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妳让我觉得恶心。”
一切是从这句话开始的,或者是说,更早。
“我是学哲学专业的。”见到他的一连五天,他始终离不开手里的啤酒,时而装疯卖
傻,时而如往常和大伙玩笑嘻闹。直到我要离开西安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与青旅中结交
的一帮伙伴一同坐在吸烟区喝酒聊天,酒酣耳热之后,他突然谈起了自己来。
“尼采说过,一张寒酸的床比一张华富的床更令我感到温暖。我是在苦行,让自己超
越不必要的罪恶,哎、算了,你们不懂。”说起自己为什么总喝酒,他随口说出了这样一
句。他的言语中带着自嘲式的骄傲,是自视甚高的同时又释放出渴望被倾听的讯息,微弱
却又显而易见。而我只是暗自听着,明确接收却又迟疑着回应。
“这个人是神经病。”热情质朴的湖北女孩在我耳边悄声说道。“讲话就讲话,扯一
堆哲学家做啥啊,听都听不懂,就瞧不起我们这种没唸书的人嘛。”湖北女孩初中毕业后
便就业,谈话间也直白表率对自己的学经历并不后悔。学历算什么?经历才是真的。她如
是说,重复了数次,好确定她的坚定。
旅行到了最末期,我的身心状况都已经到了极限。从没料到的是会遇到一个陌生的人
,从他口中听到那些熟悉的理论,像是开启了我关在心中恒久的哈尔滨小房间,逼迫我在
现实范畴与哲理论述间再一次搭载桥梁。我已无意再多说,更没有余力去思考他口中的那
些了。我真心想把眼前的这个人视为疯子,就像在一旁眼神不置可否的他人一般,即便我
知道他很可能并不是。
“人生就是虚无一片,当然喝酒。妳看,我们大家都在演戏,明明过几天就要各自纷
飞,再也不连络彼此当回陌生人。做啥留什么微信,做啥坐在这里聊天,搞得好像大家感
情多好,没必要嘛,我是讲得坦白,大家也不要生气,总来说去就是这个样子。”他口气
平淡说出的也就正是事实。他为什么直盯着我,像是在对我说话那样。
“可是你现在就坐在这里。”当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借故先行离去,只剩下我、湖北女
孩与他三人。我挣扎着,最后还是开口。“你的苦行,你的虚无我都可以理解与接受。你
可以现在就回房间享受你的骄傲,可是你没有。你在这里和我们说话,所以不好意思,我
看到的只有你的寂寞。”
活得越久,我越来越明白人生中真正的智慧从来不是了解多少真相,而是掌握什么该
说、什么不该说。然而我却也无从判断自己说出口的,是对他人无所帮助的残句、抑或是
能够给予一点点改变的絮语。
湖北女孩点了点头。“对啊,一直扯什么哲学家,你根本就只是想找人聊天嘛,那就
不要讲大家听不懂的啊。”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有着一丝奇异。我没有等他回应,又说道:“尼采也曾说,凡具
有生命者,都不断地在超越自己。怎么我不见你在超越什么,只见到你撷取书中可以拿来
解释自己无能为力的句子,合理化自己的堕落行为?”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言语带有攻击
性,但那太难。我已经累了许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搭腔是为了什么。想证明我能理解任
何人吗,还是只是无聊想找存在感而已?
“知道吗,妳让我觉得恶心。”他喝了口酒,迳自从菸盒拿了我的菸点燃抽了一口。
湖北女孩听着我们的对话不明所以,已经在一旁玩起手机。
我不作回应,只是直直视着他的双眼。
“我看了妳这几天,明明就不想和他人接触。妳明白知道我说的那些荒凉虚无是什么
,却还能在下一秒表演成和大家交好的样子,妳伪善又恶心。我和妳不一样,不想要的一
开始就不要,不用在那边戴面具又拿下来,然后在离开后还享受丢掉的快感。”他字句带
刺,我仿佛被看穿。
说不惊讶是假的。彼此看透分很多种,真心交流或是相互防备,差异只在你能够承认
自己多少懦弱、愿意给予对方多少温柔。
“你说对了,只是我宁可恶心,也没有放弃过走入人群。因为我明白我爱人大过一切
,我明白失去爱人的能力我将苟活了无意义,所以我做出选择了。你呢?为什么在决定孤
独之后,还向我倾吐自己?你明明可以,现在就进房间睡觉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
正在对陌生人揭露自己的内心。是否是明日就要离开了,让我沉溺在阈限中享受暂时的迷
乱?我想暂停对话,却又一股冲动想继续下去。
“这里好冷,我想回房里啦。”湖北女孩受够了我们不着边际的对谈,站起身来。我
跟着她也站了起来。
“你自己想想,要不要继续聊。要聊,请你拿下无谓的防备,到我们房里,我泡茶让
你醒酒。不聊就回去吧,我不接受你那些没整理好的矛盾情绪。”我说完便转身上楼欲回
到房间。
而他随行跟上。
该把自己放在哪里,我的孤独已经太久。在那些非常安静的时候,时常是书本伴着我
在每一个无人的深夜。后来我常觉得世上再难有人能够懂我,只因纸上学来的只容我孤自
消化反刍,当我对友人说我受够了这大社会的框架制度、受够了资本主义下的不公不义与
始终是幻梦一场的社会主义。当性与性别、规范与悖德间成为自古以来哲人不断论述未果
的历程,当什么在自己眼前都是意识的流动与展演而没有定论,便没有什么值得依归与相
信。“你想太多了”这一句话,足以让自我从此成为世界球面的中核,离什么都太过遥远
。
他咽下了我递过的一口热茶。我们之间迷流着浓稠的沉默。湖北女孩爬上了床,说了
一句:“你们聊,我听你们说话。我没唸书我听不懂,但可以学学。”
