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洪流

楼主: cylimu (每天进步1%)   2017-12-12 13:43:08
“共匪就要来了!一个都别落下!”身穿国民党军服的军官厉声呼喝着,一边盯着来回搬运的士兵,一边焦虑地看着手上的怀表。
黄金,正一箱箱地从上海中央银行搬上军卡,载往停靠在港边的一艘轮船。
这个国家,正在覆灭中。
只要是还能航行的船,一艘接着一艘划破黄浦江江面,直直往出海口奔去,把江面挤得水泄不通。
靠岸轮船上塞满了人,他们各自用了珍视的东西,才换来一张可能通往自由的船票。
但有更多的人,即使失去最宝贵的东西,仍无法逃离即将面对的未来。
江边拥挤的人潮,犹如泛滥的狂流,夹杂愤怒与恐惧,不断嘶吼拍打着冰冷的船舰,但全在靠近登船口附近,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挡在几米之外。
一个年轻人拼了命地往登船口挤来,手掌里小心地紧握著一张咖啡色的纸条,深怕被发现的样子。
他好不容钻到最前面,将头探出紧密的人墙,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查觉到周遭生命的鼓譟,他放任身体随着人潮的挤压,左右摇摆。
巨大的轮船就矗立在他眼前,他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船只,不禁看得出神,周围人群的嘈杂,竟宛如消失般宁静。
蒸汽轮船突然发出巨鸣,将他从恍神中拉回现实,接着向天空喷出一道浓厚的黑烟,燃烧不完全的煤味,窜进了他的鼻腔,直刺达肺,令他不由得干咳起来。
“还有人有票吗?!”挡在登船口的军官大喊。
群众发狂似地争相往前倾,呐喊着要登船。
年轻人赶紧举起手:“我!我!我有票!”他奋力地大喊,生怕军官听不见。
军官听到了,但旁边的人群自然也听到了,立刻有人大叫:“他有票!给我!”说着便挤了过来。接着有更多的人大喊著向年轻人逼近。
无数只手伸向他,像是要掏走他的生命,而他此刻的性命,就握在自己的手里,单薄而脆弱。
“碰!碰!”
军官对天空开了两枪,附近的人全部反射性地快速蹲下,常年的战乱,大家已经习惯的动作。顿时鸦雀无声。
年轻人怯生生地站起,高举手中的船票,再次大喊:“我有票!”
军官示意年轻人向前,检查完他手中的票便放行让他通过,跟着走上了船,接着士兵们将登船梯收起,轮船再次发出呜鸣后,轻轻地离开岸边,岸上的人群再次陷入混乱与吵闹,许多人直接扑进滚滚的江水里,溅起巨大水花,想要追上轮船,但越追船却越远了。
无数泪水,就这样洒落入黄浊的江水中。
轮船航行了一天进入夜里,年轻人瑟缩在甲板边上,周围虽然都有人,大家却异常地沉默,紧紧抱着仅有的行囊,或睡或呆滞地凝望。
不晓得航行到哪了,月亮在船舷右边的海面悄然升起。
年轻人看着还没满月的月亮,想起了前几年家乡过中秋的景象,那阵子对日抗战刚刚结束,大家对未来充满希望。
航道前方忽然乌云密布,很快遮蔽住月光,周遭宛如涂上一层黑漆,海风送来潮湿的水气,难关,还没结束。
***
高美湿地一个正在环岛旅行的年轻人,吴念颖,他独自走在远离游客的地方,漫步欣赏夕阳余晖所映照出的整片金黄。
随着阳光的倾斜,溼地上浅薄的水面一个光点越加异常地闪耀,直刺他的眼睛。
他瞇着眼睛靠近光点, 发现那是一个玻璃瓶,捡起后透过略带雾面的瓶身,看见一张泛黄的纸片被严实地密封在里面。
“瓶中信?”
