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二
一直打哈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直打哈欠,打到眼框内充满泪珠。有人说这是出自身体
内部的一种自然反应,是大脑缺氧的征兆之一。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多吸个两口气就可
以压抑下来?戴仍兆尝试了一下,感觉不出任何效果,嘴巴依然持续著开张闭合的动作,眼
珠边缘的泪水也没有退潮的倾向。
手握方向盘,右脚盘旋在油门与煞车之间,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戴仍兆独自与哈欠搏斗著。
挡风玻璃外的世界似乎与他恍如隔世,他没有余力关心眼前这位走在斑马线上的热裤辣妹,
其身上有多少部位是假的,但以那高耸入天的山根来看,他不禁怀疑起那对丰满的胸部也是
改装过的。转眼间绿灯一闪,戴仍兆的右脚迅速由煞车横移至油门,猛力一踩。
天空的云层逐渐厚实起来,且颜色转为不为人所喜爱的灰黑色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
湿气,这溼气迫使窗外的路人更是加快脚步,或躲或闪地避免伫立在云层下方。戴仍兆感到
鼻腔内的湿气感越来越重,稍微深呼吸一口气,就感觉大脑一阵混沌。天色越来越暗,道路
两旁的路灯早早开工,不知何故,挡风玻璃外的世界显得一片焦虑,杂乱无章的氛围令他感
到不知所云,他心想好在自己不是深陷其中,仅是浅尝其氛围而已。
遇到这种天候,就代表生意即将上门,戴仍兆希望在滂沱大雨落下之前,赶紧寻觅到客人。
因为一旦下起大雨,雨伞上的涔涔水滴会搞湿座椅,浓厚的溼气感在车厢内扩散,此时仿佛
一层保鲜膜贴在肌肤上,不甚舒爽。这种不适感会让他如坐针毡,整个心神不宁。
戴仍兆的右脚稍放了些油门,让车速变得较为缓慢,确定右后方无来车后,打了方向灯顺势
将车体滑移至慢车道。他的视线投向右前方,等待某位呼唤他的人客。
台北市的不夜城──林森北路。扑著浓妆厚粉,环绕迷迭香气的女人;身着直挺西装、梳着
服贴油头的男人,男男女女造就了这地方的的灯红酒绿,迷离闪烁的霓虹灯下,上演着一出
又一出以金钱为核心的男欢女爱戏码。
瞬间,戴仍兆的眼光一闪。一名年约四十出头,看似相貌堂堂、礼仪端正的西装男正朝着他
挥手。机不可失,戴仍兆转动方向盘缓缓靠近西装男,车子停妥后,西装男开启车门一脚跨
了进来。西装男看起来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自认阅客无数的戴仍兆心想:此人应该不是什么
“
奥客”,一笔轻松写意的交易。
殊不知,西装男一上车后满身酒味,透过后照镜,戴仍兆看他满脸红通地有如关圣帝君。关
上门后,西装男操着生硬的国语:“偶要企林声杯肚”。
林声杯肚?根本是三杯黄汤下肚搞不清状况!明明就在林森北路了还去什么“林声杯肚”!
戴仍兆反复确认了两次后,依然得到相同的答案。他决定换个方式问:“林森北路很长,请
问您想去的地方是哪里?”这样问应该够清楚了吧?霎时,西装男突然大吼一声:“乌鲁赛
!巴嘎压落!”
