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夜我做了一个梦。
我以为年纪越长,梦境会随生活清醒而越发模糊。生活本身太过明确,过分锐利,因此深
夜时分所录得那些嗔痴癫狂,比不得醒过来时的现实感来得强烈,来得清晰。我以为我不
再有记认梦境细节的能力。
却显然不是。我误以为一切业已消逝的梦其实正在往日常生活的内面快速塌陷。让我忘却
,若不愿再记得。
那是熟悉的校园有座歇业的咖啡馆,我前往高楼的教室准备一席演讲。题目很难,问题很
大,在一座满是现代诗集的图书馆里我问了全场一个问题:“谁能够举给我六首诗,里头
有‘影子走过无人海岸的防风林’这样的句子?”我等了会儿,并没有人能够立刻给我答
案。台下的学生急于翻找诗集,我坐在台前,悠悠翘起双腿,想起我也曾经有那么多被为
难的瞬间。我微笑。微笑的瞬间我快要落泪。
那是每一个被询问最艰难问题的时刻。
比如说,你记得爱吗你知道爱是怎样一回事吗?我不曾记得自己问过别人。今夜的月正圆
。下一个句子则是,“雨已经来了吗?”
雨确实来了。那时梦里我们正前往各自彼岸,各自盛放。我们看着夕阳它用等速下落,落
得很急,天这样黑了。我们开始在黑暗里奔逃而整幢大厦正在向内陷落。像生活。像夕阳
。像每一滴雨每一场梦境。所有撑起城池的砖瓦。陷落。而生活是一场迷宫,梦境也是,
我分不清楚边界在哪儿我只是听着身边的人们彼此告知,“大水正从树的那一侧淹没”。
为何是这样的句子我被那镜面中的每一个自己突袭。树在哪,梦在哪,水没四隔,几乎无
法呼吸。
“若雨水是针在你的瞳孔。”那样的疼痛我不知道。无法呼吸。哪儿是我的肺,谁又能是
我的鳃。
拯救我。在一场大雨里无人同行。并不能够。我独自穿越一个又一个无止尽的房间我尖叫
。耗尽每个肺泡的氧气。
第一个房间有人对我亮出雕花的皮夹。第二个房间另一个他。第三个房间她告诉我他有一
双全新的皮鞋。牛津刻花。他要我带走他。我说我不能够,他问我,为什么,但我不知道
。我说,“大水来了呵。”第四个房间已被淹没。第五个房间。第六个。还是房间。我问
我自己,他们都去了哪里,太多的细节像那年阴暗的店招,晃啊晃,在风里,雨里,一个
拥抱,一个亲吻。
但没有爱。水退去。水面露出了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人们跨上去,陆续骑走了,陆续离
开,像我们爱过了然后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的记忆。最疼痛的记忆最为艰难的问题我不应该问你。我为何记得或许我并不想
要记得的。记忆只带来更多的磨耗消损,每一张脸每一个人。同一双鞋雕花的细节。却仔
细想想我并非憎恨他们全部。
但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其实憎恨。
无诗无歌的生活当我醒来我记得恨。而你爱我吗我想问--你知道爱是怎样一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