他感到非常讶异,居然还真的有人写这种东西,而且看起来不像是现代的东西,厚实的玻璃瓶身,有一种手工制的触感。
他使劲拉开瓶口的软木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淡淡的油墨香飘散出来。
他小心地将纸片取出,刻印的墨字还算清楚,印在一个秋海棠形状的中国地图浮水印上
自由轮
上海—>台湾 (限壹人使用)
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五日
翻到背面,还有一行看似用毛笔写下的红字:‘巨岩、黄金、救命。’
现在是民国一百零六年,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近七十年前的东西了,吴念颖只觉得颇有趣的,没往细处想,便将纸条放回罐子里,一起塞进随身背包,打算将它当作这趟环岛旅程的一项纪念品。
隔天他来到台中港,准备搭乘客轮前往下一站澎湖。
客轮出海后没多久,原本晴朗的天气突然风云变色,乌云快速地靠拢,盘据在客轮上空,紧接着一场暴雨倾泄而下。
船在翻腾的浪涛中持续前行,不时有浪打上甲板,所有人都已坐进船舱并系上安全带,凝重地静静待着,不断有人晕船呕吐,一股酸腐味弥漫整个船舱,吴念颖闻了觉得十分难受,但仍努力坚持着。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暴雨嘎然而止,然而乌云并未消散,隐约可见闪电在乌云上层间断地闪烁,这时海上刮起一阵阴凉的风,吹来一层又一层浓郁的雾霭。
他和几个游客首先冲出甲板透气,才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却发现雾气里,有一种发霉的腥臭,像是醃制失败发霉的鱼。他终于忍受不住而靠着船舷向海里呕吐起来。
客轮突然遭遇浓雾,放慢了速度往前行,吴念颖缓和过来后,摀著口鼻看到船员在控制室跟甲板之间来回跑动,像是发生什么故障。
“大副,导航故障了,其他定位跟通讯装置也故障了。”一个船员小声向另一个看起来职位较高的人报告。
“指北针呢?”
“您看,”船员拿出手上的指北针,“一直转...”
“我去找船长,先别让游客知道。”
“是。”
吴念颖想,要隐瞒恐怕也难了,问题的严重性早就写在每个船员脸上。
船长最后还是决定向乘客公开说明,船上导航定位与通讯元件全部失灵,所有人的手机也失去讯号,船长表示已发出求救信号,但仍未收到回复,要游客不要惊慌走动,以免发生危险。
大批游客在历经晕船后,实在也没有力气走动,除了少数几人按耐不住四处查看,其余均听从指令坐在舱内等待。
吴念颖倚靠在船舷向雾里面看去,发现雾气后面好像有一团黑影逐渐逼近,同时隐隐传来诡异的低鸣。
终于近到能看清楚黑影的样貌,他不禁惊呼,那是一艘外观锈迹斑驳的老式大型蒸汽轮船,巨大的烟囱从甲板直窜向天际,一面破损的国旗勉强勾挂在桅杆上,然而看不到有人的迹象。再往船身看去,船首下方嵌入了一颗半艘船大的礁岩,随着海浪的起伏,船身与礁岩不时发出阵阵诡异的磨擦声响,仿佛有人在船身内部敲击刮划,令人发毛。
当两船再更靠近时,他发现斗大三个字‘自由轮’便烙印在靠近船首侧边的船身。他感到似曾相似,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看过。
但这艘船,给他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此时客轮似乎已经下锚,船长领着大副及几名水手,带着一组绳梯走近船舷,准备将绳梯抛上去,打算登船查看。
“船长,你们要上去?不好吧?”吴念颖直觉地说。
“没事啦!小哥!我们现在也不能乱动,附近好像都是暗礁,得等雾散了才行,趁这时间我们刚好可以上去这艘船,看看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吴念颖觉得大概很难说服他们,而他其实也很好奇那股不安究竟从何而来,人有时候面对未知的东西会不自觉感到害怕,但往往只要查明真相,大多都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物,只是自己吓自己罢了。想到这里他竟也有点想上去看看。
“可以让我一起去吗?”他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晓得为何会将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
船长跟大副相视了几秒,互相笑笑,说:“好啊!小哥。但你可别乱跑喔!”
说完船长指示大副将绳梯甩上轮船的船舷,大副是个高壮的男子,被他甩出去的绳梯在空中笔直地向上飞窜,发出破空的呼啸, 绳梯末端的铁钩撞进轮船船舷内,落在甲板上发出铿锵巨响,接着他将绳梯往后一收,铁钩紧紧勾上船舷的栏杆,他拉了几下确定牢靠后,将手上这端固定在客轮的边上。
船长率先攀上绳梯,身手矫捷地快速往上爬,一溜烟已经爬了一半。绳梯大概有重量限制,船员很有默契地一次只爬一个人。
待船长与两个船员都进到轮船里后,大副对吴念颖做了个请的动作,于是他走向前,双手攀上绳梯,感受到绳索传来的粗糙厚实感,然后向上攀出一格,绳梯摇晃起来,但他没有停住,而是持续三点不动一点动的原则继续向上,大副微笑点点头好像有点意外。
吴念颖将头探上船舷后,看见先上来的三人呆立在前方,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翻进船身凑近去看,甲板上竟然满布骇骨,有的形体完整且还包覆着衣物,但有的却支离破碎四处散落。
“这是拍电影吗?”其中一个船员说。
“看起来不像。”船长摇头。
吴念颖心中想:“自由轮,这些人真的都得到自由了吗?”