戴仍兆虽不黯日文,但也约略明了那是一句粗话。西装男吐了这句话后,身子应声仰靠在椅
背上,昏睡了过去。“靠杯,遇到了!”戴仍兆暗干在心口难开。此时正穿梭在熙来人往的
大马路上,实在不宜强行驱赶他下车,戴仍兆只好硬著头皮续摧油门。他一边轻踩油门,一
边透过后照镜观察西装男的状况。他心想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在林森北路上徘徊到这家伙酒
醒吧?但是该把他送到哪里呢?日本交流协会吗?送到那里会不会把事情给搞大了啊?毕竟
只是一名酩酊大醉的普通乘客而已。
这家伙的钱,戴仍兆是没打算要赚了,但他还想接下一个人客啊!于是兴起了把西装男载到
荒郊野外的念头,不过,下一秒理智线修复,他自言自语道:“靠!又不是在弃尸,有必要
做到那种程度吗?”就在内心纠葛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后头传来一阵呕吐声。
戴仍兆望向后照镜,此时一幕不堪入目的残酷影像,活生生血淋淋地映射到戴仍兆的瞳孔内
。西装男弯下腰两手抚著肚子,一幅水帘由他的口中垂直下泻,五彩缤纷、飞虹耀目,此一
“奇观”呈现在戴仍兆的眼前,当下让他看傻了眼。
深藏在体内的神经质基因,蠢蠢躁动了起来。戴仍兆的身躯因焦虑而颤抖,热气在体内逐渐
沸腾,毛细孔张大,一颗颗米粒般大的汗珠由额头直滑而下。后座传来的阵阵恶臭像一块腐
烂的生肉,当中还夹杂了威士忌及啤酒的余味,方才在鼻腔内无法散去的浑厚湿气,此时却
很不够意思的烟消云散。
对于重度洁癖的戴仍兆而言,这种行为比坐霸王车还令他无法忍受,重点是这家伙浑然不知
自己犯了什么“天条”,在将肚中的秽物一泻而光后,竟又昏睡了过去。此时戴仍兆的怒气
与焦虑胁迫他必须采取行动。
决定了!他驱车前往最近的一间警察局,向值班员警详述刚才在车上所发生的种种状况。该
名员警听了戴仍兆的叙述后,试图唤醒不省人事的西装男,但,不管如何吼叫或拍打,西装
男都像死尸般地没有任何反应。“算了,留个资料后你就先走吧。”值班员警向戴仍兆说道
。
戴仍兆心想这警察真是通情达理。此时他一心只想赶快去手工洗车场将爱驹给恢复原状,至
于西装男,就当自己遇人不淑吧。戴仍兆内心嘟哝著:“小日本,下次别再让我遇见你!”
留下资料后,戴仍兆启程前往熟识的洗车场,准备好好将爱驹给清理干净。但就在他离开警
局的约莫二十分钟后,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戴仍兆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刚才的值班员
警。
“请问是戴先生吗?”
“我是。”
“麻烦你立刻回警局一趟。”
“咦!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刚才你载过来的那位日本人,他过世了。”
“啊?”
*
返回警局的途中,戴仍兆的大脑内,一盏回忆走马灯运转了起来。
他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平庸无奇的人物,学生时期的成绩并不突出,也
不热中课业以外的任何事物,甚至连运动神经都差到不行,最终仅以一张可有可无的大学文
凭结束了求学生涯。而这张“证明”,充其量只是代表一个时期的结束,在往后的就业上并
未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助益。
退伍后换了几份工作,做来做去总跳不出当业务的命运,差别只在于产品别不同而已,房仲
、保险、甚至是灵骨塔,自己都曾经涉猎过。但,口才拙劣的自己,做业务根本是自讨没趣
,撇开有无前途不说,连图个温饱都是问题。年过三十,人生不该再如此虚度下去,既然命
中注定是个凡夫俗子,那不如选择一种让自己舒适的生活方式,一种随心所欲的赚钱模式,
即便可能赚得不多,但至少过得快活。
重新审视人生的上半场,戴仍兆再次确信选择这份工作是正确的。只不过,一想到因为一个
素昧平生的醉汉而陷入可能的“冤狱”危机,此时还真恨不得把老天爷从云端上给请下来,
质问他为什么挑中的是自己。
当然,戴仍兆并非真心想对老天爷不敬,只是这时候的他,需要一扇怨天尤人的窗口,而老
天爷,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戴仍兆走进警局。
