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十九分,闹钟响起,唱的歌是同一首,每个早晨的旋律,她翻个身,按掉了闹钟。
七点二十一分,闹钟换了一首歌,再次掀起嘈闹的空气,城市依旧安静,她半爬起,
她知道,再不起身,便要迟了。墙是灰的天空,天空有冰蓝的颜色,一天是一天,一
个早晨,是每一个早晨。她偏爱奇数的时间。
七点三十分,她刷牙。洗脸。戴上隐形眼镜。冰箱里有半瓶牛奶,生菜番茄与土司,
起司片。她还在睡,她还在睡。
她们上回见面,在深冬的夜晚,人群如一张密织的毛毯,铺满城市的每一条街,马路
如血管般输送着人群,每条巷弄都是微血管,将人群塞进每个能够见到摩天大楼的缝
隙。人潮中心的场所,有许多人在业已封闭的管制的马路上躺下,合照,并发出尖锐
的笑声。她们并不那么做。她们只是准备好了,相约饱食,几道菜,有蛋,有鱼,有
肉,几瓶酒,吃完了,逆流而走,节日的前夕。
二十二点二十九分,她们在路边坐下,对街有服饰店的牌招,招徕著二十四小时的人
群。她打了一个呵欠,她说,怎么回事,她说这天起得有些太早,九点半就起床了。
她笑。
她也笑。
她们上回见面那个晚上。二十三点五十一分,整座城市沸腾起来,空气中的音乐突然
放大,时间码表般流过,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二十三点五十九分,全城爆出璀
璨的焰火,她们相视,举起酒瓶,举起菸,相互道贺,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庆贺,为了
一天的结束或者是,一年之初,一年之始,零点一分。几个人跳过那条线,一座城市,
踩过一条线,一切有什么不同,或者没有。她说,又是新的一年,接下来的都是生活。
时间如逝,光阴如水银滴落在每个人的中间,她将菸蒂收进随身的小包,她饮毕了酒
瓶中的最后一滴酒,零点十五分,她们说,走吧。
走进她们的中间那每一个相左的肩膀,在同一座城市,三个人三个朋友,零点四十三
分,终于脱离人群,新年这么开始了。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她也是。路边的花台,有
马樱丹,有杂草。有一棵树,深夜的巷弄里,一个男人正随地便溺。更多人将瓶罐随
意放在垃圾桶的左近,她们走过。并且互道晚安。
七点三十二分,每一个属于如此夜晚的之后的早晨,其实都是相同的早晨,一天是每
一天,一个早晨,也都是每一个早晨。
她还在睡。她也在睡。
七点四十五分,她出门。她搭上捷运的时候门牙与犬齿间卡著土司软腻的面团。她舔
了舔牙齿,吞咽口水,不确定自己吞下了什么,车厢内流动的空气,像时间,不像时
间确实能够带走的论辩,笑声,和雨水。这天是没有雨的,八点十三分,她走进办公
室,确认美国股市的走势,翻看报纸,确认每一则头条,和应该做大却被做小的新闻,
她还没有喝今天的第一杯咖啡。投资人踌躇,美股互有涨跌。她也是。
并不知道如何开始的这天,八点三十九分,她还在睡。她也是。她翻开自己的通讯录
想要确认一个细节,拿起电话,然后放下,太早了,她想,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城市里
比较早起的那种人,或者比较晚的。晴空盖著某种轻薄的烟雾,已经看不见金星的天
空里,太阳倾斜著,标志出冬季的方位,八点四十七分,同事同她说,还是醒不过来
的早晨,岛屿南方一则污水的新闻,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捉小放大,世界正以怎样
的道理持续运作。
九点零七分,她翻了个身。九点零九分,她些微地睁开了眼睛,只有极少数的早晨她
会在这时间醒过来,而这是众多的,其中之一的早晨,她还在睡。
