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过程其实还挺舒服的,并没有人生跑马灯,因为我知道有一张临时用细小樟树树根编织而成的网,正张开在半空中等著捕捉我。
刚刚在从顶楼下来的过程里,我就已开始用意念在编织这张网了,好在这个距离仍在芯片的控制范围内,我让树根穿透崖壁而出,在离地三公尺的地方编织出这张富有弹性又缜密的网。
我躺在这稍嫌粗硬的吊床上,想像著强尼现在的表情会有多么惊恐。然而我立刻就收起了笑容,因为我看到金包恩与几个医护人员的尸体,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面上,尽管他也是带着浅浅的微笑。
我连线到疗养院的监视系统,我看见数百个被控制的人,如骨牌般接连倒下,我不确定是EWD遵守了承诺,还是他的生命已到了尽头?
透过意念,我拨了通电话给凯特。
“嗨,凯特。”我说。
“理查德,情况怎么样了?”凯特说。
“一言难尽,但应该算是结束了吧。”我说:“妳可以带着芯片移植的工具,过来疗养院一趟吗?可以的话,请安再带个几盆植物来,要有植入芯片的。”
我重新回到疗养院,强尼看到我先是激动得抱起我来,接着却开始喊着要把我杀了大卸八块,但在我告诉他金包恩尸体的位置后,他便沉下脸来,拉着戴普默默往山谷里走去。
我找来铁锤开始敲打三楼的玻璃,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敲破一个能让人进入的洞口。我走到EWD身旁,他只剩下一丝极微弱的气息。
他虽然植入了我的超级芯片,但是一开始并没有激活,因此才会在爱德华崩毁后如此轻易地被我入侵,之前他还是一直在用旧芯片去控制人们,我想大概是不敢中断对疗养院人员的控制吧。
不久,凯特带着两盆黄金葛来到疗养院,安则留在诊所照顾崔西。
我请凯特帮EWD移除芯片,过了约一小时,他渐渐恢复意识,他试图睁开眼睛,但可能因为眼睛已多年没有照射到光线,瞇成了一条细线。
我请凯特让我们独处。
“我死了?”他声音气若游丝。
“还没有,我希望你能用眼睛再看一眼这个真实的世界。”我说。
“这个世界,遗弃了我。”他说。
“你错了,这个世界从来不会遗弃谁。”我说:“只有人,会自己放弃自己。”
“你终究还是骗了我。”他说。
“很抱歉,”我说:“但是爱德华告诉过我,只要真诚的面对自己,就不会被击倒。我只是真诚面对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爱德华以前也老是爱对我说教。”
“他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
“我知道,我连上BFC中枢后,也见到了他。”他说:“他跟你一样,都太善良了。”
“不,我们只是比较会忍耐。”我说。
“其实与你相处的时候,有一刻我真的很沈浸在有朋友的感觉里。”他说。
“我知道。”我说:“因为我也是。”
“那时,我甚至有了想要放弃玩弄并杀害你的念头,只是我已做了太多不可挽回的错误...”他说:“而且,如果我回头的话,我会不知道怎们面对过去的自己...”
“永远都有改正与挽回的时机,只要你真诚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错误。”我说。
我很讶异此刻的我没有愤怒,反而是在想,如果当年我真的就那样被他杀了,他就有可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吗?
“我快死了。”EWD说。
我沉默不语,因为前不久透过芯片进入他的意识时,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生命已在倒数计时。
“我很抱歉,理查德。”EWD说:“关于那些我做的事情...”
我无法说出原谅,只能直直看着他。
他的眼睛仍睁开着一条细缝,嘴唇微微开启,胸口的起伏逐渐趋于平静。
***
我们将EWD与金包恩埋在了疗养院的墓园里,分别种上一颗黄金葛,我用意念,让黄金葛爬满他们的墓丘。
爱德华的头颅终于得以跟身体合葬,当然芯片也被我悄悄地取了出来,我把凯莉也葬在他的墓地旁边。我、凯特还有安商量的结果,决定将超级芯片与制造秘密再次封存进某株植物里,企望有一天人类能够妥善利用芯片带来的能力后,再将其开启。
之后凯特以家族大小姐的身份,接管了超越未来芯片公司,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是某贵族的后裔。BFC在她的带领下,首先要务便是重新推出更高安全层级的芯片,并免费供人们更换,藉以回收之前的所有芯片。
安接着开始投入植物芯片的研究,在世界各地的粮食作物栽种上得到了很大的回响,我们冥王星芯片的业务也因此蒸蒸日上。我也随着植物外销分散,环游了世界好几圈。当然是靠意念。
而我,恢复了普通的高中生活。
本尼变得待人和善,似乎忘记了以前曾经欺负我的种种,我不计前嫌与他成为了好朋友,或许正是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吧。
卫斯理先生的教学也突然变得热诚起来,是终于良心发现了吗?
