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即使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国宏的双脚却似乎有意识地带他走向某个方向。
站在这个每天做生意的地方,平常看惯的公寓现在似乎变得不太一样。或许是他从来
没有好好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吧,只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他都选择放弃,更何况是漫长的
一生?
他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明白这点?他究竟有多畏惧深藏在内心的那道阴影,以至于让
它毁了一切。
爸妈被车祸夺去性命后,他对来安慰自己的同学说了一句:“滚开。”,周遭的亲戚
也一样被他赶走。就像不顾家里反对坚持在一起的爸妈,是他自己选择了孤独。
“这两个家伙从以前就只会惹麻烦。”大伯红着眼眶说。
“这样叫他们的孩子该怎么办啊?”
他总是避免跟大伯的家人说话,当伯母叫他下去吃饭的时候,自己便把门锁起来不出
去。他吃著剩菜剩饭,菲佣就坐在一旁收走空的盘子,有时还会再装一些好吃的回来。
多少次他故意绝食,或是彻夜不归,大伯骂他,但从未要他离开。他考试作弊,大伯
骂完他后一个人跑到学校跟老师道歉,当他半夜回家的时候,等在客厅的也是大伯。
他用力跪在地上,膝盖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他没办法接受大伯对他的好,于是选择扭曲了记忆。
当大伯对他说出那句话时,他总算找到了借口,一个让自己堕落的借口,他想借此否
定大伯对他的好。
但借口终究是借口,真相却永远存在。
国宏最后一次离家后,大伯就再也没有找过他。他终于不再挽留,因为他以为国宏可
以找到自己没办法给的幸福,没想到却看见他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
大伯一直都是正眼看着他,是他自己别开了视线,深怕哪天会被迫承认。在医院看见
大伯的当下,他差点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因为在那双眼里的不是厌烦,而是满满的痛苦和
怜惜。
他究竟有什么资格让大伯为自己这样付出、这样伤心难过?
他并非想成为最悲惨的人,如果是那样,至少他还看的见终点,也会有一丝希望。但
他真正选择的目标却永无止境,自己一辈子都得为这个诅咒而活。
他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幸福。
“虽然我们穷,但还是很幸福啊!”妈妈曾经这样告诉国宏。但她不知道真正让国宏
拒绝幸福的不是贫穷,而是他们的离开。失去他们的当下国宏就不再相信了,那种冲击太
过痛苦,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承受一次。
每当遇到抉择,他总会走向对自己来说最糟的那条路,或许这样做让他受尽折磨,但
得不到痛苦本身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痛苦。于是他再也回不了头,他选了自以为最安全的方
法,却也离幸福越来越远。
他之所以杀人,是因为他怕了。
自己痛苦了这么久,却发现身边的人都在追求幸福,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毁灭的
路上,他想确定就算他们走的路跟自己不同,但终究会有一样的下场,这不就是他不愿离
开这条路的原因吗?
当手上拿着大伯给他的钱时,他一度燃起了希望,但本能驱使自己要阻断一切可能,
他不把钱用在赌博或买毒上,他选择了不适合自己的生意、不适合的地点,为了只是确保
不会有任何成功的机会、确保自己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要试着重生,然后彻底失败,证明自己就算好好面对人生,最终仍会一无所有。
就连那对母子也是。
小升的父亲是在下雨的夜晚被坏人杀死的,但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多不胜数。就算小升
父亲姓张,一般人也不会如此确信他就是被害人的儿子。
其实只要翻开小升母亲写的书,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他甚至不用看一个字,因为在拿
到书的当下,他就知道眼前的人跟死者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杀人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她根本不可能那么快就整理好心情,更别说出书。
他想承受面对死者家属所带来的折磨,于是在脑海里自动忽略了还不确定的部分,让
符合的细节生长茁壮,好巩固自己的猜想,进而成为事实。
一如往常,他又再次放弃了任何幸福的机会,就像当初他不肯承认大伯对他的好一样
。
他就是不放过自己。
但现在的他却疑惑了,明明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为何他还是眷恋着这副受尽折磨的身
躯?