九点十一分,她想,可以了。她对自己说。总是缺乏勇气的她开始拨打今天的第一通
电话在接通之前必须稍微清了清喉咙。她在电话这头假装非常清醒有礼的样子,她说,
早安。
对方说,早安。
九点十七分,她挂掉电话,并没能从那些搪塞的语言当中揪出充分的线头。
九点十八分,她再次拿起电话。
她的手机响起,是闹钟,而非一通她不会接起的电话。她按掉它。
她并不明白自己何以会设定了九点二十七分的闹钟,好比,她偏爱那些奇数的时间,
而非偶数。分钟像是一个个寓言,每一分钟都更接近终点一些,像奇数,突出于生活
的轨道,偶数则令她们更加陷落。她把右手塞进枕头底下,想再多睡一会儿。前夜的
恶梦则让她觉得,已经没办法了。她不确定,九点三十三分,她爬起来,她还在睡。
她打开一个空白档案展开这天的工作,用三通电话开始一个早晨让她觉得,已经可以。
有些贫瘠的生活,有些丰沛。有些,则让有些人感觉困惑。
九点四十一分,她刷牙。洗脸。扭开收音机,预热面包炉,煮一壶水,接下来的选择
是,今天早晨要的是咖啡,或者红茶。果酱或奶油。她们多么像彼此,她打一个呵欠
她说,仅有极少数的早晨她会在这个时间醒过来,而她并不是。
早晨的音乐,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办公室里如火烧起的打字的声响,抑或是巷弄里
的犬吠声,九点四十七分,她打开送件系统,复制文件,并且贴上。她选择报告书的
代码,点选产业,一只苍蝇不知何时来到办公室,停在她的萤幕左上方,她挥去它,
挥之不去的又是一场昨夜的梦魇。她梦见什么呢,她不确定。她在餐包上涂抹果酱,
切开柳丁,开始吃早餐。她的早餐早已吃完,牙缝间的面包屑也都已经洗去,萤幕发
著茕白的光线,她眨一眨眼。
九点五十九分,她还在睡。阳光终于攀过她的窗台,洒过窗前的帷幕。她剥开柳丁的
果肉与果皮,手指蘸上了橘皮油的香气。
她又再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并未接通。
她尝试另外一个号码她想若再没能接通她即将需要一杯咖啡。她继续吃著早餐。
十点零三分,她翻了个身。
美股咳嗽于是今日的早盘股市震荡走低。并不需要其他的理由,她说,电话那头,那
人敷衍著的声音她都听出。也都很好,十点十四分,她决定练一练琴弹那些少碰的曲
子庆贺九点半起床的某一个少数的早晨,而那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吗,她感到有些快乐,
多出来的时间,无需借贷,也无须挪移,她已经吃完她的早餐。
她又再挂上了电话。决定去冲泡一杯咖啡。在那之前,她还想再多说一些什么,但电
话已经挂断。话筒里嗡呜著低频的声响。她还在睡。
她已经吃完她的早餐她往琴房走。
十点三十五分,她们终于都醒过来了。生活没有奇蹟,可能也不需要,冬日的太阳无
非是暖和的,空气的包覆却更带有些许的凉意。她再伸了一个懒腰,尚未确定,是否
该跨出床铺与被窝的包围。她已收紧领口,翻开琴盖,想着,冬天适合怎样的音乐,
如何的练习。她端著咖啡回到办公桌上,拉开抽屉,那里有一瓶舒润眼药水,望向大
楼外头晴蓝的天空,心想,要怎么打下一通电话,又该对这样的天气多说些什么。
十点三十六分,她们都醒著。
十点三十七分冬日的太阳,在城市南方的天空,仍然继续往大南方攀升。
这样的生活,像这样的早晨,她们还没能决定这会是怎样的,新的一年。她们上回见
面,在深冬的夜晚,而冬季的白昼,干净,凉冷,带着生活的渣滓。她们在每个早晨
如同每一个早晨,在每一天的开始之处,航向每一年的结束。
〈三个女子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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