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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
答应了众多邀约的她,每一天、每一个时段几乎都排满了行程。早午晚餐加
上消夜和下午茶,前后偶尔还会附带看电影逛展览,或是去图书馆啊咖啡厅念书
等等。有不少次她刚跟前一个人道别,马上又接着去跟下一个人碰面。不时还会
多出一两个预订外的新挑战者,害她得多翘几堂课才能空出时段塞进行程。如此
忙碌又充实的生活是她前所未有的,先前宿营的那些日子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尤
其不一样的是,她现在不需要对人大小声,不需要随时怒气冲冲,只要别把时间
地点搞错就好。
说起来是很简单,实际上却搞得她快要负荷不过来。
她并非像一开始决定的那样来者不拒,多少还是会挑的。只是来者的样本数
太多,而且同一个人提出邀约的时间间隔并没有固定的规律性,更别提那些邀约
都跳不出老套路,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没过多久她差点错乱,分不清昨天是谁带
她去了什么地方,今天又是谁找她去哪里吃饭。为了避免搞混,她把所有邀约的
人名以及时间地点,全部写进了她那本小小的行事历里。赴完约回来,还会在上
头注记对方给她的感觉以及她自己的感想,同时标记上当次是第几次跟那个人出
去,以及其他她认为有需要的资讯,作为之后要不要继续接触的参考。
于是,她就这么编了一本芳名录出来,在不知不觉间。意识到的时候,手上
的小册子已经有十几页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小巧的字迹,还用上了三四种不同颜
色的墨水,只差没有用萤光笔画重点。
她自己也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的好笑,竟然搞出了这样一本鬼东西,不过更
多的还是成就感。没有邀约时,坐在教室里的她常常喜孜孜地捧著那本小册子,
细数以及回味上头满载的行程,又突然把摊开的页面阖上,疑神疑鬼地张望四周,
怕被班上同学发现什么似地。好不容易她小心翼翼地把行事历收到包包里,没过
多久却又了拿出来,重复确认里面的内容,心血来潮时还会添上几笔。
沉浸在自己美好的粉红色小天地里的她,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没有人看出来她正在做什么。可是她错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在做什么,也都
知道她在想什么。真正一无所知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而即使如此繁忙,她仍会抽空参加系上的活动。社团的话她本来就涉入不深,
自然是没有像系上那样一群人同生死共患难所建立起的革命情感以及归属感,所
以就被她割舍掉了。更何况,她不用出席社团活动,那些人还是会拼命邀请她,
或是私下找她。
不过,说她会抽空参加活动,有点言过其实了。她把绝大多数的心力都放在
跟一大群居心不良的男士的应对进退上,对系上的活动,比如说开会吧,去也顶
多只是待个十几二十分钟,听完她想听的、说完她想说的、骂完她想骂的,或只
是没了兴致,就马上离开。
她像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般席卷而来又匆匆离去,所经之处尽是一片狼藉,
而她自己竟也沉醉在这份强大的破坏力里。她很喜欢在她抵达开会现场时的骚动、
举手要发言时的肃杀、语毕坐下时的沉重,她为此感到满足,并骄傲不已。因为
在那个当下,沐浴在众人直接或间接的目光中,她感觉自己站在只有她一人的全
景舞台上,接受着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的崇拜与赞叹;在那个当下,她感觉自己
神采飞扬、威严慑人,整个班级、整个世界都跟随着她的话语一起抑扬顿挫,就
连宇宙,也仿佛以她为中心转动。所以每次走出开会会场,她总会难掩满脸的欣
喜得意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而那确实也只是她自己的感觉。
她班上的同学们的确在她每次出现时,说好了似地把全部的注意都投在她身