雨水打在身上的疼痛感、轰隆作响的雷声、眼前熟悉的景物,还有维持自己生命的冰
冷空气,他无法想像失去这些事物的感觉,脚下踩的硬地又是多么的坚实可靠,保护他不
至于马上坠入地狱。
他怎么会不知道生和死哪一个才是自己想要的?他一直都知道。
明明想快点把钱花完,却连租房间的勇气都没有,最后只靠做生意的二手厢型车过活
,在内心深处他就是如此害怕死亡的到来。
他不是想死,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但他不要再这么做了。
接下来他会去找出那对真正的母子,亲口承认自己就是杀人凶手,他只不过是因为一
个愚蠢到不行的理由,就破坏了他们幸福的家庭。他会承受他们的怨恨,也会接受法律的
制裁。这些都是早该完成的事,他却一如往常地选择错误方向,好让自己后悔到无法后悔
。
他要趁还没改变心意前赶快结束,没人可以保证他将来会怎样,不过可以活着就够了
,如果可以,他还会去向大伯道歉,然后……
国宏停下脚步。
前方一个撑著伞的女子小跑步往公寓大门赶去,国宏认得她身上的衣服,毕竟那时没
办法把视线集中在对方的脸上,也只好看着衣服。
小升的妈妈似乎到附近商店买了什么,在滂沱大雨中,她娇小的身躯似乎随时会消失
不见。不知为何,国宏只是傻站在原地,看着她越来越靠近大门。
此时一名跟国宏一样没撑伞的男子摇摇晃晃地靠近小升母亲。似乎是被眼前的伞遮住
视线,小升母亲直到快撞进那男子怀里时才停下,那名男子朝她伸出手,她见状立刻避开
,但还是来不及了,男子抓住小升母亲的两只手臂,伞从她的手中掉落,塑胶袋里的东西
也散落在地上。
“救……”
她还来不及呼救就被男子摀住嘴,但就算她能大声呼叫也会被雨声淹没。男子不顾她
还跪坐在地上,就用蛮力拉着她,似乎想把她拖到附近的暗巷里。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就像看了一出重播的戏一样
,他不仅知道剧情,也知道结局。
自己也是这样把瘦弱的男子拖进巷子里的吗?
看着两人的身影已经快完全消失在转角后了,国宏却还是站在原地,脑子想的却是完
全无关的事。
等一下。
既然警方没有怀疑他是凶手,那干嘛承认?
现在自己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开着他的车继续做生意,然后找个人来人往的地方,用
剩下的布偶赚最多的钱不就好了吗?而且帐户里还有一些存款,这样一来自己就有重生的
机会了,他说不定可以结婚,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怎样都比吃牢饭来的划算。
哈哈,差点又被自己骗了。
国宏转身背对那两人消失的地方,无视不远处掉落的伞,往原路走去。
如果有了孩子要取什么名字好呢?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也不会
在毫无预警地抛下他们。
那小升呢?
国宏大脑里冒出问句,脚步也顿了一下。
关他什么事?去救他母亲只会增加被警察怀疑的机会,反正自己不也是失去父母的孩
子吗?这也算公平了。况且运气好的话,他母亲说不定可以回来,只是会受点伤罢了。
这实在是很公平……
他又停下了,这一整天都他都在停停走走。
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鼓噪的心跳声再度响起,雨水流进眼里的刺痛感也通通回来
了,内心某处慢慢刮起强风,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快点啊!
国宏想移动双脚,但却有一股更强的力量把他向后拉,他几乎要出声叫喊。
不行!这次没办法就不会有下次了!因为内心那个暂时安静下来的风暴随时会苏醒,
再一次把他拖入地狱。
他就要开始幸福了,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求求你,一次也好……
一次也好……
我恨你。
国宏转身,鞋子激起水花,他又再度跑了起来,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一路上他好几
次差点滑倒,但他不允许自己浪费一点时间。
没人可以阻止他幸福。
除了自己之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