五个人在甲板上四处探索,但除了尸骨,并未看见其他活物。
船长:“看来要通报政府机关来处理。”
大副:“不过目前无线电还在断讯状态...”
船长:“只能先等雾散了...”
接着他们推开生锈腐朽的铁门,走进入船舱,一种更加浓郁的腥腐扑鼻而来。
由大副打开手电筒在前面领路,船长跟吴念颖在后面跟上,两个船员则留在外面警戒。
船舱内有一堆尸体堆叠在一起,看似人为堆放的,但特别的是跟外面尸骇不同,这里的尸骸都穿着军装,非常老旧的棉布材质,有些还带着军帽,上面一颗蓝色的国民党徽依稀可辨。
大副见状:“操!这什么年代的人啊?”
船长凑近检视,说:“看起来像是民国前期,以前国民政府的时候吧!”
吴念颖注意到尸堆后面还有东西,拿着手机往上照,发现竟有一具尸骇端坐在十几个木箱的堆叠之上,他同样穿着军装,但比较正式,似乎比下面的尸骇更加高阶。
大副也跟着看过去:“靠,这是他们的老大吗?”
船长也不禁纳闷:“这死状也太奇怪了!”
大副:“他们好像在护着什么?”
“这些箱子?”吴念颖插话。
大副推开一些尸骨,走向最靠近的一个木箱,用手轻擦箱顶,粘起一层厚实的尘埃,木箱的锁早已锈蚀,他只用手电筒背后轻轻一敲便应声碎断。
但因为箱栓也锈蚀了,他打开时还是需要很费力地向上撑开。
船长趁箱子开启时用手电筒往里面照,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惊讶得犹如石化一般。
吴念颖跟大副也往里头看,照进去的光线通通被反射回来,映照在脸上,黄澄澄地闪烁。
十两重的金条堆满木箱,吴念颖脑中顿时闪过:‘巨岩、黄金、救命’,这才想起那张泛黄船票,正是写着‘自由轮’,他不禁心想,难道就是这艘船?居然漂流了近七十年才被捡到,又这么巧马上被他遇见搁浅地点?一切似乎太过于巧合。
“这下发财了!”船长抓起一把金条。
大副已经在开另外一个箱子确认,打开后不可置信地抓起另一把金条。
“我觉得怪怪的,应该不要动这些东西比较好!”吴念颖直觉地说。
船长跟大副同时看向吴念颖,眼神里透出一股野兽的凶光,但只有一瞬间即消失了。
船长满脸堆笑,靠近吴念颖,手上仍抓着金条,说:“小哥,这些金条够我们好几辈子花用了!大家一起分了不是很好吗?”
吴念颖被逼着退后了一步,他眼角余光瞥到坐在箱堆顶上的军官尸骇似乎动了一下。
船长:“我们把这些黄金偷偷运回客轮上,大家分了它!”
大副:“我觉得客轮可能吃不了这么多黄金的重量。”
“这样啊...那或许该减少一些重量才行了!”
船长向大副始了个眼色,两人分别从怀里掏出手枪。
吴念颖已没心思去细想载运游客的船家准备枪是为了什么?因为枪头已指向他。
“船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哥你放心,只要你不乱来,乖乖留在这船上,我们就不会对你怎样。”
船长说完,示意吴念颖走出船舱来到甲板。
大副把两个船员叫过来,侧耳交代了几句,三人便快速地攀爬绳梯往下回到客轮上。
没多久,客轮上传来一阵阵惊呼与尖叫,但在几声枪响划破天际后,顿时安静了下来。
安静了约莫一分钟后,吴念颖就看到绳梯开始晃动,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游客攀著绳梯,越过船舷进到轮船上。
浓雾始终没有散去,天色随着时间过去变得更加昏暗,由于游客众多,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让所有人上到轮船来。
“你打算把我们都丢在这里?!”吴念颖怒视船长。
“我没有杀了你们,你应该感谢。”船长说完指示大副进行黄金的搬运。
为了方便搬运,几个船员先将里面挡住箱子的尸骇都搬到甲板上,然后便开始吃力地将黄金搬出船舱,再用垂吊的方式运送上客轮。
大多数游客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有人还以为是遇上了海盗。
他们总共搬出了二十口木箱,客轮吃重被压得比刚刚载满游客还深。
“你们就乖乖待在这边,求救讯号如果有被收到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们了!
