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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朋友眼眶里含着泪水,神情悲愤地来回挥动手上的那本小册子,指着她的
鼻子破口大骂。她却只是漠然地看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偷翻别人东西不是小学生
才会做的事吗?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冷笑,扯动脸上火辣辣的印记。她朋友见状,
气得又甩了她一耳光。
“妳还笑得出来!”
会显得如此抽离实在不能怪她,眼前这似曾相识的景象令她很难进入状况,
加上面前那个人嘴里说出的话有时候会让她以为在讲的是别人而不是她。像是后
面这段。
“当初看妳那么喜欢学长,”她朋友哭丧著脸,咬字却格外地用力。“为了
顾及我们的友谊,我愿意退出没关系……”
她朋友愿意退出?这是怎么回事?她朋友从来没有任何机会和可能性跟她竞
争过,哪里来的退出呢?她忍不住想问,但眼下并不是个适合问问题的时机。她
朋友拉高了音调跟音量,把手上的小册子拿得更高,仿佛要让全世界都看见似的。
“可是妳做了什么!这是什么东西!”然后又把高举的小册子放下,翻开其中被
字写得满满的某一页,推到她的面前。“说啊!妳不是说妳没有到处跟男人约会
吗!”
眼前密密麻麻的字突然令她觉得恶心。她有点后悔自己做出了上面记载的那
些事情,不过比较多的是气愤自己竟然笨到把这些东西写下来,而最为气愤的,
是她朋友竟敢偷翻她的东西,可是她没立场生气,而且在潜意识作祟下她完全没
办法对她的好朋友生气。这样来来回回的情绪跟复杂的局面让她的表情卡在不上
不下的茫然之中,张著嘴说不出话来。
她朋友猛地把那本小册子从她的视线中抽走,紧紧捏在胸前,垂下头,自暴
自弃般地吼著:“我当初为了妳做了那么多事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听见这句话她又不懂了。左思右想她还是想不到她朋友嘴里说的那么多事到
底是什么事,心里不禁敬佩起面前这位每次说话都能搞得她一头雾水的女士。但
她又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她朋友搞错对象了。
随着这念头的窜升她微皱眉头,她朋友见她始终冷漠的表情总算有了变化,
便趁胜追击。
“妳什么都不知道对吧!”她朋友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瞪视着她。“妳什么
都不会知道的……因为妳就是这样的人,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来没为别人想过,
只关心自己,其他人的付出妳都不看在眼里。妳就只会天天等著别人把事情做好
再捡走,连声谢谢都不会说……”滚滚泪珠自她朋友脸颊滑落。“做错了事还等
别人来跟妳道歉!妳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我当初到底为了什么啊!”
她朋友的眼泪仿佛岩浆喷发般大量涌出,呼吸紊乱,胀红著脸又披头散发,
但她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好不真实。刚刚那些话就像是预先写好的台词,她朋友
的每个动作还有每个句子的顿点也都宛如精心策画的演出。几个女孩子这时从背
景里走出来安抚她朋友,更让她认为这一切都是串通好的。她在想下一刻她朋友
会不会忍不住笑了出来,其他的人则会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气球彩带和布条,高声
对她呼喊惊喜。
但是没有。
只见她朋友推开其他人的手往前站了一步,而她反射性地向后退了一步。
“宿营筹备那段时间,”她朋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含糊不清地说著。“妳
随随便便把别人呼来唤去,无缘无故对人大小声,高傲又自以为是,惹得班上的
人都在不爽妳。”接着吸了吸鼻子,咽下口水后用嘴巴深吸了几口气,情绪稍稍
和缓下来。“我那时候第一个跳出来,就是希望妳可以警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而
且我想以我们的交情妳应该会听得进去才对……”又声泪俱下。“结果后来妳做
了什么!把我当成空气!对我视而不见!我是妳的好朋友耶!就因为我质疑妳,
挑战妳的权威,妳就打算当我不存在?妳把我们之间的友谊当成什么了啊!”
