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一
“Strike two。”主审举起右手，判定好球。球数两好三坏。
　　“操！”王晖暗干一声。这球明显偏内角，缩着手也未必打得到，连这种球都判Strike
的话，打者还玩个屁啊！王晖内心嘟哝著。不过抱怨归抱怨，他没有太过激烈的举动，毕竟
现在出赛机会寥寥可数，倘若有个万一被赶出场的话，可就连刷数据的机会都没了。
　　距离球季结束还有十场左右的比赛，由于球队已确定进入季后赛，所以在剩余的“消化
试合”中，总教练特意让年轻的二线球员先发，增加比赛经验。
　　但就在前一局，有个刚从高中毕业的新人，为了扑接一颗即将穿出三游防线的强劲滚地
球，伤了右手臂，队医初步研判是脱臼，无法再继续出赛。总教练向守备教练探询，确认已
无年轻的内野手可上场后，示意让王晖去顶一顶。
　　十五年前，王晖以捕手的身份进入职棒。
　　当时，刚从国训队退伍的王晖，被三信金控以破纪录的天价签约金给网罗，以选秀状元
之姿入团。当时的他，攻守俱佳，被媒体赋予“全方位捕手”的称号，并有报纸称他是台湾
五十年来难得一见的捕手人才。在那个大联盟还非常遥远的年代，甚至有球评认为不出五年
，王晖将有机会以捕手身份进军世界最高的棒球舞台。
　　但就在刚才，王晖拎着内野手套，站在不甚熟悉的游击防线，表情别扭、四肢僵硬。他
暗自祈祷来球不要太过强劲，亦或是，根本不要来。或许老天爷听到他内心的谜之声，那半
局没有一颗球滚向游击区，让他松了一口气，安全下庄。
　　投手投出，球一出手后便朝内角拐了进来，依据球的行径轨迹来判断，王晖认为那是一
颗滑球，而这颗球的进垒位置应当比前一颗更为内侧，所以他认定主审不可能再判好球。他
站着不动，眼睁睁看着球进入捕手手套。
　　“Strike out。”主审举起右手，做了个浮夸的拉弓动作。
　　王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他两手插腰，双眼瞪大。“靠杯勒！这也好球？”
　　主审拿起面罩，露出一副你耐我何的表情。“对，就是好球。”
　　“告诉我，怎么打？”
　　“用你的球棒打。”
　　“妈的哩！球都快碰到我的膝盖了，最好打得到啦！”
　　“打不到就早点回家洗洗睡，少在这里牵拖，浪费大家的时间。”
　　听了主审略带挑衅的口吻后，王晖不禁怒火中烧。“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
　　“我说你打不到就回家吃自己，少在这里浪费时间。”主审瞪着王晖，再道。
　　王晖怒不可遏地狠瞪回去，吼道：“他妈的！你讲三小？”
　　霎时，主审高举右手朝本垒后方挥舞。“Out！”王晖被驱逐出场。瞬间全场譁然，惊
讶声四起。
　　“干你娘哩！你凭什么啊你？”王晖一个箭步冲向前，挺起肚腩顶了主审一下。主审不
甘示弱，秀出比王晖大两倍的啤酒肚，硬是反击回去。两个人肚皮顶肚皮，双眼怒视，口中
念念有词。
　　剑拔弩张一阵后，除了两名当事者之外，场内逐渐变得寂静。突然，王晖感觉有个人在
拍他的肩膀，他眉头一皱转过头，看见球童正站在他的身后。
　　“什么事？”王晖怒气冲冲地问道。
　　“你们教练叫你赶快下场，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一脸稚气的球童，以无害的口吻说。
王晖转头望向休息室，瞧见一脸不耐的总教练正盯着他看。此时他的怒意更加汹涌
，自言自语道：“妈的！不出来声援就算了，还落井下石哩。”
“别撑了，你们教练不会救你啦。呵。”主审冷哼了一声。
　　眼看其他队友都已上场准备守备，王晖只好带着一股怒气缓缓走回休息室，他踏进休息
室的瞬间，转头瞪了一眼总教练。总教练无视王晖的存在，把目光投注在球场上，两人的眼
神毫无交集。
　　三信金控的现任总教练是陈威和，选手时代也是一名著名的捕手，在王晖入团之前，他
曾是三信金控的主力铁捕。王晖挟著高人气与媒体曝光度进入球队后，陈威和的主力捕手位
置逐渐不保，不到两年的光阴，他成了王晖的替补，又过了几年，随着身手不断退化，竟连
替补的位置都被其他年轻选手所取代。最后，在球团的劝说下默默卸下选手身份，转往教练
一途发展，然而，他的年纪却仅年长王晖两岁而已。当时媒体曾以“既生瑜，何生亮”来形
容两人之间的关系。
　　职业运动的舞台是残酷的，当年陈威和因早早认清了事实，所以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球团
的安排，也因为他及早卸下球衣，所以才能从守备教练一路爬到总教练一职。而现在的王晖
，正面临着与当年陈威和相同的窘境，但差别是，他的想法不若陈威和来得正面......。
　　“碰──”王晖朝铁柜重捶一拳，抒发内心的不甘。比赛仍在进行中，球员更衣室除了
王晖之外，空无一人。他忿忿不平地拉开折叠椅，一屁股坐下去。
“干！”骂声响彻在空荡荡的回廊中，产生了些许回音。
　　数十秒后，回廊中传来一股急促的跑步声，声音由小而大，逐渐逼近球员更衣室。突然
，脚步声终止在球员更衣室的门口。“大哥，你们教练叫你东西收一收，离开球场。”说话
的是球童。
　　“啥？”充满怒意的语气。
　　“你们教练说的，我只负责传话。”说完，球童一溜烟地逃离现场。依据联盟规章的规
定，遭到驱逐出场的球员，必须立即离开球场与球员休息室，不得现身在球迷的视线范围内
。但是球员更衣室不在此限内，因此一般被赶出场的球员或教练，都会待在更衣室内直到球
赛结束。
　　“好样的，此处不留爷是吧！”王晖收拾了球具等的私人物品后，起身离开。临走前，
他刻意走到陈威和的铁柜前，“操！”一记右正拳朝铁柜招呼下去。铁柜挨了这拳后，表面
出现了个陨石坑般的印记，王晖只差没在旁边签名及留下日期。
　　带着瘀青的右手，王晖走到停车场。他将球具袋扔上后车箱后，坐上车发动引擎，踩下
油门扬长而去。
＊
　　星期一早上，王晖来到了所属的经纪公司──飞扬运动行销。
“我找致中。”王晖对着总机妹妹说道。刘致中是王晖的经纪人，两人的合作关系始于
王晖进入职棒之前，算起来长达十多年。
　　“王先生您有跟他约时间吗？”
　　“我靠！大尾了喔？现在见面还得约时间哩。”
　　“不是这个意思啦，因为他现在刚好有访客。”总机妹妹急着解释。“还是，先请您去
茶水间等他。”
　　听到“茶水间”三个字后，王晖皱起眉头。“非得在茶水间吗？难道就没有会客室或空
的会议室？”
　　眼看王晖露出略为不悦的神情，总机妹妹紧张地解释道：“不好意思啦，因为今天访客
比较多，所以......”
