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总在昼起后抄读古文与经书，于父亲的二手菸里饱受熏染。我在习字本上伏身，朝
阳透过窗櫺，映着微尘闪烁，字随日光游移，每天爬，铺满数千行格子。须慢慢写，正心
诚意，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无无明，在无明明尽……”错了回去重背。我童心正盛，每
每想欺他老迈耳背，乱串经典，却苦到自己。
一到向晚，肥胖孩儿，扶著阳台矮墙，不停深蹲，自己数，一百下。股四头肌无止尽地张
弛，边默背著作业。反复折磨，如今想想根本虐待儿童。
一切都是从一场夜袭开始。
某天夜里他走进我的房间，我故作沉睡，悄悄地想着他要做什么？余光里看着他伸手想摸
我胖胖的小腿，又缩手回去，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只觉得这老家伙是不是觊觎自己儿子
的“美色”？孰料隔天晨起时，他把我叫到跟前，我心惴惴却也处变不惊，半晌后只见其
摇摇头，惯性地点起菸，说：“太胖了，该减肥。”
我心里才放下一颗大大的石头。
他的军令，在止于不要有太胖的小腿。说来很好笑，他本就是带兵打仗的人，退役赋闲后
，肥硕的将军肚日益巨硕，四肢粗壮，虎背熊腰，又像一头大象，顶起孩子的孺慕与畏惧
。他隐然的威严与我们年岁的距离，构筑成孩子的爱与敬畏，皆来自于心中深处巨大的崇
拜。
我的青春期，正值他的迟暮，有别于同侪们的爸爸各个春秋鼎盛，父亲此时已开始凋敝老
迈。国中加入足球社后，我常复习小时候学习的深蹲，血液注满双腿，偶会缺氧，陷入短
暂昏厥。那时昏聩的他则因肥胖而患上睡眠呼吸中止症，时做怪梦，房里轰然巨响，仿佛
夜不成寐的训练。训练著家人们，也折磨着他自己。
地上散乱的书本旁，他像只毛毛虫蠕动。一日深夜他说想抽菸，爬起身却摔个踉跄。“哎
唷！书里没有菸。”我闻声前来救苦，气急败坏。他拍拍腿，苦笑着说自己起不来。后来
再过个几年，家里少了爸爸，渐渐多了一个需要紧盯着的小孩，摔倒几次后没有愈长愈大
，反倒日益虚弱。
他离世前数年，我与妈妈成了他半个教练，敦促他记得呼吸、起床尿尿，夜里不要擅自起
身。大学之道在练父，直到大学时我还疲于奔命于“练”他的路上。
晚年的他只能在病榻中度过，肚子鼓得像座山，军纪涣散，才该减肥。缺乏运动、疏于养
生，整天只想躺着活，领微薄的月退俸过日子，成了他人口中年迈的米虫。殊不知以拖待
变，是最差的兵法。
末了，移地训练，医院的加护病房是他的健身房，七进七出，快成了北伐的孔明，我是姜
维，子不如父，却宵衣旰食，南来北往，训练量上千公里。
最后的时光里，我常常将小白板放在他肚子上，迳自写下违心之论。他已老到听无人声，
包括了医师说明的病况、研判的死期，兄母的哭声与我闪躲的抽咽。那阵子他睡睡醒醒，
醒时珍贵。时而写写字，有次写下“你得的是癌症喔！肺癌，末期。”字却颤抖得如春蚓
秋蛇。练父之道在写字，揪心写。
“爸爸很强壮，会好起来的。”我又想欺他老迈，怎么变得像在自欺？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吧。知道我欺他，抑或是我自欺？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又或是知道
自己能好起来？我真不知道，问不出口，如今也来不及问了。
那天后，我不再要他运动，而是写更多的字给他，他却一直醒不来。某天下午，他突然笑
咪咪地摇起床身。彼时涌出我体内的是儿时坐在饭桌旁抽菸，一边要我好好写字，一边吐
出悠悠烟雾的，他的脸。我调伏呼吸，闭眼，稳手，端身，提笔。
“我们很爱你。”写了一点也不害羞。他摇摇头，傻傻笑，笨蛋。也只有在他听不到的时
候才能如此不敬。
“下辈子我再当你儿子好不好呀？”我绷紧核心，继续写。我才知道，不论是忍泪还是憋
笑，腹肌都要出力。
当晚，他便走了，我们最后一次的训练是拔管。他走后多年，我心中萌生了不切实际的梦
想，努力想练成他的样子，那儿时我眼中所见的巨背与壮腿，与想像中的他、未能见到的
他，那英姿飒爽的样貌。
近年勤加训练，每每进去健身房前，我都会想起廿多年前的深蹲。练腿尤其苦，蹲到想哭
后，也会忆及当年医嘱：“他大只，才能撑。”好，我再做一组。组间休息，偶然会想起
他的死，更想哭了。
“八十七岁，不能再多了喔？”身心俱酸，练十多年才有办法先哭后笑。蹲到力竭后，对
镜茫然，像个无力的傻瓜。
猛回头，发现自己很想念父亲。更想成为他，才抱着他的灵魂，如此沉重，练了这么久。
*刊于 20240226 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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