上没错,但是看待她的眼神,早已从一开始的尊敬与钦佩,以及接下来的埋怨,
基于某个原因转变成了体谅包容、而后是容忍怜悯,甚至更进一步地演进为无视
以及不耐。至于造成这转变的原因,是自从她跟她好朋友闹翻的那天起,班上出
现了一种声音,指称她并不如同她外表所展现的那样光鲜亮丽、果断坚忍,私底
下其实阴沉脆弱。
不过谁不是呢?在面对群众、与人来往时显露出属于公众的那个面向;独自
一人,或是跟熟识亲密的亲朋好友相处时则会表现出较隐私的面向。这两种面向
宛如阴跟阳,相斥却又相依,像是要让心灵保持平衡不致崩坏般交互地显现。每
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倾向,只是程度的差别而已。像这种当着对方的脸说出
来对方仍是不痛不痒的流言,自然是没什么力道。所以那声音继续说了下去,说
她啊,其实是个自卑的人。
从那一刻起,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仿佛变魔术般,她之前和之后的所作所
为,都变成了自卑的表现:因为她太自卑了,所以不肯服输不肯示弱,所以显得
强势;因为她太自卑了,所以不甘寂寞,所以才交了这么多男朋友甚至是女朋友;
因为她太自卑了,所以觉得自己配不上那外系学长,所以开始四处拈花惹草,自
甘堕落。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可是这种说法的说服力实在太高,这样简单明了的故事
也最容易让人理解。于是她就这么被贴上了标签,从此她的一举一动,全部都是
出于自卑的反动。而为了增加说服力,为了替这故事勾勒出更鲜明的轮廓和背景,
那声音并没有停在这里,又接着往下说,说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
太矮了。
此话一出,果然获得更加广泛的认同。所有听见如此说法的人,都仿佛在那
瞬间摸透了她这个人似地开始对她的人、她的事妄下断论。还有人说出“我其实
早就看出来了”这类的鬼话。这也是为什么她在第三节里这么快就被大家接纳了,
因为大家可怜她,想要表现出自己是多么宽宏大量,于是对她再三忍让。
可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同情心也是有额度的,加上她恣意妄为、志得意
满的行径,一点也不像一个需要关怀怜悯的人会有的表现。尤其在学期开始不久
后每天都跟好几个不同的男人出双入对的这番举动,惹恼了许多人。她应该要摆
出低下的姿态,对接纳她的人心怀感激,在团体中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称职
地扮演个卑微的角色才对啊,怎么这会儿她不但过得比所有人都爽,还爬到了所
有人的头上了?他们觉得自己上当了,并为此愤恨不平。但这要怪谁呢?本来就
不该用经过简化的单一故事去解释她这个人,更别提他们最一开始的前提就搞错
了方向。
没有任何人的生命故事能够以简单的一两句话解释清楚。看看这篇到现在已
经多少个字了却还没写完应该就能体会。不过无风不起浪,是有人刻意把她的故
事推往这个方向,才会导致民怨四起,差一点就要天下大乱。
但怨归怨,她班上的同学们仍努力地想要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所以在她的面
前都是敢怒不敢言。说得好听一点,是他们以无声的抵抗表达他们的不满,可是
这样一来却让她误会了。她以为大家都不说话,是慑服于她超群的领导以及决策
力而哑口无言。她始终认为她比她的同学们高上好几个层级。在这般自我陶醉的
催眠之下,她没注意到,班上同学对待她的态度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
没错,她又没注意到了。
从她上大学到现在这短短的一年多里,她就没察觉、没发现、没注意到这么
多事情,如此看来好像她是个感觉迟钝的人,其实她一直都不是,只是每次都刚
好有别的事占据在她的心头。而且在这一年多里她无时无刻都在忙,实在空不出
时间跟自己好好相处,没办法好好去感觉些什么。她多少有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太
对劲,但她总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就像她班上同学刺探性地问她昨天晚上在某间
餐厅或是刚刚在哪条街上跟她在一起的男生是谁时,她解释完后又会补充说明那
