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 以后她的幸福就是你负责的
有时几乎是感到人生的希望好像永远不升起的太阳一样。从各个角度都觉得是失败的人生
，似乎像是压在肩上的沉默高原。事情还会有更崩塌的时候吗？吴念华从镜子看着自己，
孩子正在床上嬉闹，听着维多叔叔的故事，那是他熟悉亦不熟悉的早晨。少了茉曦的假日
，只有父女两人的新周末。他试图解读自己的表情，将牙刷放进口腔。嚼著泡沫与未解的
悬念。
他帮女儿装备着出门的衣服，一个手拙的父亲以及精明的女儿，好似自己的处境，精明得
永远都不是自己。开车前往阿宝的早餐店，那是位于西区某个大街上。他停好车时打开警
示灯，其实不闪灯也无所谓，那是他熟悉的街道。
阿宝远远地就向他们挥手，阿宝早餐店看起来一如往常的忙碌，许多桌都满了，不过阿宝
为吴念华父女保留了一桌。好险出门前没有忘记带画笔与图画纸，吴念华在等待早餐的时
候凝望着外头熟悉的街道，过去他总是会站在吧台跟阿宝话家常，多数都是在聊当天早上
的球赛战况，而茉曦则会坐在他现在这个位置跟小柔一起等待早餐。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吗？
小柔的画笔是圆形的，吴念华不清楚那个品牌是什么，
现在才知道这画笔总是很容易就会掉到地上。
一开始他花了许多时间捡起画笔，甚至想斥责小柔可不可以把画笔放好，但是当小柔请他
帮忙画一只小熊时，他才发现这不是孩子的问题。这画笔没画的时候简直就是长脚，然而
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从未记载在自己的脑海中。
要作为一个从容不迫的家长有多不容易。
除了捡画笔以外，还要叮咛孩子不要捡地上的东西或者到处乱摸，然后备着小酒精瓶，只
是希望新冠病毒不要在任何稍不注意的情况下进入自己熟悉的生活圈。
接着阿宝端出了招牌炒面与特制辣酱给吴念华，
他看着忙碌紧迫的吴念华笑了一下。
“现在知道了吼，带小孩。”
“欸，我第一次知道，这画笔也太滑了吧。”
“弱鸡，平常晚餐我帮你cover多少，你真的是很弱的家长耶。”
“总是需要练习啦。”
那是难得的早餐店早餐，从茉曦失踪后的一个礼拜以来，这是吴念华较为认真的一餐。因
此，现在这样的面条显得格外有味道，然而这个时刻，却少了一个重要的人同行。
如果是茉曦在呢？
她会点什么？
她总说现在要是点了鸡块，
就要中餐、晚餐得要点些什么才行，
因为孩子的三餐，总是要吃些菜、肉、蛋才可以。
“话说，昨天的事情你还是别往心理去。以豪那小子只是想帮忙找回姊姊而已。”
“我知道。这整件事的确听起来很荒唐。”他回应阿宝。
“‘荒唐’是什么？”小柔在旁边问。
“荒唐喔……这个……”
“没事，小柔。这个给你。”阿宝赶紧端出鸡块。
“我们还是找一个时间再讨论吧？”吴念华对阿宝示意。
“讨论什么？”三岁的孩子开始展现对世界的好奇心，任何事情都可以是问句。
“没有，妳等等想去哪里玩？”
“我想要去公园。”
“好啊，都可以吗？”
“有大象溜滑梯的那一个。”
“没问题。”
早餐结束后，父女两人来到了公园，小柔开心地在公园里跑来跑去。此时阿宝打来了Line
，算是延续早餐不能在孩子面前讨论的话题。
“以豪那家伙可能会找警察。”
“什么？”
“我也不知道，昨天离开时他说的。我不确定他已经找了还是正准备去找警察。”
吴念华想起昨天张员警问的问题，
所以以豪就是亲自找上警方的家属吗？
“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问。
“干，我怎么会知道。我警察系喔，我卖早餐的，哥。”
吴念华听到蛋饼在铁板上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
“嗯，说不定我可能得去借住你家。”
吴念华坐在小马摇摇椅上说著。
“什么意思？”
“我去找的警员曾经说过不排除会扩大搜查，第一个会封锁我们家，采集什么物证什么的
，这样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待在家里。”
“拎老师哩，像CSI影集那样喔？”
“嘿，对。可能吧？”
“所以你跟小柔在警察搜查时会借住我家的意思？”
“不然勒，你觉得我能去哪？”
“不然去你岳夫岳母家。”
