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德克‧巴莱─太阳旗》:人的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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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藉着生命的冒险,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哲学家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终于,魏德圣这份怀抱了12年的梦想总算实现了,投入了无数的心血和金钱,在外界
喻他为勇敢梦想家的同时,其中竟含藏着如此多的磨难与酸楚。一想起这些,坐在戏
院的我开始有点忐忑,深怕期望越高失落越深。直到影片第一幕映入眼帘,是赛德克
族人打猎山猪的动作戏。我在心里暗自嘀咕:“哇,这就是《赛德克‧巴莱》呀!”
尽是一份仿佛见证了大事件的参与心情。
山猪被吓得丧胆而逃,终究难逃一死,赛德克族人们则满是骄傲与自信;随即,影片
开始交代台湾当时的历史,甲午战争、马关条约、日本占领台湾。接着乌合之众的汉
人民兵突袭日军失败,落魄地成为囚车里的俘虏在街上游示,此时镜头刻意特写一只
黑猪从土沟中幽幽溜过。同样是猪,同样是人,在两种情境下,却已开始有着截然不
同的位阶与命运,不只暗示日本对台湾来说是个旧有文化秩序的闯入破坏者,更点明
了影片最重要的命题“人的尊严”。
日本人统治台湾后,觊觎著山林里的自然资产,也挟带着不可一世的自大自傲,说要
“理蕃”,要“文明化”野蛮民族,利用武力、胁迫、污辱、利诱等各种方式强迫他
者在精神上就范,不尊重他人的结果导致了文化的冲突,这是许多壮烈悲剧的始端,
也是真实历史“雾社事件”的史实,即《赛德克‧巴莱》的改编根据。
做为一部以“真实事件”改编的影片,导演魏德圣多次提到希望尽可能忠于史实。只
是,假若这是一段大家都知晓的历史,那么拍成电影的必要性是什么?如果我们并不
认识这段历史,以电影来书写历史真能够详细忠实吗?
“雾社事件”在过去党国时期的教科书上,很简易地被归为“抗日”,原住民因不满
日本人长期的霸凌侵占,愤而群起反抗,领袖莫那鲁道也成为了“抗日英雄”。值得
庆幸的是,这个距今仅八十年的历史事件,在许多文史工作者的努力下,随着资讯的
开放流通,早已有了许多详细的口述和记载,不同的观点使得历史的各种面向慢慢地
被还原,事件(抗暴)、人物(去英雄化)都回到了最原本的模样。
作为一种复杂的艺术综合体,剧情电影的产出,总受限于各种条件(商业因素尤其)
的权衡,特别当冲突发生时,操作逻辑往往以一种相对(善恶对立)的方式为基调,
好人相对于坏人,英雄相对于歹徒,最终再由某种价值胜出。商业电影(commercial
film)在剪接叙事上更总是采取最具张力、最便利(但往往并非最全面)的方式传达。
但魏德圣却说:“我一直希望透过电影,让所有人认识这块土地。”
花了七亿台币制作的《赛德克‧巴莱》当然不会是一部历史教育片(education film)
,因此在优先级上,创作势必先于史实,就算是拍摄纪录片,如何诠释,采取什么
观点,形式手法为何,都是创作者的权责。有趣的是,《赛》也没有采用商业电影的
既定套路,无论是历史脉络的成因,各民族间的情仇渊源,赛德克族的世界观与特殊
文化,都透过对话、动作场面,与多段的舞蹈吟唱,以极大篇幅陈述着丝丝细节。
硬是塞入这些情节固然使影片的节奏忽快忽慢,比重稍嫌混乱,但文化的生命力正来
自于活在其中的“人”,依照他人原本的样子去认识他,认知其独特的个人性,让他
人依照自己的本然去生长和发展,这份“尊重”仿佛正是魏德圣的创作选择,这与“
赛德克‧巴莱”意指真正的人的概念紧紧相扣。很显然地,这是一部忠于史实的电影
,也是一部意图让更多人能认识自己的作品。
赛德克族人在与日本人共处二十年后,纵然仍保有一定的传统文化习惯,但语言、习
俗、价值观都有了重大改变。在生活上,许多与日本人的的摩擦令年轻族人感到不悦
,他们更受够了被奴役的生活,三番两次希望领袖莫那鲁道能同意“出草”(猎人头)
,但莫那鲁道深知一旦出草,将会引来灭族之祸,日本人船尖砲利,人数比浊水溪的
石头还多。
然而,在过去“出草”对赛德克族来说,不只是平息民族间纷争的普遍方法,也是男
性族人能否接受纹面,累积声望,成为“赛德克‧巴莱”的关卡,如此一来死后的灵
魂才能跨越彩虹桥,回到Gaya(祖灵之家)。也就是说,没有了“出草”传统的赛德
克族就如同失根的人,生命将始终是残缺的。此时,又一次因为文化隔阂而引起了冲
突,族人们的愤恨情绪高涨,莫那鲁道也决心一搏,他在溪边与流着赛德克族的血,
却从小接受日式教育的花岗一郎展开了一场真诚的沉重辩论─“你死后是要进日本人
的神社,还是我们赛德克祖灵的家?”、“赛德克巴莱可以输去身体,但是一定要赢
得灵魂!”
