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了吗?GOOGLE搜寻首页花朵绽放,鼠标指标停在上头几秒就能看
到“2015春分”字样。可是,春天是感觉,还是时间?婉祯关掉网页,回
归空白的文件档,开始工作。采访录音带在耳机响着,她一字字键入。
小孩又哭了。她皱眉,“海夫,”没人回应,“海夫!”
她听见脚步声,便回到工作中,海夫的声音从婴儿房传来,“妳知道
,我也有事情要忙。”
你可以不要去。
妳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海夫和她相爱,至今她没怀疑过这个事实。问题并不在这里。大学演
讲初遇海夫,他三十出头,身材偏瘦而结实,细长的单眼皮配上短发,尖
锐细致的脸型,写诗、写小说,曾得过一些文学奖。演讲后,她询问海夫
能否来她们的社团,担任指导老师。此后一年,他们就在社团教室里,那
几坪大小的房间内交流,海夫带他们创作、阅读,他们会互相评论彼此的
作品。她知道,社团内每个女生都喜欢海夫,包括她。她们在上课时专心
看着海夫在小白板上写字,画一个又一个的圈,解释小说的结构、诗的文
字如何,她们评论作品时,总不肯多说对方坏话,那些要留给海夫去说。
她们没有人承认,只有她,直接写了几分作品表达对海夫的喜欢,写
的不怎么样,也难得得到社团内真正的负评,只有海夫说:“没那么糟吧
?我觉得还不错啊。”
海夫和她交往的时候,还没有离婚,他们借由社团时间相处,在所有
人离开教室后还再讨论作品,“妳写得很糟喔。”海夫这么说,而她会半
认真的问,那该怎么解决呢?
教室地板上扑满软垫,一张老旧的书桌摆在门的左手边,摆满经典小
说。这大概是唯一纯文学类小说的地方了。其他三四个书柜,都零散放著
学校历代以来的校刊、文学奖讯息,另外都是学长姐毕业后没有带出的小
说:《地海战纪》、《魔戒》、《十二国纪》……奇幻小说最多,其次为
日本轻小说、青少年漫画,其中《亲爱的人生》、《如果在冬夜,一个旅
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散落其中。晚上只剩他们两个人,她煮咖
啡,海夫喝黑咖啡,她加奶精和糖;第一次海夫和她在软垫上调情,海夫
笑着将她压倒在软垫上,她问海夫,“你确定吗?”海夫吻她。
海夫的前妻,是个高瘦的女人,像极了出现在《人间四月天》的人物
。幸好海夫没有一个庞大的家庭,他独枝,父母早亡,练就了过度敏感的
心灵,他还以死亡为题得了几篇奖。
社团团员以学生身分到海夫市区住处时,她不敢相信海夫的老婆是这
样的人。她以为,创作者的伴侣,总带着不羁与反叛,随时找机会拖离日
常。海夫的书房,窗外恰好是晒衣服的庭院,门外正对着厕所,书桌上添
上了一炉香;他们来的时候,师母勤奋诉说这香有多好,怎样安定人心,
如果不是这香,说不定海夫还没办法得那么多奖项。
师母当然是说笑。但如果不是见过海夫的生活,她一定不会答应海夫
的求饶。海夫在软垫上问她:“嫁给我,好吗?”
你不是结婚了吗?
