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下出租车来到花莲车头前,那头上缠着绷带的男人望我走过来。“先生不好意思,”他
口齿有些不清地问我。
终于换我遇到他了。那每一个他。
我抬起脸来,看着他的眼睛,让他继续说下去,等他。等着他说出一个数字。像那些我在
每座城市每个火车站前听闻不同朋友传递的故事版本,“我很想回桃园,但差了六十块。
你可以帮我吗?”我知道我的口袋里有六十元。我可以给他,毕竟那六十元是就在三十秒
前出租车司机找给我的,一个五十元和一个十元的硬币。我可以帮他。
我宁愿相信他。能够拥有心甘情愿被骗的自由,其实也是一种幸福。但明明也知的--他
就是他们,他是他们其中之一。他是每个火车站前的游魂,欠缺著回家的路钱,若他们当
真是要回家,回到工作的岗位,或者回去某个地方投靠他们的儿子或女儿。他们是车站前
的地缚灵,同每一个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的人,索讨著无伤大雅的零钱。
许多人们会拒绝他们,许多人们不会。
我并没有犹豫。虽然我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或许并不是桃园。我伸手自口袋里掏出零钱,一
个五十元,一个五元。
这一切都是错的。
我并没有多说什么,还是将那五十五元放进他的掌心,看进去他的眼睛,同他说,这是我
仅有的零钱了。我多么想跟他说,其实一分钟前,就在我赶着同行的学弟妹们下车冲刺五
分钟后就要开的莒光号时,出租车司机错拿了两个硬币当中的,其中一个。或许是蓄意的
,或许不是。我并不介意被骗,但那确实是我身上仅有的零钱。
他的额头上缠着绷带,绷带底下渗出非常粗陋的优碘的痕迹。
他先看了看手中的五十五元,又看了看我,非常诚恳地说,“我刚从医院出来。这个周末
我回来花莲,我姓刘,叫刘查朗。昨天晚上被他们打。他们喝醉酒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但是我明天必须要回桃园去工作,我是帮人割草的。我是原住民,我妈妈是阿美族。我
少了六十块。我回不去桃园。”我听着。没有说话,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话好说,或许他正
等我掏出我的皮夹,里面有几张一百块,而我会抽出一张给他。
他紧紧将那五十五元攒进掌心。他的掌纹很粗,且乱,属于做粗工的,无法辨清楚任何掌
纹的手。也因此,我绝无可能看清他的命运。
他说,“这样我还差五块。我明天必须工作。”
或许他真的就是需要那六十元。
我远远负担得起再给他一百元。而且我不会向他要求,“请把那五十五元还给我。”那样
,他就会有一百五十五元了,他可以搭莒光号或者区间快车在深夜或明天清晨前回到桃园
,还可以先在前往月台的地下道前买个台铁便当。但那同时,我脑海中也浮现出,一个头
上绑着绷带的男人,行动迅捷地自一个揹著鲜黄色背包的台北青年手中夺走皮夹的画面。
我多么愿意相信他。我愿意相信每一个人,如同我相信出租车司机只是误找了零仙。然而
彻底的信任并不存在,彻底的怀疑,也是。
犹记得这类故事的另一种结局。正当那车站前的游魂,反复向不同的如织游人兜售著同一
类身世的变形与重写,往来的人潮里头会有突然伸出的小刀,割破女人的手袋,男人的背
包,随机地取走里头的什么财物。有一瞬间,我对他微笑起来,想像那支并不存在--或
者尚未出现的小刀--取走我背包里的电脑。书本。资料夹。让我一无所有。让我再把皮
夹安置在他的掌心,里头有三张百元钞票,一张五百,一张一千。
我想让他回家,然后换我假扮为火车站前的他们。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只是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当他开始描述前一个夜晚如何在小吃摊被“他们”攻击,我知道
,他的故事已经干了。而我也开始想着,在等待火车启程回台北之前的两个小时,我该去
花莲街上吃点什么。
他想回家。而我只是饿了。
我笑了一笑,再次重复,真是很歹势呢,这五十五块,是我剩的零钱了。他说,好的,还
是很多谢你啊。
当他自我的视线边缘消失,我没去留意他是否开始寻找另一个人,报出相同的价码。六十
元,或者更多,或者更少。或者,他仅仅只是真的需要那差缺的五元。但我想,两个小时
后,当我从花莲街上用过晚餐回到火车站,那头上缠有绷带的男人仍然会在那里游荡著。
而届时,我才是那个正要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