对于这段指控她有好多话想说,说她并没有要把她朋友当成空气,说她当初
也好想去找她朋友说些什么,但事实摆在眼前,她的所作所为完全与之背道而驰。
她心想早知道当初就不要听别人的话,照自已的想法行动就好了。可是不管别人
怎么说,最后做决定的人是她自己,这是怎么赖都赖不掉的。而且她那时候有一
部分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与人争执过后的局面,不晓得该怎么收场,于是躲在那
些要她暂时别跟她朋友接触的声音之后。她苦涩地品尝著自食其果的滋味。
“后来我懂了。”她朋友语气骤变,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跟鼻水,脸上的
哀痛在转瞬之间荡然无存,视线停驻在半空之中,眉宇间散发出了坚毅的光芒。
“我知道那是妳无心的。妳没办法控制,因为妳不想让别人看轻妳。妳怕别人瞧
不起妳,所以妳才会先一步瞧不起别人。妳装出强势的样子,故意显得不可理喻,
都是为了让别人怕妳。”
她仿佛又看见她朋友的瞳孔里那黝黑的什么再度闪烁。她朋友说的那些话乍
听之下好像很有道理,但想到那些话说的是自己她又觉得没那么正确。她认为自
己不是她朋友嘴里说的那种人,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种人。
“我总算了解到,妳只是不想让大家知道有妳多脆弱,不想让大家知道妳因
为自己发育不良的幼儿体型感到自卑而已。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之前怎么一直没发
现呢?”说到这里她朋友近乎慈爱地微微一笑,她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
只是愣在那里。原来,这就是她朋友所了解的事情。原来这就是她朋友理解她的
方式。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可以被这样解释。她从来不曾把自己的体型看成
是缺点反倒认为那是种优势。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但她至少知道自己不是
哪种人。被用这种简直是刻板印象的方式看待,实在荒谬到她这时想生气也只是
力不从心。还说什么是她的好朋友呢,不过就是个自说自话的家伙嘛!
看着面前那位神采飞扬,全身上下洋溢着诡异光彩的女人,她突然不知道该
用什么角度,该以怎样的方式去理解、看待这个人。而这个人又继续以宗教狂热
般的神情说了下去。
“我花了好多时间跟其他人解释,告诉大家妳有多纤细,多伤不起,要他们
多体谅妳。后来还主动跑去找妳道歉,都是为了做为表率让大家可以接纳妳……”
这段话她听了差点笑出来。这就是她朋友为她做的事情?真正自以为是的是这个
人吧。这种话说出去有人会相信吗?可是她看见她朋友背后那几个女同学的眼神,
她看见所有班上的人的眼神,无一不透露著轻蔑与冷漠,她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
认同了她朋友的说词,她才了解到,原来她一直都被身边所有的人以跟她朋友同
样的方式看待。
她朋友的视线忽然转回到她身上,尖酸刻薄地说道:“不然妳以为妳就这么
受欢迎,大家都喜欢妳喜欢得不得了吗?他们是怕妳心里不舒服!怕妳觉得被排
挤!都是我一直在后面帮妳说话,大家才肯接纳妳容忍妳妳知道吗!”说到激动
处她朋友又挥舞起手上捏著的那本小册子。“然后这就是妳回报我的方式吗!”
她朋友粗暴地翻阅那本行事历。“这就是妳回报我的方式吗?把别人珍视的东西
抢到手玩玩就腻了吗?妳是看我好欺负故意针对我的对不对!妳到底要我为妳牺
牲奉献到什么地步妳才肯放过我!”
讲完这段话她朋友总算崩溃,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几个站在背后的女同
学仿佛抓紧时机般走上前,蹲在她朋友身边不断地安慰著那个可怜的泪人儿。“快
道歉啊!”其中一人抬起头,正气领然地斥责她:“道个歉很难吗!”其他女同
学也不落人后,纷纷抬起头来。“对妳最好的朋友做出这种事情妳心里都不会愧
疚吗?”“是有没有这么瞧不起人啊?”“妳把别人对妳的好都当成屁吗!”“妳
这个贱人!”“道歉啊!”“快点道歉啊!”“快道歉啊!”
在此起彼落的叫嚣围攻之下她差点就要投降,可是她觉得一旦道了歉,就跟
画押一样等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她朋友所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但看着眼前这些
人的反应,让她开始怀疑会不会自己其实就是她朋友嘴里所说的那样,只是她没
有自觉。不然,她所认知到的自己怎么会跟别人所认知到的差那么多呢?在那个
当下她发现她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无法确定在别人眼里她到底是
个怎样的人。她感觉到自己所坚信的一切都开始动摇。
她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捧起她的手来到两人的胸前紧紧握著。
“妳老实告诉我。”她朋友濒死般无助地对她说。“妳老实告诉我,当初妳
来找我说话,是为了接近学长对不对?”
猛烈的晕眩恶心感有如巨浪般冲击上她的脑门,像是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撞
上她的后脑。她分不清到底是她朋友脸皮厚到可以面不改色地颠倒是非,还是她
真的做了她朋友嘴里说出的事情。她觉得整间教室在刹那间上下翻转过来,眼前
的景色开始歪曲扭动,但她面前那个不成人形的东西仍不肯放过她,嘴巴无情地
持续开阖。
“妳说话啊……”恍惚中她仿佛看见那个占满她整个视野的那张大脸苦苦哀
求她。“妳说句话啊。不说话妳是默认了,还是没有勇气承认?妳说话啊!”她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用力甩开。“学长怎么会跟妳这种人在一起啊!”