其实没什么,要对方别想太多,好像一直这样说下去,就真的没什么了。
可是事实就是那其实有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而且还一步一步脱离了她的
掌控,超过了她能够理解,可以忍受的地步。仿佛求生本能般,她防御性地用更
多的事情、更紧密的行程来麻痺自己,让自己忙到无暇多想,让自己整天埋首在
那本小册子里。说她没注意到,选择性忽略也许是更为适当的描述。
等到她因为行事历上突然空了一整天没行程,她才从那本小册子里抬起了头,
这时炎炎夏日早就过去,已经是接近秋末冬初的十一月底了。
几个礼拜前她就发现今天一整天都没有邀约,无奈怎么也排不进行程。更令
她无奈的是她今天穿的太清凉了。即使快要迈入冬天,台南的天气仍是忽冷忽热,
尤其中午她准备出门时还热得跟夏天一样,害她错估了情势,只穿了短袖上衣跟
牛仔热裤。到了下午一两点天色突然转阴,气温骤降,即使套上了她随身带着的
薄外套,她光溜溜的双腿还是冷得直打颤。
她想回学长的住处换套衣服,不过她很清楚一旦回到房里她就不会再出门了。
今天难得来上课,下午的课又刚好都在系上的大二教室里,她心想干脆就躲在教
室里别到外面吹风受寒,等六点多下课再回去好了。
坐在教室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她将冰冷的手掌埋在交叠的双腿间,凝视前方
发著呆。
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坐在教室里,她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而且翘了
太多课,她现在什么都听不懂了。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打瞌睡,醒来时却还没下课,
她只好东摸摸西摸摸,摸到没东西可以摸了就改成东张西望,望啊望的她望见了
她的好朋友坐在教室的另一端。她惊觉几个月来都没跟她的好朋友说上一句话,
心里满是歉疚。一边想着等等下课该过去跟她的好朋友打声招呼,她一边下意识
地从包里拿出了那本行事历。才刚翻开,下课的钟声便从教室破烂的播音设备里
传了出来。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打钟了。轻叹了一口气,她放下手
上的行事历,准备起身过去找她的好朋友,一抬头却看见人家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哈囉,好久不见。”她朋友语带淘气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同时在她前方空
著的座位侧身坐下。她则以一个浅浅的微笑回应,心里想着竟能这么有默契,真
不愧是她的好朋友。
“穿这么少妳都不会冷喔?”她朋友睁著有如狗儿般大大圆圆的眼睛问道。
她嫌解释麻烦,只是莫可奈何地摇摇头。
要是拿她跟她朋友两个人一起比较,十个人会有十个人说她长得比较漂亮,
但是要说到谁比较甜美可爱,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她朋友,连她也会。她朋友高
她快一个头,身材相较于她的骨感显得丰腴不少,鼻子比她塌一些,肤质也不怎
么好,不过给人的感觉清新干净,天真无邪,甚至有点土里土气的。她本来也是
类似的人,但现在她的谈吐满是精明干练的气息,不说话时眉宇之间还是透著杀
气,跟她娇小的身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许就是这点才吸引了这么多男性吧。
所以如果不论外表,就感觉而言,她就像是个等比例缩小的大姊姊,她的朋
友则是发育太快的小妹妹。虽然之前被她朋友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她
心里还是觉得她朋友其实温驯得像是某种大型犬,尤其她朋友那双圆滚滚的眼珠,
更是令她无法停止往那个方向联想。
简单的寒暄后,她正打算为这段时间的冷落向她朋友道歉,她朋友却抢在她
之前,倾身压在她的桌上,拉长了脖子把脸凑到她面前,担忧地问道:“妳还好
吗?没怎样吧?”
她不解地皱起眉头。见她这反应她朋友又接着说:“就是妳跟学长啊。”然
后神秘兮兮地对她招招手要她靠近些,看了看四周后,压低音量在她耳边说道:
“班上都在说妳们分手了。是真的吗?”
