷要求陈教授能上他们的节目,甚至不惜为了他开出全天候单独专访。
节目公司重金礼聘高级长礼车以及保镳全天保护。绝对有一位贴身的专任助理在陈教授身
边待命,衣服是国内最高级的裁缝师跟服装设计师联手打造的,节目结束后可以带回家。
吃的食物绝对没有问题,我们派国内外六星级的主厨亲自为陈教授烹调,一场的通告费20
万好不好?那50万呢?还是100万,100万够不够,不够我们还可以加码。
但陈教授都一一拒绝了,他一点也不想上电视,他对更多人认识自己感到反感,他最不愿
意说任何话。
自从那次的演讲后,接下来的演讲也是依然。近两小时的演讲,全场是一片沉寂,没人说
一句话,每个人都用最清静的方式去领会陈教授心中与之分享的神谕,所有人都陶醉其中
。支持的人不仅没有变少,反而大量变态性的涌出。
原预定两小时的演讲,主办人好说歹说请陈教授增加为三小时、四小时,半天,连续六日
两天举行。
但陈教授皆摇摇头,再摇摇头。
他说不出拒绝两个字。主办人认为陈教授意思是“不够,不够。”于是开心的着手写请愿
书,为了全国千万民众向政府请愿,往后每年将有一场国定连续七日的大型演讲日,无论
任何劳工阶级一律休假,陈教授将在小巨蛋举办演讲。
请愿书如火如荼的进行,全国人民鼓譟声不绝于耳。
每天都有群众举起白布条在凯达格兰大道静坐,政府加强了警卫防守,甚至有一整队镇暴
警察驻守,但民众的请愿诉求越来越大,汇聚的人民越来越多,甚至有城镇集体举行罢工
罢课的抗议事件,人们用强硬的抗争手段,用软弱的哭泣以及哀嚎来向政府喊话。
任何的选举活动变得没有人关心,就连总统大选时所打出的竞争口号:
“我们绝对会给台湾最美好的未来。”
“尽力降低业率。”
“积极加强公共建设,让人民福祉得以落实。”
“保证给劳工朋友和低阶产级朋友带来最好的福利。”
“残障人士绝对不必担心任何道路障碍。”
“流浪犬猫得以最好的解决及照顾。”
“保障青少年出国留学一切必要费用。”
“单亲弱势老人将得以最好的照顾。”
候选人在造势会场上讲的口沫横飞,却丝毫没有引起人民的共鸣。候选人的服务处门可罗
雀,寂静冷清,像是一座座荒废的墓园。
‘全世界都疯了。’
当政府终于同意了这项请愿,各台新闻争相报导时,陈教授传给我这封短信。
我赶紧传封短信安慰他,告诉他,不如我找几个大学时的好友,大家一起去海边潜水,好
好的放松一下。
‘潜水不错,可以不用说话。’他回传。
当天我约了陈教授,红杉树以及面包树一起去潜水。
这一天天气很好,空气清新。陈教授难得露出了笑容,比起之前与他见面或是在演讲会场
时烦躁郁闷的状态,这次的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但这次的状况却有点奇怪,因为陈教授
居然主动聊起话来。
不知道是不是难得可以出来休闲一下所以很开心,还是因为他被完全不说话的生活给闷坏
了,又或是纯粹见到老朋友的开心。陈教授见到我们不仅开心的向我们问好,还说明起这
个地方的人文历史给我们听。这使我们反倒说不出话来了,先前私下练习绝对不能让气氛
冷掉,于是准备了很多笑话与话题的我们都呆若木鸡,愣愣的听着他口中滔滔不绝的历史
。
陈教授难得兴致那么好,虽然我有点不安,但下水后仍是各自散开了。
水中美丽的景象美得让我几乎忘了对陈教授所有的不安。
泡泡声规律单调的传来,咕噜咕噜,我游过去,咕噜咕噜,我游过来,咕噜咕噜。
我游到陈教授旁边,发现他正停在一群鱼旁边。不知道已经驻留了多久了,以前完全不知
道陈教授对鱼这么有兴趣。鱼群一只只围绕在他身边,冒着泡泡咕噜咕噜,鱼的嘴巴一开
一合,陈教授的嘴巴也跟着一开一合。就像是在跟鱼群对话似的。
“陈教授在跟鱼群说话?”
这个可怕的想法出现时把我吓坏了,我赶紧在附近寻找红杉树跟面包树的踪影,希望把他
们带过来看看陈教授怪异的样子。
却没想到找他们过来时,陈教授已不在原处,我正纳闷时,面包树拍拍我的肩膀手指著远
处一群鱼群的方向,陈教授正跟着刚刚的鱼群身后游泳。这时红杉树也安慰似的拍拍我,
像是在说不用担心。
但情况仍有点不对劲,陈教授的动作不仅仅是跟在鱼群旁边游泳。而当鱼群在猛力急转弯
时,他毫不费力的一一照做了,完全依照前方鱼群的游过的轨道来前进。这让我觉得非常
,非常的不对劲。
这时面包树好像觉得放心了,正想要转头游开,我连忙抓住他的脚,用非常紧张的眼神,
想告诉他陈教授游泳的方式诡异的奇怪,而面包树一脸疑惑的看着我,我连忙指著陈教授
的方向。
他看着陈教授。
陈教授的双手紧贴在腰际,仅用双脚若有似无的摆动竟让他追上游泳极快的鱼群。
面包树身体颤了一下,好像也吓到了,这时红杉树已经游向陈教授的方向,我这才连忙拉
著面包树前进,准备将他拦下。但陈教授游泳的速度实在超乎我们的想像,远远看还感觉
不出来,一接近才发现他背后像装了电动马达似的,就连我们分散开来,准备包围时,陈
教授竟然像鱼般惊吓的快速游开。
这样的捉迷藏连续了近一小时,三人已经累得游不动了,红杉树气急败坏的看着陈教授。
面包树则已经累到俯在一旁的礁岩休息,我算算时间,氧气桶可能已经快没氧气了。
这时面包树向我们比划著说,他要先上岸找教练来帮忙,我跟红杉树点点头。
面包树一走,我跟红杉树打算在去追陈教授看看,但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陈教授竟动
手将身上的蛙镜、呼吸管、蛙鞋、浮水衣,甚至氧气桶一一拆除。
陈教授似乎完全没有感到不适,反而用着比原先更灵活的动作跟着鱼群游著,咕噜咕噜,
从嘴里吐出的气泡声恶心到让我觉得很想吐,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上岸时,我跟红杉树都沉默不语。尽管面包树跟教练在一旁焦躁的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怎他们一发现我们时,只有我们呆呆停在原地,陈教授究竟游去哪了?
陈教授去哪了?
陈教授什么地方都没去。
我跟红杉树对望一眼,我知道他跟我想的一样。
该怎么说呢?
我们看到陈教授变成一尾鱼了。
如果有一天可以再也不必说话,安安静静的,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