“白痴喔，以豪肯定会跟他们说自己的推理故事，我还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打电话过来。
”
“会怕吼，我闹你的。哈哈哈。”
“欸，说真的，你觉得我有可能脑子坏掉吗？关于以豪说的。”吴念华认真地问。
“有病的话就赶快去看医生吧。”
“妈的，讲成这样。”
“就我看到的，你除了有一些靠杯，还有一些自大甚至自负，剩下要成为变态杀人魔诈领
保险金的机率比我民乐透还要低。我觉得你现在要专心的问题不是这个。”
“那你觉得是什么？”
“说真的，你内心真的觉得茉曦是自己离开的吗？”
“你怎么会这么问？”
“你昨天跟以豪讨论的，听起来就感觉是这样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
“怎么说？”
“虽然我真的是很差劲的老公以及爸爸，但是我内心总有一种直觉……”
“嗯？”
“茉曦是个聪明的人。”
“所以？”
“我很难想像她会落入什么危险当中。过去那些日子，总是她对我耳提面命有什么该注意
的事情，什么新的重大新闻、时事的趋势，那些她都懂。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完全想不到
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若她是真的发生不测呢？或许歹徒比我们想得更为厉害，他就是绕过了所有监视器，然
后掳走了茉曦呢？”
“我只是不敢想像这种事情。”
“万一真的是呢？”
“欸，不要说得这么恐怖好不好。”
“吴念华，你老婆失踪七天囉。黄金48小时欸，现在已经168小时了。我很早就告诉过你
了，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处理，让警察全面查证也好。你不用太沮丧，日子还是要过的，
等到所有查证完，确认你的清白就没事了。通常丈夫在某一种层面，都会是最大嫌疑的那
一个。”
“怎么说？”
“这在电影或者小说屡见不鲜啊。因为真的让老婆跑了，那老公肯定做对或者做错了什么
事情。”阿宝笑着说，但吴念华却露出当头棒喝的表情。
“妈的法克，我好像没办法反驳你。”他露出惨笑。
“到时还是会回到起点。假设警察没办法从你的家里查到什么物证藉以分析出茉曦的踪迹
，那么关键还是只剩下‘妳觉得她会哪里。’要是她真的离开，她会去哪里？又或者什么
人会找上她？”
“疯狂粉丝论吗？”
“那只是一种可能。”
“我只剩这个机会了吗？”
“看你怎么想囉。”
正当阿宝说完时，吴念华听见嘟嘟声，
他让手机离开耳边，那是公司的来电，
Teams的提醒再次从上方光标栏显示出来。
“我有插播，先这样喔。”
“喂。”吴念华接起来自Teams的电话。
“John吗？”声音听起来满陌生的。
“是。”
“方便说话吗？”
“可以。”
“我是William。不好意思，刚刚被问了一个问题，等等十点大早会有可能要提。”
William是部门里的大红人，为人十分客气的超新星，才来刚公司不久就已经晋升至资深
工程师。甚至已经进入假日主管级轮班管理职的职务，可以说是部门内正在栽培的未来
manager。
“咦？什么问题？”
“YE今天他们有把一个case拿出来说。”
吴念华听了心头一惊，虽然只是昨天的事，但似乎已经被自己抛至脑后。离开前，他有印
象汪Sir已经跟假日review主管打过照面了。
“你说的是有一批实验吗？wafer edge都死的那个case？”
“是啊是啊，所以学长你知道囉？”
东繁科技虽然贵为美商体系公司，但是学长学姐学弟学妹制还是相当严重。然后被自己位
阶高的人称呼学长，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嘲讽感觉。吴念华一直觉得这种称呼很奇怪，难道
不能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就好吗？
“对。”
“你那边有没有report可以参考啊？”
“目前没有耶。因为当时讨论到一个段落后，汪Sir跟我讨论就说星期一早上仔细讨论这
样。”
“但等等Director肯定会问这一题，你觉得我要说什么比较好？”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直球，原因是当红炸子鸡William最会的就是对所有事情加油添醋，