我脑中虽然已有芯片存在,但我仍在手上植入普通的冥王星芯片,以免惹人注意,而且谁知道,我会不会再度需要用到这张备用芯片呢?
我看着手臂几个挖了又装,装了又挖而留下的疤痕,露出莞尔的笑。
放学后我独自走上校舍顶楼,我想起前不久凯特传给了我时光胶囊里的一段影片,于是我在脑中点开来看。
影片是从凯莉怀孕开始,一直拍摄到我六岁,前面无疑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充斥着欢笑与爱,这不禁让我想起后来的遭遇,简直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直到影片快结束时,场景跳进我六岁时所居住的家,爱德华将镜头转向自己。
“嗨,小瑞克。”爱德华说:“爸爸要跟你说,你就要有个弟弟了喔。开心吗?但是妈妈好像不是很开心耶,我们一起去逗她好不好?”
说著镜头照到凯莉,她一脸忧郁地坐在沙发上,直呼:“不要拍了啦。”
随即爱德华在她额头上送出轻轻一吻,摄影机的镜头转向天花板。
接着影片切换到一间阴暗的办公室,桌上散乱著几个倾倒的威士忌酒瓶。爱德华盯着镜头,表情凝重。
“嘿,小瑞克。”爱德华说:“凯莉死了,被我害死了。我明知道那个苏醒者有问题,但是为了研究,我竟然...”他说著说著却哭得泣不成声,然后关掉录影。
一样是阴暗的办公室,爱德华头发散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著盯着镜头,大约持续了五分钟,然后他关掉录影。
场景变换到BFC总部顶楼的温室,是那段我最早想起来的录影。
我本来以为接下来就没东西了,但没想到萤幕突然变得整片雪白,竟然是BFC中枢意识里的爱德华,他在变成BFC中枢后,又连进了这片记忆芯片,补上了这一段。
“嗨,小瑞克。”爱德华说:“看到这个影片,表示你已经长大了。”
他一扫前面影片里的阴霾与灰暗,显得光明与平静。
“嗨,老爸。”我轻轻呼喊。
“不好意思前面留下那么阴暗的录影。”他说:“虽然我大可将它删除,可是我想让你看看真诚面对自己的我。”
他说:“虽然爸妈已经不在你身边,但我留了一个很棒的东西给你,你收到了吗?希望你能好好的利用它,有不懂的地方,就去问安,不然就要拿出研究的精神,自己想办法解决。这样你才能成为跟我一样厉害的芯片科学家喔。”
他说:“对了,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忘记真诚地对待自己,同样也要真诚地对待别人,那么...”
“就没有任何人能击倒你。”爱德华说。
“就没有任何人能击倒我。”我说。
我跟影片中的爱德华同时说出最后一句话,影片也在这里结束。
“又在发呆?”一个声音突然出现。
雪伦不知道何时已悄悄走到我旁边。
“没有啊。”我说。
我偷偷擦去眼角的泪。
“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什么呀。”她的眼神弯成两枚新月看着我。
“被你发现了。”我说:“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时光胶囊啦。妳想看吗?”
雪伦摇摇头,说:“不要,我怕我会哭。”
“好吧,”我说:“放学了妳怎么还不回家?”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跑到顶楼来。”
我低头微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顶嘴回去,对她我好像就是没有招架之力。
“诶,你看,”雪伦指著远方,说:“那棵大得离普的树,就是圣彼得疗养院的那棵对吧?”
顺着雪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有一棵参天巨木,昂立在远处的山丘顶部。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它就是被我控制过的老樟树,它现在已变得异常巨大,宛如生长了千年。也由于实在太过显眼,甚至已成为本市近期最热门的观光景点。
而自从从疗养院回来后,我就常常会连线到崖边的那棵樟树,或许因为它是我第一颗植入芯片的植物,同时也帮助我制止EWD,所以对它我一直有着一种特殊的革命情感。
“对呀,我经常会连线过去看它呢。”我说。
“真羡慕你能连线到任何植入芯片的地方。”她说:“如果我也植入脑中芯片,会跟你有一样的能力吗?”
“我想,不需要喔。”我说。
我微笑,坐上顶楼堆放的旧桌椅,然后拍拍旁边的另一个空椅子,示意她一起坐下。
意念再度穿入绿色网络,不同的是,我现在已可以带着任何网内的人,到达想去的芯片所在。
我与雪伦并肩坐在巨大樟树的枝枒上,雪伦不断惊呼神奇。我让她静下来好好感受,感受它受风的摇曳,感受水分在它身体里的脉动,感受它所散发的薰香。
雪伦则将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让我感受她柔软的芬芳。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