我会离婚。
可是我还年轻。
“我需要你。”海夫喘气,一面吻着她的胸。
所以现在就这样子了。海夫离婚,娶了她。换她在这栋公园旁的房子
里工作。她怀孕,生下一名男婴。海夫从报社辞职,因为报社加盟了海岸
那端的资金以后,已经无法和他的理想共存。海夫现在专职写作,有人邀
约就写稿,没有就写文学奖的征稿。
她不应该答应海夫的求婚。婚姻太实在了。她生下一名太健康、太无
事的婴孩,海夫和前妻断的无比干净,她甚至无法责怪海夫,在她做月子
期间,他们偶遇的那顿晚餐。海夫曾和她说过他们的谈话,太详细以至于
她什么想像都无法发挥;菜单的内容、餐厅的装饰,还有谈论现在住在师
母家的儿子如何(海夫固定周末去住一日)──那种平稳如轮船的重量,
海洋中稳固的行驶,永远也不会翻覆。可是要去哪呢?她觉得自己好像
做错了什么;海夫在床边逗弄孩子,音乐从耳机窜入耳朵,眼前的文件档
闪着白光,洗衣精的味道从窗外传来──她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她只是
不甘心。
生下的男孩叫豪安,婉祯顿时安心许多。不是她对男女有意见,但若
是女孩,海夫不可能帮她这么多。豪安在婴儿床哭喊时,她只觉得烦闷,
小孩总那么吵吗?幸好,海夫在她呼喊后没多久,就会去安抚婴孩,几秒
内豪安安静下来。海夫曾问,“妳不怕小孩长大不认妳吗?”
大不了我也不认他。她像个小孩,海夫只是苦笑。
她接案子,翻译、采访、编辑。和理想无关,求个温饱罢了。许多时
候,她看着豪安的脸,就觉得无奈,如果当时,她更小心一点,那会是怎
样?或者,她更狠心一点……她摸著自己肿胀的乳房,把乳头塞入孩子哭
喊的嘴中,她感到一阵满足。
海夫就不是这样。结婚之后,他更加颓废,在理想和梦想之间飘浮,
对她太过坦承,以至于她无法诚实的告诉他,她希望什么。太肤浅贴近生
活的答案,不会是海夫要的,她怀疑海夫也知道她的回答,才敢流着眼泪
,对她说“妳辛苦了。”她才能告诉他,“不会,你是有才华的人。”
才华又值多少钱呢?许多时候,海夫写的小说,往往都是那样的人,
在那样的世界里,找不到容身之地。每个人想做的事情,都和现实格格不
入,只好自我放弃。那里连抱怨都比现在更美好,所有角色到了结局,总
是能找到一个和平共处的办法,但婉祯不行。海夫也不行。
海夫说,他也要写作,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婉祯相信,但是那些事情
,对于生活一点帮助也没有。婉祯在赚钱。她确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
都有背后的意义。海夫当然也是。他写作。他写出这世界的真相,他们存
活的每一寸土地,她的咳嗽,豪安的哭泣,还有海夫的痛苦。她明白,但
那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必须等待,每一天,看着网页上公布的姓名,是否
有海夫的名字。那代表更确切的事物:金钱。她不用担心,也可以好好放
松,跟海夫说几句话,也许她会说,“我就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对的。”或
者,她会说,“我们去吃一顿好的吧。”
“婉祯,我们其实并不缺钱。”海夫辞职后的无数个夜晚,都曾这样
抱着她,告诉她一个已知的事实。她该怎么说?她想要的,和金钱无关,
她想要的是……海夫需要的,还是他前妻那样,贤淑温顺的女人吧。婉祯
不止一次这样想。但她凭著爱,凭著海夫的需要,占据在这栋房子里,对
海夫颐指气使,叫他照顾小孩。她只怕,自己忍受太过,便失去了相处的
本能,她会成为一个母亲,而不是一个爱人。
她爱海夫。所以她大声叫着海夫的名字,知道奶粉泡好,豪安陷入睡
眠,她能打下每一行字句,平稳而无伤。海安走进她的书房,对她说,“
你知道,我只是希望偶尔能轮流。”
她说对,她知道。她想说她打完这次采访,她会好好思考孩子,还有
他们的未来。这不是真的。但她想这么说。她只是笑,看着海夫,摸他消
瘦而忧郁的脸庞,她说,“我只是想,你比我更在行。”海夫发出咕哝声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当个妈妈。”
海夫已经熟练了吧。不管是当一个丈夫,或者父亲。她看着海夫,觉
得寒冷。明明昨日仍热的像夏天,今晚却瞬间冰冷起来。春天了吗?春天
了吧。她问海夫,春天到了吗?春天不是太热,就是太冷。台北的天气真
得很怪。舒适的时候,她也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