听见这句话她顿了一两秒没反应。一是她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流言,
二是她很忌讳跟她的朋友谈论有关学长的话题。其实她先前就隐约察觉到她朋友
对学长有意思了,所以跟学长开始交往后她从来不跟她朋友提到学长的事。她以
为这样就不用面对这件事,没料到她朋友现在竟主动提起了。她想知道她朋友是
听谁说的,又不想延续这个话题,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草草否认。
“是喔……”她朋友缩回身体,语气分不清是放心还是失落,又把脸凑向前
去。“可是他们还说,妳说妳跟学长没在交往耶。这是怎么回事啊?”
突然间她感觉有数千数百只虫从她的尾椎沿着后背一路爬行啮咬上她的头皮。
她表情僵硬,看着距离她几公分远的那张无辜的脸,心里不断问著这个人是怎么
知道这件事的而无声嘶吼著。那天晚上,她就是看她朋友不在,才放心把这件事
说出来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传到了她朋友那?不过她早该知道会这样了,
她早就体会过了,体会过那妙不可言的人际关系。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慌乱和焦虑。
要怎么解释好?她朋友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她压抑著内心的恐慌,不想被看出有任何异状,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原先前
曲的腰杆,跟她朋友拉开距离。在脑海里快速地盘算过后,她语带轻佻地告诉她
朋友,那天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而且很可能是别人听错
了,要她朋友别想太多。
听完她的话,她朋友再次缩回身体。在某个瞬间她好像看见她朋友以近乎蔑
视的怀疑眼神上下打量着她,不过马上又回复到那人畜无害的表情。她分不清那
是不是错觉,她朋友也没留什么时间给她思考。只见她朋友头往旁边一歪,睁大
了眼,劈哩啪啦丢出一连串的问题:“那妳怎么还会一天到晚跟其他男生出去啊?
学长知道吗?妳不会背着他偷吃吧?学长会很难过吧?他不是对妳很好吗?妳怎
么会做这种事啊?”
配合著那些问句,她朋友表情夸张地收放,肢体不停变换动作,像是某种做
作的表演般,浑圆的双眼却仍紧盯着她。要是平时她看到她朋友这般手舞足蹈肯
定会笑出声来,可是她现在只觉得可怕。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问题,她不知
道要怎样告诉面前这个人她对学长、对这段关系的想法。她只知道那些话就算说
出口对方无法理解也不会接受,甚至说服不了她自己。
“那妳有打算要跟学长分手吗?”她朋友没停下来,继续问道。“跟妳约会
的男生知道妳有男朋友吧?知道了怎么还约妳?心里在想什么啊……”那双眼睛
总算自她身上移开,转而凝视半空。她朋友噘起嘴,食指轻敲脸颊,猛地又回过
头,扬起两边眉毛,将那张纯真可人的脸蛋压到她的面前。“妳心里又在想什么
啊?”她朋友露齿一笑,却吓得她整个人向后缩。
虽然这局面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没错,可是这时候她心里有种感觉,眼前这人,
语气一派轻松,态度滑稽浮夸,装作来关心的样子,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一步
步把她逼上绝路。可是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啊。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她不敢相
信,也不愿相信。但她受不了了,受不了她朋友还没停下来的问句连发。她语气
严厉地打断她的朋友,郑重否认了她朋友的第一个问题,以及后来的每一个问题,
即使其中有些并不是是非题。
她的语调平缓、神色自然,双手却仿佛要藏匿她说谎的证据般对放在桌上的
行事历遮遮掩掩。说完她的视线转到一旁后一声不吭。她朋友杵在那里一段时间
没说话,然后站起来,漂了一眼她压在双手底下的那本小册子,又看看她,又看
了看那本小册子,才转身离开。
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的她这时心里千头万绪。一大堆不同的想法和声音,而
且大多是没意义的,最后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噪音萦绕在她脑里让她无法思考。她
盯着眼前窗户的沟槽放空,直到上课的钟声将她敲醒。
她恍惚地看着班上同学陆陆续续从门外走进教室就定位准备上课,原先零散
却吵杂的人群变得拥挤却静默,巨大的压迫感令她快要喘不过气。于是她离开了
她的位置,在教授从前门走进教室的同时,快步自后门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