原来,那股敢于冒犯强权的勇气与力量,其实源自于对自我的相信,给予自己一个相
信自己的机会,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更是必定要捍卫的基本权利,但在此刻却显得
如此为难和挣扎。在精神层面上自由超脱之后,片末的大出草/血祭祖灵于是上演,
血流成河的杀戮,也成为整部影片中最令人揪心之处。
但真正的内在事实是,血祭祖灵与仇恨报复的情绪难以区分,作为一种手段与借口,
这是神圣的,也是残忍的,两者的目的性早已交杂融合,不再单纯,更难以评断对错
。这场大屠杀中始终弥漫着灰濛的雾气,配上女声的悲歌吟唱,歌词倾诉著文明与文
明间的巨大冲突,最终将是玉石俱焚的悲剧。魏德圣赤裸裸、血淋淋地再现了屠杀现
场的各种情景,其中有幕赛德克孩童们在不太明白情况之下,拿起武器刺杀一群手无
寸铁的妇孺,又有一幕族人要砍杀杂货店的汉人老板,刚好被莫那鲁道给挡了下来,
并说:“不是说好不杀汉人吗?”对方却回答:“有吗?”这些安排在在说明了在出
草动机上的混乱与矛盾。
影片的最后一幕,摄影机从高空俯视向下鸟瞰一切,莫那鲁道背着枪枝呆坐在旗台下
,然后镜头慢慢拉远,让我们看见倒在血泊里的人们。这个仿佛上帝视角般的凝视角
度,再加上而那股挥之不去的哀伤气息,充分定义了《赛德克‧巴莱》是一场不折不
扣、沉痛至极的无比悲剧。而其悲剧的积极意义便紧系在身为领袖,身为决策者的莫
那鲁道身上,他那被日本人阉割多年的尊严,因忍辱负重而被族人挤压的人性,竟是
在这样的悲剧中被解放出来。在这层意义上,似乎所谓“赛德克‧巴莱”(真正的人)
的真义并非单指无所畏惧,灵魂得到自由、回归到自己风土环境的人,而是意有所指
,可延伸为人在经历各种情境后,能成为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等各种正负面复杂人
性、全盘生命面貌的人。
《赛德克‧巴莱》从人性的尊严出发,带到对不同文化的尊重与包容,最后则是血腥
的悲剧,其中有着许多灰色的模糊地带,皆充满了许多争议,复杂的人性与和当代价
值观差距甚远的安排,使得观众无法安心地投射在任一角色身上,因为所有的问题与
抉择,将因文化与立场的不同而无法拥有唯一的标准答案,只能尝试站在理解的前提
下相互尊重。换句话说,这部刻意“没有英雄”、“无关对错”、“难以认同”的电
影,只是强调了人的情操、人的抉择,企图让焦点回归到人的本质上,甚至让人尝试
反躬自省,试着以他人角度设想。因为“认识”、“了解”与“尊重”,不只比“认
同”来得重要,更是“选择认同”时的必要前提。
《赛德克‧巴莱》作为一部台湾史诗,其真正的价值在于这是部以台湾观点讲述台湾
本土故事的电影,并涵括了从过去到现在,我们对于族群、对于他者、对于认同始终
挥之不去、悬而未决的处境,特别当我们习惯表达认同就必须选边站的同时,这部电
影却突显了“认同”的荒谬性,说明了文化其实才是尊严的根基。
许多人认为魏德圣的野心很大,替他担心该如何回本。但看完电影后,我却觉得他的
野心,并不在于花多少钱、赚多少钱,而是该如何透过电影,打开一个契机,搭起一
座连结台湾历史与当代观众之间的桥梁,让人们能够去思考、去认识与自己有关的过
去与现在!在这点上,魏德圣其实是一位非常谦逊和纯粹的导演,不只因为他在电影
中的各种选择和处理,还有他好似总能把自己的坦白与天真,化为一种令人信服的笃
定和动力。
当然,《赛德克‧巴莱》并不完美,它也许不符合通俗的“好看”定义,但却难能可
贵地保有创作中最珍贵的独立性和开放性,不得不令人激赏。这令我想起魏德圣曾如
此说道:“千万不要把电影当作一件图利的工具,如果你这样想,你对不起它,它也
会对不起你。”
我想,这样的精神和态度,就是对电影艺术最大的崇敬和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