她听见她朋友后来又说了好多话,可是她脑袋依旧昏昏沉沉,没听进耳里。
忽然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朋友紧接着在她大腿上毒辣辣地拍了一
掌,把她整个人都拍醒了。
“不是说不会冷吗!”她朋友歇斯底里地对着她大吼。“天气明明这么冷还
穿成这样是想露给哪个男人看吗!”又忽然一脸恍然大悟。“……喔,我懂了。”
她朋友挺起腰杆,由上往下睥睨着她。“妳是用妳的身体勾引学长,就跟妳现在
准备要去勾引别的男人一样对吧。”接着不屑地一笑。“不要脸的贱女人。”
她朋友说对了,但也说错了。虽然她的确偶尔会利用自己的身体去吸引她想
要吸引的对象,可是对学长她从来没这么做过。而且就算真的这么做了也不会构
成什么问题,不过就是善用自身的优势罢了,只是现在情况不对。她这时也没有
心力去辩驳了,只觉得满腹委屈无从诉说。穿成这样也不是她愿意的啊!她快要
哭了出来。双手摀著大腿上的掌印,却只显得更加刺痛。
“不是很气势凌人?不是很会说话吗?怎么说不出话啦?”她朋友自她的斜
上方冷冷地看着她,她缩著身体惶恐地上吊着眼回视。“欺善怕恶。我们就是太
善良了,才会被妳骑在头上!学长就是人太好了,才会被妳这样玩弄!”仿佛爬
坡似地她朋友的声量逐步抬升,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还像是劣质的喇叭破了音般爆
出,浓烈的恨意同时自她朋友的双眼迸发。她朋友大手一挥,把她的行事历重重
甩到她身上。她来不及反应,那本小册子撞上她的胸口后就直接摔落地面没被她
接住。
“妳等著吧!”她朋友昭告天下般对她宣示道:“妳等著吧,我要把所有事
情都告诉学长,让他知道妳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说话没有关系啊,妳就留着跟
学长慢慢解释,看他会不会信,看他到最后还要不要妳!”
这些话在她的心中投下了一颗名为罪恶感的烧夷弹。不只大腿上的掌印,她
全身上下都宛如被烈火灼烧般发著烫。她总算进入了状况,明白自己到底做了多
么严重的事,因为在她朋友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发现一想到会失去学长她整颗
心竟都揪了起来。她这才察觉,原来自己有多么喜欢、多么依赖学长。
她惊慌失措地对着她朋友连续摇了好几个头。她朋友见状,露出了满意的表
情,嘴巴却没打算饶过她。“妳也会怕喔?”她朋友故作惊讶貌,语带嘲讽。“会
怕怎么还会犯贱做出这种事?”接着一脸鄙视地说道:“妳的心灵怎么这么扭曲
啊。”
听见这句话,她整个人傻住了。
之所以她会一再做出令自己后悔与不解的事,还无可自拔地身陷其中,难道
就是这个原因吗?因为她的心灵竟是如此扭曲。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想
起在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察觉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难道是在那时候,她就偏离了
正常的轨道,一步一步走上了歪路吗?她陷入了某种有如放空般微妙的沉思,脑
袋瓜里这几个问题以及稍微抽换词面大意仍然相同的句子不停地绕啊绕的却也只
是在那里打转,到后来变得像是要登台演说似地反复背诵著那些问句。
她朋友作势要继续,却被上课的钟声打断。她回过神来,看见她朋友心有不
甘地站在她面前,连同身后那几个女同学,一副要把她身吞活剥的模样。“妳等
著吧!”她朋友离开前撂下狠话。“我今天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学长。妳等著吧!”
说完俐落地一转身,其他人跟在后面陆续退场,其中一人还特地白了她一眼。
等到班上所有人都回到了位置上,她才迟疑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行事历,回
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抬起头,她看着教室里坐满的人群。所有人都背向着她。
虽然她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她坐的位置的关系,但眼前这景象仍令她觉得自己是被
刻意孤立的。她看见有几个人交头接耳,突然莫名奇妙地感到焦虑。他们是在说
她吗?他们在说她什么?原先灼烧她全身的热度不知何时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
是打从心里浸透而出的寒意,冷得她头皮发麻,牙齿打颤。她无法判断这股寒意
是来自生理层面还是心理层面或是以上皆是。她唯一清楚的是,眼前的那群人已
经不是她以为的那群人了,甚至连她自己都快要不是她认识的自己了。那么,难
道连之前班上的同学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共同建立起的情谊,都是假的吗?她
陷入无以复加的恐慌,她觉得这间教室、这群人好可怕。她想要离开,她想要找
个地方躲起来。
她一把抓起包包,匆忙地收拾桌上的东西,也不管教授已经走进教室正在讲
课,再一次地快步自后门逃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