没有做过的事情可以吹得变成日以继夜的辛苦工作、曾经犯过的错可以粉饰成像是天灾一
般的那样不可预期，然后再带上诚恳的口气，用出像是国家元首遇到灾难级事件一样出来
谈话那样的态势。也因此，任何说词都有可能经过“William放大器”之后成为一种新的
存在。说得太多或者太少都会往不必要的方向发展。
“这个有点复杂。”
“麻烦学长了，真的很抱歉打扰您休息。”
先说句抱歉打扰，
但实际上一点打扰的语气也没有。
这是属于William式的客气。
“嗯……你可以先解释这是早期实验设计的问题。后面的货我们会再注意。”
“可是我从YE那边听到的不是这样耶？”
“什么？他们说什么？”
难道YE有人知道细节？会是戴宜甄说的吗？
吴念华发现自己太大意，
昨天离开前应该要先跟戴宜甄讨论整合部门的口径。
“YE的人说整合部门昨天有跟他们讨论，听起来好像是我们家实验设计参数上的问题。这
个问题会在8D case里讨论，他们顺便也有提供lot list，看起来不少货耶，学长。”
吴念华露出困扰的表情。William是标准的天才小钓手，听着自己的猎物慢慢地掉进自己
的陷阱。所以他明明知道所有细节，还是要从自己这里钓出些什么东西吗？能钓就不会放
弃机会的家伙。
“这样的说法并不太对。”
“那学长有办法提出你觉得正确版本的说法吗？我总要有一些说法可以在会议上反驳。”
“我需要思考一下，你是十点的会议，对吧？”
“还是学长你那边电脑有什么细节？我直接在你的电脑里查。”
“你不是A team吗？”吴念华狐疑地问。东繁科技为了疫情时代有可能带来的巨变，已经
先将办公室的所有同仁分为A、B team。必要的时候会实体切开分流，以避免有可能的疫
情扩散问题。
“中间门还没锁起来啦。别担心。你是在梁Sir那一排的位置对吼。”
William直接不演地开始走起路来，吴念华可以从电话里听到他的脚步声。
“你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学长。不好意思，我最晚要九点半开始整理Report。所以真的有点赶。”
吴念华将手机离开耳边，看着手机上方的时间数字。
早上9点23分。基本上就是不给自己留什么思考时间了。
“我等等打给你。”
“等等……学长……”
吴念华先挂掉电话。William的追杀法则是不问到问题答案是绝不会放弃的，这也符合众
主管对他的期望与青睐。必要时绝对会将你追到天涯海角。
“爸爸，你怎么一直讲电话？”
此时小柔似乎已经玩到无聊，从溜滑梯上问著爸爸。
“等等，等爸爸一下。”
“哼，讨厌。”她默默地从溜滑梯上滑下，皱着眉头嘟嘴。
“真的。再让爸爸说一下电话就好，公司的人打电话给我。”
吴念华蹲下温柔地说，但显然女儿已经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开始捡地上的树枝。
是啊。这种事情应该赶快解决，他不想让这件事萦绕整日。他快速地用Teams搜寻汪定渊
，思考该怎么挡下William这烫手的问题。不过，这是属于星期六的早上，那是大家最容
易错过讯息的时候。他反复思考着要不要打扰汪定渊，站在翘翘板旁的他，望着自己的手
机犹豫。他轻轻地坐在翘翘板上，此时瞥见几名孩子向公园走了过来，于是他又缓缓地起
身，就像个不合宜的大孩子站在公园里无处可躲一样。
他绕了一个圈，
鼓起勇气准备要打给汪定渊时，
来电提醒自己不请自来。
是岳父的来电。
他的双手在空中停滞，
手指在拨通的icon上停留。
“喂。”
“念华啊，你那边有没有茉曦的消息？”
“没有。”
“警方有说什么吗？”
“他们目前已经把能看的监视器都调出来过了。最近有可能会来我们家搜查看看。”
“咦，目的是看有什么线索吗？”
“可能吧，警方说得十分复杂，需要一些时间。”
“你自己觉得呢？茉曦有可能去哪里吗？”
“爸……很抱歉，我不知道。我自己也问了许多她的朋友，但是还没理出头绪。”
“我昨天梦到茉曦了。”
“咦？”
“她哭得很惨。”
“爸，我相信茉曦一定会没事的。警察也有跟我说过，还是有机会的。”
“我知道梦只是梦而已。但你也知道茉曦的个性，她总是太有骨气，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
说一声。”
“爸……我真的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茉曦的事。”
“昨天警方有来找我聊聊。”
“咦，他们说什么？”