“妳是个明白人,那妳说说,这命为什么让人猜不透,明明是乱数一把却又有那么多
注定让人逃也逃不开?”他叹了口大气,话锋一转谈起了宿命,语调明显较方才平滑而微
弱。
“你就说你遇到什么问题啦,我们都可以听的,讲故事吧不要讲那些道理。”湖北女
孩声音从上头传来。
他没有回应,迳自又道:“我是那样聪明的人我还不理解吗?妳相信我我是真的聪明
,我看透了万物了,就是不能理解这一块。妳说,妳相信注定吗?注定好的悲剧,注定好
的。包括我们今晚的相遇,都是注定好的。”
“我不相信。”我忖度了一晌,最后才这样说。“我宁愿当作一切都是巧合,这是我
的选择。”
“那妳回答我,为什么我的女友会选择在我生日当天出车祸死?这也是巧合?我呸。
”他冷冷地说著,点了根菸。“我已经喝酒喝了两年了,就是喝不死,她随便走在路上就
能给车撞,还挑我生日那天?这就是注定,天要我活得行尸走肉,我就配合。”
湖北女孩下了床。“你早这样说就好了,扯什么注定不注定跟哲学家。你就是伤痛还
没走出来而已哪,唉。这种事情要去面对它跟接受它,需要时间的。”
我曾经以为唸得越多便懂得越多,后来才逐渐明白,那些在语言上得到的精进,常常
只是让我们更懂得如何用精巧的词汇包装浅白的真相。丧失至爱的疼痛在善加包裹之后,
成为各种艰涩难解的字句,保护了自己也防范着他人。他可以直白的向众人说出自己的苦
,却是碎裂坚守屹立、自负导致倔强,自持而后瓦解。
“没有这么简单,从来不是这么简单。妳懂得吧?”他看向我,我没有回应,只是说
:
“你在追寻什么?”
他顿了一下。“没有。我在让自己崩坏,看能够坏到什么地步。看这人生能够燗到什
么地步,反正这都是注定的,包括我现在的样子。”
“你是故意的。不放过自己,然后用注定当作完美的借口。你其实一边很享受吧,看
自己那么懒散又无力的样子,觉得很有存在感吧,像是悲剧主角,连痛苦都是欣喜的。”
我无权干涉他人的人生,到底能说多少,又能说什么,连自己都疑惑了起来。
他沉默。
“我没有想过有人可以听懂这些。”
“那是因为你自以为学习到一套更加高尚的语言,而后拒绝用寻常的话语和众人沟通
。你以为的高高在上其实就是自寻寂寞,这种寂寞让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好维持你的高
傲。所以这是你自找的,如果你不愿意走入这个世界,那你就继续孤独下去,都可以,你
开心就好。”糟了,我已经越说越多。揭露他人的同时就是在展现自己,身体的劳累与心
灵的疲惫都让我难以支撑,却是一股动力让我延续著,是什么。
我终究舍不得这个和自己太过相似的人,舍不得我们都顾影自怜的小聪明。
“我不好。”他自嘲地笑了出来。“别人是大智若愚,我是大愚若智,我除了说点这
些哲学好像还有点东西,除此之外我就是一个死了女友、没有人生目标跟谋生能力的哲学
专业生。妳不让我卖弄,我拿什么肯定自己的价值?”他吸了口菸,又笑了。
人只有在承认自己所有脆弱时,才显得那样美好。而他的这番话让我非常想哭。
“你不要这样想!我都没说我就是一个没唸书卖手机的丑女,成天上班觉得人生没意
义都要疯了!最后偷了我老爸五千块钱出来旅游,还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呢你看,”湖北女
孩拨开头发,指了自己额头上的乌青。“这有啥惨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我妈在我五岁时
被我爸打到受不了喝药死啦,我后妈也不疼我,我难道真要像你这样成天喝酒不就早喝死
啦?”湖北女孩是不抽烟的,却也从我菸盒里拿起一支,抽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故事的,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伟大,踏踏实实挣钱吃饱就好了。”
那是我在西安待的最后一个夜晚。也许知道这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次了,我与他们两
人卸下心防,开始诉说著彼此的生命故事。总喝酒的哲学家滔滔不绝地从十年前和女友初
遇开始,为我们说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恋爱历程,又是甜蜜又是心酸。我与湖北女孩听得直
打哈欠却还是听下去,时不时地提点他要他说重点别再突然提起哪为哲学家。说到两年前
那场车祸之际,他流下了泪水,在我们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到了凌晨之际三人都累了,再过数小时就得直赴机场的我却也了无睡意。他们两个人
同我一起收拾著行李,所有东西是整束完毕了,我的情绪却仍难以收回,对临别的氛围感
到措手不及。
“你还觉得我很伪善吗?”他在青旅前给了我一个大拥抱,将我整身搂入怀里。平时
我总是难以回应这样的肢体接触而僵硬著,此刻却选择放松了身体,在他怀中讷讷地说出
这一句。
“妳让我觉得感动。”他如是说,口气仍然平淡。我笑了,离开他的怀中,向他与湖
北女孩挥手道别。
我终究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吧。谢谢你的存在重新温暖了我,可能也改变了我的伪善,
让我拥有感动他人的能力。
没说出口的便也没必要了,我将重新回到属于我的地方,这一晚的记忆也仅会成为一
小段回忆罢了。但我会一直记得他的,我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