船长说完迅速攀下绳梯跳上客轮,接着大副挥刀一斩,绳梯底部应声而断,软弱无力地垂向轮船侧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来回晃动。
客轮渐渐远离,最后消失在迷雾之中,游客们虽然都把能吃的粮食带上了,但面对接下来的情况,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入夜后,远方黑雾后面,一团橘红色光晕逐渐从海平面升起,接着雾气从亮光照射到的地方开始散去,吴念颖看到一颗浑圆的满月,带着暗红的血色,仿佛独眼巨人的眼睛,布满血丝从海平线探出头窥视。
“啊!”有人惊呼。
“尸体会动!”
接着有更多人发出惊叫,吴念颖也注意到了,身边的尸骇,竟然在照射到月光后,抽搐了起来。
“报告师长!黄金被偷了!”一个军服骇骨士兵从船舱冲出来,隐约能看到一张半透明的脸,与头骨重叠,四肢也被同一种半透明的东西覆蓋著,但唯独骨头是不透明的,看上去十分骇人。
游客见状纷纷放声尖叫地往船尾聚拢。
被丢在甲板上的军官尸骇缓缓起身,半透明的脸表情严肃:“王八羔子!部队集合!”
堆成一堆的尸骇照到月光后原本就在窜动,在军官下达命令后更是剧烈地蠕动起来,接着一个个站起,快速地在军官面前排成了五人一排总共四排的队形。军官开始大声地用浓厚口音斥训著。
“他们又来了。”
一个男子声音在吴念颖耳边传来,他转头一看发现是一具民众样貌的尸骇,同样被半透明物体所包覆著。这时他才惊觉,船上所有的尸骇都已经复活,沐浴在血色月光下,漫无目的地游荡,但似乎都没有发觉到船上多了许多陌生客人,除了他身边的这个男子。
“你在跟我说话?”
吴念颖惊骇地转回头,尸骇居然对他露出灿笑,脸上的半透明物体,像是果冻般,形塑出可能是他原本的样貌。尽管感受不到恶意,全身的寒毛仍旧瞬间矗立而起,冷汗从额头悄悄滑落。
“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但那些军队就不一定了,只要你没碰过黄金的话...”尸骇男子平静地说。
吴念颖试着冷静思考,但脑中却一片混乱,勉强挤出声音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猜我们大概是被诅咒给困住的幽灵吧!”
“诅咒?幽灵?你知道你已经死了?”
“当然啊!死前的那一幕我到现在还忘不了。但其实死亡不过就是一瞬间,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死前比较难熬些。”
“你说的诅咒是什么意思?其他尸骇好像没有发现我们?”吴念颖瞥了一眼群聚在船尾的游客,左右闪避游荡的尸骇群。
“你看看眼前的这些尸骇,跟我有什么不同?”
“除了军队,好像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只是漫无目的的游走?”
“没错!这就是我下的诅咒。”
吴念颖还是没听懂。
“因为他们都吃了人肉,而我诅咒他们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什么?”
“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骨头了吗?”
“那些是被吃掉的人,只有他们在每年月亮变红的这天,不会复活。大概是因为灵魂不受诅咒,早就不在这里了吧!”
“那军队怎么也还有意识?”
“他们虽然没有吃人肉,但却有另外一个非坚持留下不可的理由。”
“你是说那些黄金?”
“没错。他们生前的命令就是守护黄金。”
“但是现在黄金被搬走了...”
“搬不走的,红色月亮没有消失之前,没有人能离开这片海域。”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你的口音很奇怪,你是那一省的?”