“戴先生你来啦。”迎面而来的是稍早的那位值班员警,但他似乎下哨了,现在坐在值班桌
的是另一名警察。
“来来来,这边坐。”员警从办公桌下拉出椅子,示意戴仍兆坐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
白?”员警问道。
戴仍兆心想,一个快因“冤狱”失去自由的人,脸色是能红润到哪里?原本就不善交际的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更是连组织一句场面话的能力都丧失了。
员警没等他回答,迳自再道:“刚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阿标,同事们都叫我标哥。”
标哥的肤色黝黑,脸上布满坑疤,开口说话的同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槟榔与香菸的混搭气
味。即便他身着警察制服,仍掩盖不住其浓浓的江湖味。
戴仍兆点了个头。“标哥。你好。”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向四周围扫描一圈,确认西装男
的“遗体”是否在场。
“救护车载走了。”低头准备笔录用纸的同时,标哥说道。
戴仍兆抖了一下,故作镇定地回应:“喔。”
“人往生了,所以我们必须走一下流程,做个笔录。放心,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的。”标哥
仰起头、提起笔,一副准备妥当的模样。“现在开始我会问你一些问题,请你照实回答我。
”
虽然只是短短数十分钟的接触,但因牵扯到性命,所以这看似无形的接触就变成了事件,既
然成了事件,就必须用白纸黑字将其记录下来,予以形体化。但,我是清白的,所以不用害
怕。进行笔录之前,戴仍兆这么告诉自己。
戴仍兆将整个来龙去脉挂上时间轴,一五一十地向标哥报告。标哥在记录的同时,没显露出
什么特殊的情绪,或许对他来说就真的是流程而已,就跟处理车祸事故一样,一切照着流程
走。
约莫一个小时后,笔录结束。临走前,标哥对戴仍兆说:“谢谢你的配合,之后如果有什么
疑点需要厘清的话,会再联络你,如果没有的话,这个人就跟你毫无瓜葛了。”
步出警局,一阵微风扑打在戴仍兆的油腻双颊上,他感到空气无比清新。“好了,笔录做完
了,祝你一路好走。以后记得少喝点酒,喔不,没有以后了,你就每天喝到烂醉如泥,当个
醉仙翁吧。哈哈哈。”戴仍兆笑出声来。
*
过了一周,“后座死过人”这个阴霾已逐渐散去,戴仍兆仍像往常般地四处奔波挣钱。
这天,有个乘客透过APP平台系统叫车,上车地点在新店碧潭附近。戴仍兆来到指定地点后
,发现乘客竟是位年届古稀的老阿嬷,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一般使用APP叫车的都是年轻
人。
老人家行动不便,提着大包小包费了些功夫后才上车,坐定后,阿嬷缓缓说道:“我欲去龙
山寺。”
“好。”踩下油门,戴仍兆顺着北新路往台北市的方向移动。开了数分钟后,他习惯性地瞄
向后照镜,观察乘客的状况。
透过后照镜,戴仍兆看到阿嬷皱着眉头,神情略显不悦,她似乎静不下心来,频频扭动身躯
,显得有些躁动。对于阿嬷的举动,戴仍兆感到不置可否,他只好一边开车,一边留意阿嬷
的身体状况是否微恙。途中,戴仍兆数度想开口关心阿嬷,却又莫名地打退堂鼓。
过了一阵后,戴仍兆发现阿嬷不断地用手帕拭去额头的汗珠,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也越
来越差。看到此景后,他决定加快行车速度,赶紧把阿嬷送到龙山寺后收钱走人。因为一周
前的经验,他的脑中浮现出“夜长梦多”这四个字。但,事情立刻出现了变化。
“停车。头前停车。”阿嬷出声。
“啊!”戴仍兆有些讶异。“是按怎?阿嬷不是欲去龙山寺吗?”
“袂堪得啊!我欲落车。”阿嬷拉高音调。
“阿嬷是按怎?身躯无爽快呢?”戴仍兆问道。
“隔壁这个人全身躯臭酸味,我挡袂牢啊啦!”阿嬷大声狂吼。
“妳讲,隔壁有人?”此时宛如冬天的寒风打在脸上,戴仍兆感到一阵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