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已好多年了,时间不眨眼似地过去。
今天妈妈跟我说,楼下的冰菓室即将易手,一家人要出去租电梯大楼,因为老板娘年迈,
行动不便。那里久未营业,徒剩招牌,器具蒙尘,已无吃冰的滋味了。她感慨地说,邻里
故旧愈来愈少。我想她的慨然并非突如其来,在你去世后,她常常像眼睁睁看着电影里的
事物慢慢地消失那样惆怅。
实则光阴迭代,很多事都变了。
还记得“教育中心”吗?那个孩提时返家前,我们常去玩的地方,巷口拐个弯就到了。小
眷村紧挨其侧,像嫁接在树木上的石斛兰一样,爸爸的好多朋友都在那里成家。中正路上
人车鼎沸,聚落里却静如桃源。你们有雷同的气味:外省人的发油香、长寿菸味,成日厮
混薰染。但你的乡音却慢慢佚失了,他们说是你与妈妈处得太久的缘故。
“娶个台湾老婆就变得连湖北话都不会说啦!”朋友挖苦,你不回话,只深深吸一口菸,
吐出,那无声的烟雾仿佛夹杂着反驳与认同。
记得那棵大树吗?眷村巷口的那棵巨大榕树,大家常围坐其旁,泡上好几回茶,茶汤冲得
淡乎寡味,数巡下沸腾的水汽都未曾停歇,直到缕缕香烟交缠成白绫,与家户漫出的烟火
气在黄澄澄的夕阳里相映,直到路灯亮起,蝉鸣渐歇,街犬交吠,你才会扣起茶杯,带我
回家。
那棵树至今仍十分壮实,气根长长落下,庄重肃穆地站在那里,小眷村的原址已经夷为平
地了,几年前我一时兴起再访,四处杂草蓊郁,已长成幼儿园时的我那般高。
幼儿园时的我,放学后会倚靠栅栏,透过缝隙看校园的中庭,寻觅你来时的身影,红棕色
的大门从那时就开始锈蚀了吧?你的身体好大好大,像只强壮的大象。
我是小象,胖胖的肚子几乎都要满出栏杆,总在等你穿过绿荫满布的中庭过来,来时有微
风,还有筛过扶疏枝叶的细碎天光。厚实的手掌将我牵起,走过曲折的廊檐,途经穿堂时
还会停在贩卖机前买咖啡广场,边走边喝,迳往家的地方走去。甜蜜冰凉之感,横亘我儿
时的好几个寒暑,那是最幸福的滋味。
哥哥们也是这样子长大的吗?如果是的话,就好。关于他们的童年巨变,我曾听妈妈提起
琐碎片段: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生父骤逝,留下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孤儿,过活,流离。莫
可奈何,听由前夫友人将孩子送往育幼院。女人经人介绍,遇见了一个老芋仔。老芋仔觉
得孩子可怜,为她们准备好一个安住的地方,接回来供其读书与温饱。
他日日带着伴手礼去探访,有时是两手小美冰淇淋,有时拎着卡哩卡哩,他极尽讨好之能
事。最后是对高级手表,当作聘礼,当作对女人表白的心声。彼时他五十多岁了,她年方
廿九,都能当他女儿。直待对方肯允后,才成了家,十几年后有了我。比起小美冰淇淋,
我还是更喜欢放学时你买给我的咖啡广场,但雷同的幸福,我想孩子——我的哥哥们也有
一份。
他们说,我是“生育计画”的一环,你怕继子介怀,待其上了高中才将我生下。我曾自认
是个“不小心”蹦出来的芋仔蕃薯,甚至怀疑自己是路边捡来的野种,抑或是年轻妈妈背
着你,偷情生下的小孩。我一直想问,我是怎么来的?但不敢问。尤其你们的婚恋种种,
关乎我的身世谜团。
直到他们提起,我才明白自己的诞生,是情理之中而非意料之外。
还记得吗?小时候一家人出门,哥哥们会被误认为是莽撞的年轻老爸,我们常常要与人解
释,在你身旁的是妻儿。为免尴尬,你甚至勤于将头发染得黢黑,穿着体面,勉力回春,
我想妈妈不知道你的心思,还叨念你成天上发廊。
“爸爸认识我以前,是很风流的家伙。”妈妈时常这么与我形容你,指著老照片里某个挽
着你手的、留着俏丽短发的年轻同事;牙狠狠,带着淡淡的妒忌,你说妈妈是傻大姐,但
她有你看不见的小心思。我明白,妒忌源于占有。
“妳跟爸爸,有谈过恋爱吗?”后青春期的我曾腆著脸问过妈妈。她小小声说:“有。”
我又大声问了一次,她才不耐地回说:“有啦!”我的心里总带着满满的不安,急欲寻求
一个肯定的答案,她回答时的娇嗔,我想那则是来自爱情。毕竟相片本的最后一张,是你
们简单在婚礼上留的合影。