“省?我是台湾人。”
“台湾啊!我们差一点就到的地方,没想到拼了老命最后还是没能到达...我的船卷还是姊姊用性命换给我的...”男子略为哽咽。
“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人?”吴念颖嗫嚅地问。
“民国三十八年,那年共军打下了南京,国民政府开始大批逃来台湾...”说著说著,他半透明的脸上似乎泛著泪光。
“三十八年...都快七十年了。”吴念颖伸手按在随身小包上。
男子顿了顿接着说:“那天启航后,晚上就遇上了暴风雨,月亮本来还是明亮的颜色,却在一团黑色雾气包围下变成了鲜红,我们就在雾气里开始迷航,最后撞上巨岩搁浅在这里,雾气里还是有日夜,白天没什么感觉,但夜晚月亮的血红色会透过雾气穿透进来,给人一种不安与消极的绝望。不知道过了多久,都没有人来救援,派出去的求救小艇音讯全无,食物吃完了,开始有人饿死,然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吃了病死的人...而那天,刚好是月圆之夜。”
“这...也是逼不得已的吧?”
“逼不得已?我宁可饿死也不愿意违背良知!”
“大家最后是怎么死的?”
“吃了人肉的人后来都得了怪病一个个暴毙死去,军队的人则是撑到最后一刻才集体自杀,他们最终都与黄金死在一起。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然后每年当红色满月出现后的十四天内,被月光照射后我们都会复活,我总是茫然地望向红月与大海,军队总是在自我操练,其他人则像是被囚禁的灵魂,即使复活也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们有办法离开吗?”吴念颖明知答案却还是心虚地问。
“我刚说了,红色月亮在就没办法。”
吴念颖像是听出了一丝可能性,一时激动地问:“所以白天就可以了吧?”
“白天迷雾仍然会在,绕不出去的,我活着时只有在初一看不见月亮的晚上,发现迷雾才会消失,但那时早已没有力气移动半分,更别说逃出去了。”
“看今天的月亮才刚满月,要到农历初一还要十五天。”
“没错,但船上的小艇都派出去寻找救援了,就算你们能撑到初一,也没有船可以离开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
此时吴念颖察觉到军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他正想走向还在惊慌中的游客说明一切,却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昨天捡到的瓶中信。
他还没开口那个尸骇男子就先激动地说:“没想到被你捡到了!”
“原来这还真的是你的。”
男子笑说:“当时大家都还有力气,还在想着怎样求援,军队也坦承在守护黄金,只要大家别乱来也会协助求救,因此在对未来还是很有希望的时候,我写下了这个瓶中信,也没有多想,就是带着一点好玩的心态吧!总觉得派出去的小艇很快就会带回好消息了,但他们或许也已经在迷雾中死去了吧!后来我还真的开始希望瓶中信被捡到,也后悔没多写一些资讯,没想到过了几十年后才被你捡到,真是讽刺啊...”
吴念颖想将瓶中信还给他,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迟迟没有说话。
男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可以帮我留着它吗?当作世人对我们曾经存在的纪念,好吗?”
“嗯。”吴念颖点头,将瓶中信收回包包内。
“我想我有义务要告诉其他人。”吴念颖看了船客群一眼。
“好,给他们一点心理准备也好。”男子表情竟显露一派轻松自然,好像漫不在乎。
吴念颖心想也是,我们的死活其实也与尸骇男子无关了,于是走向游客群,向他们说明了一切,有些人露出哀怨的表情,但也有些人坚强地搂着小孩与家人。
知道船上的尸骇无害后,大家将食物集中管理,虽然零食看似不少,但要供应七十人撑十五天,大概是不可能的。
吴念颖与一组人马开始在船上搜索可以当作船艇或是能漂浮的东西,机会大概只有一次,就是十五天后的初一,错过这天,就必须再等一年。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月亮逐渐升高,夜晚正在慢慢倒数,吴念颖他们只收集到一些类似保丽龙救生圈的浮具,但远远不够七十人使用,不禁令人们开始感到绝望。
“不可能的...”一个胖爸爸沮丧地说。
“不要这么早就放弃...”吴念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的信心却开始崩裂,忍不住想:“我们真的能活着离开吗?”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拟定了一个计画,也是唯一的计画,他们纪录月亮升起的位置,推估当初从台中出发往澎湖的话,目前应该是还在两者之间,所以只要朝东方持续前进,碰到台湾岛的机率将比往西南方碰到澎湖的机会高出许多。届时将分组由健壮的男人领游,慢慢往东前进。
没有人敢保证这方法可行,大家的不安与恐惧全都写在脸上,有些人甚至提出留在船上的建议。
月亮准备西沈,而东方黑雾的后面,一道白光扩散了开来,像是透过雾面玻璃看出去般,一切是如此的虚幻缥缈。
尸骇男子与其他尸骇,纷纷缓缓地倒下,吴念颖奔波了一晚收集浮具,本来还想找男子聊聊,看来只能等晚上了。
船客们为了因应十四天后的夜晚有足够体力逃离,决定调整生理时钟,白天睡觉,晚上进行准备,而大家忙碌了一整晚,确实也疲惫不堪,一个个依偎在一起像死尸般沈沈睡去,只留下几名负责守望的人,轮流观测四周的变化,因为或许还会有像他们一样迷航到这里的船只出现。
几天过去了,粮食在精密的控制下勉强支撑著每个人,没有分配工作的小孩与老人则尽量给予休息。军队的人仍不见踪影,吴念颖他们将收集来的可用浮具用绳索串成几张网状的结合,以提供下水后让人除了有大面积的攀附空间,也不至于被浪分散。
工作空档,吴念颖就会跑去找骇骨男子聊天。
“认识几天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吴念颖说。
骇骨男始终在死去的附近看海,并未参与吴念颖他们的工作,月亮出来时,他就静静地看着海,月亮落下时,他也默默地靠着船舷倒下。听到吴念颖走过来问,他转过身来,眼睛却还是看着另一边的海,淡淡地说:“陈颖。”
“哇!真巧,我的名字里也有个颖字!”