“他们问了很多茉曦过去的喜好、兴趣、生活上的细节，也问了许多你的事情。虽然事情
发生时我真的很生气，但我觉得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是对你太凶了一些。”
“没事的，爸。我们都很担心茉曦，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你跟茉曦真的没有问题吧？”
“没……没有。有的话，也是可能我疏于关心茉曦，她一直把家里顾得很好。”
“这我当然知道。我想说的只有请你好好照顾小柔，既然你选择不让大家帮忙，我希望你
好好照顾她。”
“我知道，一定的。”
“要是真的需要帮忙，请一定要跟我们说。”
“好……一定。谢谢爸爸。”
“我会把我们社区民众这一个礼拜找的线索一起分享给警方。主要从你们家出来的附近的
邻里我们其实都有请我们宗亲会的同仁一起帮忙。”
“真的谢谢你们。”
“小子，你当时娶我女儿时，不是答应我说要给她幸福吗？”
是啊。吴念华想起迎娶的时候，
媒人婆与摄影师在旁的画面。
那是一个尴尬又充满微笑的时刻，
结婚是一件以为会熟悉但是真正开始又很陌生的事情，
包括每个时刻都是。
他不禁突然热泪盈框。
“我们若真的找回她，我一定会好好问茉曦。我到时候会找你算帐。”程爸爸说。
“是……一定。”
“以豪那小子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太复杂的事我不懂，我唯一懂的事情就是我把女儿
托付给你了，以后她的幸福就是你负责的。”程爸爸说著说著自己也哽咽了起来。
“谢谢爸，我会努力。我会好好照顾小柔。”
这通电话不仅仅只是传来了讯息，还传来了回忆。
吴念华想起了许多结婚的画面。
“爸爸你怎么了？”小柔在旁看着吴念华。
“没事，刚刚外公打电话来。”
“妈妈呢？妈妈要回来吗？”
“不是。”
吴念华抱着小柔。
关于妈妈离开的故事，
他已经快找不出好的理由。
该用什么故事让一个三岁孩子相信妈妈还在。
他想起许多回忆，与茉曦的。
那些甜的、甚至是苦的。
茉曦是聪明的、她是认真的。
她不是会让自己进入浑浑噩噩生活之中的女人。
她有她的追求，
她有想要的人生，
她一定还活着。
吴念华心中的信念似乎慢慢成为真实。
基于什么理由，才会离开。
他唯一不解的是小柔。
这么爱孩子的她，会有什么理由不带她走？
他擦了擦可能在脸颊滑过的水滴，
他不再寻求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
因为这是星期六早上，他应得该要休息的日子。
“喂，学长吗？”William接起电话的速度就像是盯着手机萤幕的秃鹰一样。
“电脑密码是Ujmnhy753”
“等等，你再说一次，我抄一下。”
“Ujmnhy753。”吴念华像是机器人一样的不带生气地回应。
“所以学长你觉得我该怎么回报长官？”
“说实话吧，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掰，都可以。”
“学长，你怎么这么说？”
“够了，不要再喊我学长了。可以吗？”
“好……John，你打算要我怎么报告？”
“事实的情况就是整合部门老板不按照PCRB规定，要他们的下属多贴lot去run新条件。当
时新制程条件根本还没出Probe，就下了这个决定。”
“你有任何会议记录吗？”
“没有。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记录，顶多就是工程师自己操作的记录吧。”
“这样我没办法跟老板说清楚。”
“我不清楚你会怎么说，但我这边说的就是真相，至于要怎么包装，我是建议你只要先点
到为止就好。”
“但是我等等十点……”
“抱歉，William我正在开车。”
“但听起来……”
“抱歉了。晚点有问题再问我。”
“学──”
William的声音慢慢飘散在手机喇叭上的世界。
吴念华说完电话时，就将手机丢进包包里。
“小柔。”
“嗯？你讲完电话了？”
“想不想去骑脚踏车。”
“哪边？”
“都可以。”他微笑着说。
他知道自己不该辜负这个美好的假日，
从今天开始，他不为工作而活。
这本来应该是N年前就应该做的决定。
直到茉曦离开、程爸爸的一通电话，
才让他后悔得想当一个称职的“薪水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