你的深色西装十分谨慎,她的红色旗袍尚有轻熟的余裕。你直挺挺地站着,她盘起发髻,
端庄却执拗地轻轻挽着你的臂膀。她的小名是“玉兰”,我端详著那张照片时心想,她真
如盘桓在巨木上的幽兰;你的小名是“阿春”,皱巴巴的微笑,内敛得像是婉转的春天。
那是我此生最难忘的恋侣的模样。
妈妈好爱你哎,若你再年轻点就好了,对不起,我曾暗自这样想。
一次你来接我放学,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阿公来接你了!”我气冲冲地骂道:“那是
我爸爸,他力气超大,可以把你们爸爸打飞喔。”后来他们的爸爸来了,才将拳打脚踢的
小鬼们拉开。对方得知你年近七十,夸你“身体好”,说好几次,我满头问号地站在一旁
,多年后我才明白此话深意。
爸爸啊,你改变了我对时间的度量衡,我曾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一百年可活。都是因为
你说,等我读完博士,你就一百岁了哟!当下你笃定瞅着我说的。然而我飞快地长大,有
时回想起来,这话说得像在发誓,却也像在道别。
后来的你,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眷村拆迁后,老友们像绽放到暮春的花一样凋萎,飘零到
不知何方。你也变得不爱出门。再后来,你的人就这么没了。这中间十来年,我慢慢长大
,你慢慢衰老,我们从无话不谈,变得益发疏远。话说得越少,越不安,我却不知道该从
何说起。因为每次的问安,就像是在确认我们的时间观。我最后才明白,每个人所拥有的
时间,是如此参差。
然而爸爸就是爸爸。即便在暮年时已老得毫无分寸,开始失禁、梦呓与时躁时郁的心情,
都无碍于我的孺慕。在你离开后,妈妈也开始老了,好快,成天像走走停停的陀螺,早上
试着去跳社交舞,半夜却恪尽职守,一心想着起床为你把屎把尿。
“阿春、阿春啊!哎咿!”夺门而出的是忘记丈夫已经离世的妻,那不知所措的样子,比
起身为未亡人,更像是失怙的女儿。她则说我是孤儿了。
“没事啦!没事啦!”我好几次噙泪,叫她速速回房睡,而后掩面呜咽。
爸爸我跟你说,妈妈为你守贞不渝,社交舞跳个一两次,便改上拍手操,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不想和其他男人跳舞。
还记得小时候你们跳的华尔滋吗?向晚时分,西晒严重的厅堂里,有时会播著邓丽君的〈
我只在乎你〉。任时光匆匆流去,橘红色的地板上,你们回旋反复,厅堂很浅,两人却像
是跳入无边的夕照里,你拉着妈妈的手转圈圈,最后侧身揽住她的细腰,那幅景象,仿佛
一幅装帧精美的电影海报。
现在西晒已被新建的高楼遮挡住,人不在了,那样的场景已不复见。客厅镇日湿焖,只偶
有蚊蚋飞舞。
你离开后不久,一次家里出现一只飞蛾,妈妈说那是你转生回来看我们,深情款款地看着
牠;你知道吗?幼儿园也荒废了,多年前我途经附近,墙篱的另一边,仅剩满目荒芜之景
。那时,倏地里我见一只花猫信步走过,也曾幻想:那是爸爸吗?又如妈妈觉得,那时刚
出生的,你的孙女、我的姪儿是你投胎的结果。
我想,这都是思念甚深的缘故。
“哎唷!怎么笑起来跟阿春这么像?”
婴儿室外,我们其乐融融看着小娃,妈妈说得意有所指。当时我们怔呵呵地听着。所幸你
真正意义上的孙辈,现在并无你旧时友朋的发油味与菸草臭,早已出落成一个追星的少女
。
对了爸爸,我后来结了婚,妻长得白胖,尚称幸福,一并向你报告。
然而她个性活泼,与保守的妈妈相处上偶有扞格,希望你保佑她们和气。我曾与她提及“
转生”之说,她说我们太荒唐,我想你若有知,亦有同感。
某次,家里出现不知名的怪虫,我快手将其打死,妻居然装模作样地说:
“万一牠是你爸怎么办?”
“是在哭爸喔!”我正没好气,怼回去。
语毕,我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因你而哭了,旷日经年,我终于有了勇气与你好好说话。爱你
,我们来生再为父子。儿笔。
写于2023/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