“喔?”
“我叫吴念颖,是我奶奶帮我取的喔!”吴念颖直觉地伸出手想要握手,但马上觉得不妥,却又不好意思缩回来,就这样挂在空中。
陈颖若有所思,缓缓举起半透明的手,握住了吴念颖。
吴念颖感觉到一种奇妙的触觉,冰冰凉凉的,但却又有一种温暖流向心中。
原来那冰凉感的来源是他握住的陈颖手骨,而温暖,应该是透过半透明状的东西传递过来,或许就是所谓的‘灵魂’吧!
陈颖说过他最挂念的,是还留在南京的姊姊,她把自己卖身给一个不想来台湾的军官,以换取一张给弟弟通往希望的单程船票。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后,他只能每年复活时对着海平线遥望,思念姊姊与故乡。
“不知道她后来过得好吗?现在大概也不在人世了吧!”陈颖心想。
太阳再度升起,众尸骇像断电的机器人瞬间颓倒,陈颖也再度无力滑坐在甲板上,空洞的眼窝,直视迷雾笼罩的天空。
***
三天后就是初一了,细如柳叶的下弦月,发出红光穿透黑雾而来,仿佛咧嘴而笑的血盆大口,随时会吞噬他们的灵魂,令人发寒。
吴念颖也发现,当月亮越小,所穿透过来的光越少,被照到而散开的雾也就越少,尸骸的活动力与半透明物质因此愈加虚弱与不明显。同时月亮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往后移,与日出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照观测组推估,初一的月亮升起到日出的时间,只有大约三个小时
初一的前一晚,食物已经完全吃完,大家只能凭借露水与尿水支撑著。月亮已经细到几乎看不见,像一条红色的细线,挂在黑雾遮蔽的天空上。
初一凌晨三点左右,周遭黑色的迷雾开始退去,显然看不见的初一月亮,已悄悄升起。
确认完七张漂浮网都准备就绪,跟几个领游的人再次核对完方向,他们准备下水出发。
吴念颖深呼一口气,走向陈颖。
已经几乎看不见陈颖的半透明部分了,不过他的骷髅还站着,独自面向西边的海,肩膀隐约微微颤动,吴念颖不确定他是否还在,因为其他骷髅都已经因为失去月光而只能躺在地上抽动,甚至没有动静了。
陈颖感觉到他的靠近,没有转身却先开口说:“要跟你说再见了。”
“等一下你就不能动了对吧?”吴念颖靠在船舷上。
“是啊!一年一次的复活又要结束了。”陈颖慢慢转过来。
“非常感谢你告诉我们离开的方法。”
“没什么啦!这方法其实很糟,但为了活着值得一试。等你死了才能体会,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陈颖笑着感叹,但已看不见他的表情。
“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嗯...”陈颖想了一会,说:“或许你可以帮我寻找姊姊,就算是坟墓也好,告诉她,我很好。”
“当然好啊!如果我活着回去,一定去帮你找姊姊!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陈玥。”
吴念颖听着觉得有点熟悉,正想问这个玥字怎么写时,胖爸爸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胖爸爸:“我们想跟您说声谢谢。”
陈颖见到来的人有小孩,怕自己的骷髅样貌会吓到他们,快速地套上用破布做成的头巾,忙说:“没事的,我没帮上什么忙。”
胖爸爸:“不,告诉我们可以离开的时间很重要,这让我们能够冷静下来面对问题,合理的分配粮食,才有办法能撑到今天!是您给了我们希望!谢谢!”胖爸爸说完深深一鞠躬
众人也跟着纷纷道谢!