＊
　　对于一名185公分的彪形大汉来说，狭小的茶水间显然过于拥挤，特别是有人进来倒水
或泡咖啡的时候。“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喔。”一整个早上，王晖在狭长的空间内不停扭曲
身躯，以违反人体工学的姿势腾出走道来。但，来来往往许多人，竟没几个人认出他来。
　　相较于十多年前的飞扬运动行销，现在公司规模大上了许多，也增加了很多新进员工。
在那个“球员经纪”观念还不甚普及的时代，刘致中是飞扬的菜鸟，而王晖，则是他签下的
第一名球员。时光飞逝，现在刘致中已是飞扬内部最资深的经纪人，十几年来他凭借著专业
与热诚，签下了为数众多的明星球员。以前是他追着球员签约；现在则是学生球员的家长带
著球员来拜托他照顾。就现今的台湾运动经纪界来说，刘致中可谓是“超级经纪人”。
　　终于，王晖看到刘致中了。他从会议室内走了出来，身后是一名容貌青涩、身材高挑且
皮肤黝黑的高中球员，以及貌似球员家长的人。四个人有说有笑地朝门口走去，刘致中手中
握著一叠疑似合约书的A4纸，王晖心想这家伙铁定又签下新球员了。
　　不过，刘致中后面的那位高中球员，越看越是面熟，王晖心想绝对在哪里见过他。霎时
他灵光一闪，那是现今高中棒球界最炙手可热的投手──郭彦文。去年在高中棒球联赛中投
出155km的速球后，被媒体赋予新世代金臂人的称号。
　　根据媒体的报导，郭彦文除了球速快、球质重之外，投球续航力也是他的优势之一，以
其先天条件来说，是个先发投手的绝佳素材，因此当他还在念高一的时候，就被多名大联盟
球探给锁定，争相表达网罗之意。台湾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出现这种“大物级投手”，可以想
见的是，明年郭彦文的签约金肯定创下天价。而在当中斡旋的刘致中，也铁定是口袋麦可麦
可。
　　王晖站在茶水间，遥望着电梯门口的四个人。不久后电梯门开启，郭彦文与父母走进电
梯，电梯外的刘致中行九十度鞠躬礼，直到电梯门关闭后他才直起身来。
　　送走郭彦文一行人后，刘致中踩着轻快步伐进入办公室，他一进来，许多后辈都站起来
向他道贺，瞬间鼓掌声四起。“学长真有你的！”“果然ACE不是叫假的。”“签下这一个
，少说吃五年，喔不，是十五年。”刘致中喜不自胜，笑到嘴巴合不拢。
　　一片欢愉声中，似乎没人发现茶水间门口站着一个人。
　　此时，总机妹妹从门外小跑步进来，她在刘致中身旁咬了个耳朵后，刘致中立刻把视线
投射至茶水间。当他看到王晖后，露出很是惊讶的表情。“靠！阿晖，你怎么来了？”说话
的同时，刘致中朝王晖小跑步而去。
　　“怎么不先通知呢？来来来，去会议室谈。”刘致中伸出一只手，作势邀请王晖朝会议
室方向走去。王晖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地移动脚步。
　　两人进到会议室后，刘致中拉开两张椅子，示意王晖坐下。“阿晖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
　　王晖坐定后，淡淡地问：“明年的合约，你打算怎么跟球团谈？”
　　刘致中愣了一下，说：“球季还没结束，距离谈约还有一段时间，所以，”
　　“所以你没有任何想法吗？”王晖再问。
　　刘致中吞了口口水后，缓缓说道：“阿晖。这几年你的出赛场次不多，各项数据也都明
显下滑，所以，我还在思考如何帮你争取最有利的合约。”
　　“我不在乎钱。”王晖说得斩钉截铁。“我想上场，想打球。”
　　刘致中看着王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王晖再道：“给我球打。是我唯一的要求。”语毕，他起身准备离开。
　　眼看王晖站起身，刘致中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望着走向门口的王晖，缓缓说：“阿晖。
你已经没有舞台了。”
　　顿时，王晖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