吴念颖见到这种场面,不禁湿了眼眶。
接着本想让陈颖写封信给姊姊,但眼见时间已然不多,推估距离日出大约只剩两个多小时,且一时又找不到纸,他只好让陈颖把他姊姊的名字与想说的话写在船票上,一起放进了瓶中信里。
就在这时,船边突然鼓譟了起来,原本垂落的绳梯突然被拉紧,众人吓得纷纷往后退。
一个骷髅军官满身是血地率先爬了上来,模样极其骇人,几个胆小的女生放声尖叫。
军官不为所动,并未理会船上的人,迳自走到甲板中间,直挺挺地站着。
“动作快!”军官厉声大喊。
接着便看到一个一个的士兵,分别扛着装载黄金的木箱攀爬上来,轻盈俐落地将黄金堆置在军官右侧,然后在军官面前列队站定,他们身上也或多或少沾著血迹。
最后一个士兵放下木箱,跑到军官面前大喊:“报告师长!黄金二十箱清点完毕!”说完动作夸大地行了军礼。
师长坚毅地回完礼,士兵才小跑步入列。
“大家辛苦了!这次守护黄金是我们革命军人最重要的任务!反攻大陆就靠这些黄金了!师长知道大家守护这么多年了,都很想家,很想家里的亲人,媳妇,子女,但只要共匪在的一天,黄埔革命军的精神就必须流传下去!”
“是!师长!”
“好!把黄金搬进船舱,开始动作!”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众人呆立原地,许久不敢动作,就连呼吸也小心地控制着。
陈颖推了吴念颖一把,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对他笑。
“对啊!我怎么没发现到!”他开心地冲向船舷,往下俯瞰,力道大到差点要栽下去。
然后他便转身向大家喊道:“我们有船了!军队把客轮弄回来了!”
群众听了纷纷往船舷靠拢,无不开心地大笑并与身旁的人拥抱,有人想去跟师长道谢,但看到他一身是血的狰狞模样,只好打了退堂鼓。
吴念颖笑着擦去眼角欣喜的泪水,对着陈颖说:“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是呀!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慢,害我也开始有点担心了呢!”陈颖在窃笑。
“哈哈哈!”两人相视,然后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才让所有人下到客船上,距离日出剩没多少时间了。本来领游的小组七嘴八舌地在船舱控制室内研究如何开船,好不容易才大致搞懂几个简单的操作,但导航与通讯仍旧是故障的。
船上没有看到原本的船长与船员,有些血迹从甲板一路延伸到船边,没有人去提这个问题,大家一心只想离开这里回到台湾。
一切准备就绪,客轮开始缓缓地朝东方海平面上的鱼肚白前进。
吴念颖与众人向还趴在船舷的陈颖挥手致意,然后看着他颓然地滑入巨大轮船的黑影之中。
吴念颖噙著泪水说:“再见了。谢谢。”
然后他转身面向逐渐亮起的海平线,微光映射在他湿润的眼眶。
客轮用最大的速度在航行,身后的黑雾已经开始迅速靠拢,搁浅轮船只剩下隐晦的一小团形体可以辨别。
黑色雾气仿佛有生命一般,向着他们追逐而来。
“不能再快吗?!”吴念颖激动问著掌舵的胖爸爸。
“不行!已经是极限了!”
“被追上一切就白费了!”
船上众人开始急声呐喊。
“加油啊~”
“冲啊~”
黑雾最终还是追上了客轮,残酷无情地一口将其吞噬,连同众人最后的惊呼与呐喊,一起消逝在翻滚沸腾的黑浪之中。
刺眼的阳光从海平面跳出,东方平静无风的海面泛起金黄色的碎浪,西边却是一团浓郁到连阳光都照射不进的黑雾。
忽然,一阵强风吹来徐徐躁动,将海面的金黄碎浪,扰动地更加熠熠闪烁。
强风持续吹往黑雾,却仅仅只刮开一个小角,露出一丁点船只的前鼻,但下一秒却仿佛魔法被破除一般,一艘白色客轮从黑雾里飞窜了出来,速度之快像是被巨人掷出的水漂,将海面划开一道深深的刻痕,汹涌的浪潮向两边扑啸而去。
胖爸爸跟吴念颖勉力撑住船舵,直到船身慢慢减速下来后才疲然倒地,旁边另一个人赶紧接手掌舵,缓慢地朝向朝阳持续航行。
阳光斜射在吴念颖跟胖爸爸脸上,他们累得躺在地板上,额头的汗珠闪闪发光。
吴念颖喘着气说:“好像成功了。”
“是啊!看到太阳了。”
“诶!”吴念颖用手肘撞了一下胖爸爸。
“嗯?”
“活着真好。”吴念颖想起了陈颖最后对他说的话。
两人对着船舱天花板噗嗤地笑。
***
大家在靠岸前,编织好了一个理由,说他们遇上海盗,船长与船员都被杀了丢进海里,钱财被洗劫一空后,就把他们丢在海上漂流,很幸运才能漂回台湾。
尽管略为牵强,但每个人都这么说,警方也不得不采信了。整台船消失半个月,早已是媒体近日追踪的头条,如今再度出现,媒体更是大肆报导,甚至还将掌舵的胖爸爸捧成了英雄。
由于吴念颖在外念大学,独立惯了,并没有让家人知道他跑去环岛,靠岸后他便悄悄告别群众继续他的环岛之旅。
在回到台北前,他先来到桃园的老家。
他悄悄推开略为生锈的铁门,发出轻微摩擦声响,然后便看见八十六岁的老奶奶躺坐在庭前的躺椅上,安详地沐浴在透过叶隙洒落的日光里,她似乎正梦见什么好事,浅浅地微笑着。
开门的声音即使再小,还是打破了老人沈睡的宁静。奶奶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孙子就站在眼前,喜悦之情展开笑颜。
“奶奶!”吴念颖呼唤,蹲下抱着奶奶。
“小颖,你怎么回来啦?”奶奶语气慈祥而温和。
“想你了呀。”
接着吴念颖就拉着奶奶诉说环岛发生的各种趣事,最后说到去澎湖乘船的经过,奶奶随着事件的发生,表情一会紧张,一会大笑,但在听到陈颖的名字后,竟整个人弓坐起来,面色极为震惊,激动地问:
“你说那个人叫做陈颖?”
“是啊,怎么了吗?”
“他果然是没能到台湾啊!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他...”奶奶说著说著,眼泪默默地浸湿满布皱纹的脸颊。
“奶奶...?”
“小颖,你遇到你舅爷爷了!”
“什么?可是奶奶,他说他姊姊叫做陈月啊!他还有写字条给我...”吴念颖说著开始在背包里翻找。
好不容易从背包底层取出瓶中信,抽出那张船票。
奶奶才刚看到船票,立刻就摀住了嘴,泪水止不住地划过指缝滴落地面。
吴念颖拿着船票,翻到背面念了出来:“玥...这字念月吗?”他疑惑地看向奶奶,奶奶只是挥手让他继续唸下去。
玥姐惠鉴:
那日生死一别,竟已数十载
弟未能抵台,实属命运
望姊一切安好,企求来世得以再聚
弟 陈颖 谨启
吴念颖念完,奶奶伸手将船票拿了过去,默默盯着上头用现代原子笔写出的几行蝇头小字,然后看见旁边几个红色大字:‘巨岩、黄金、救命’,心到痛处又再度哽咽起来。
隔了许久奶奶才又开口说:“小颖,你还记得奶奶的名字吗?”
“陈玉月?”
“对,当年我从大陆来台湾,户口登记时记录的人把我的名字写错了,就这么一直用到了现在。”
“所以奶奶你本名叫陈玥?!”吴念颖恍然大悟。
“为孙子取名吴念颖,正是我想念你啊!小颖。”奶奶虽然呼唤著小颖,但吴念颖知道她是在呼喊另一个人。
吴念颖起身看着湛蓝的天空,眼眶微湿地说:“舅爷爷,您的愿望,我帮您达成了。请安息吧!”
一阵轻轻的微风刮起,庭前落叶缓缓飘落。
远在数百公里外的台湾海峡上,一团黑色浓雾夹带巨大轮船,如烟悄然消逝。
全篇完
作者: SMsing (阿信)   2017-12-13 00:56:00
加油~历史不好写战争更难...在二战结束70多年后更要加入新意去诠释 keep going XD
作者: heidiking (黑糖)   2017-12-14 00:04:00
楼主: cylimu (每天进步1%)   2017-12-14 01:47:00
感谢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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