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记忆
2011-09-19 中国时报 【?杨南郡、徐如林/文】
悲剧人物花冈二郎遗孀高山初子谈雾社事件
最近,原住民文化及其相关的议题活动,屡屡交集蔚为社会各界瞩目的焦点。例如史诗电影“赛德克.巴莱”的叫好叫座;又例如热爱台湾山林及原住民的博物学家鹿野忠雄纪录片的杀青首映;再例如南村落主办、本月底开跑的“2011纯原样原住民文化节”,参与者众,浩浩荡荡,时程更长达两个月有余。共襄盛举,本刊今起推出“原民.原乡.原动力”专辑,内容涵盖了雾社事件的补白、热爱原乡之爱山故人的追忆、山海资源与文化的保存共生、原汉交融的真情流露等等,这些画面跟场景,希望能够提供读者进一步了解“原民”、关切“原乡”,点滴汇聚支持改革的“原뀊吨O”。
──编者
1973年中,政府有意将“雾社抗日民族英雄”莫那鲁道、花冈一郎、花冈二郎入祀忠烈祠,一时在媒体上掀起辩论热潮,莫那鲁道固然没有问题,但对于花冈一郎、二郎两人,究竟是抗日还是亲日,双方人士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这一年,大家忽然发现莫那鲁道的遗骸,将近四十年来,一直存放在台湾大学的玻璃柜里,经过了缜密的安排,当年12月24日,流离异乡的英灵,终于在隆重的仪式里,光荣的归葬故乡。
如果说2011年,因为赛德克巴莱电影的上映,而形成一个“雾社事件热潮年”,1973年,可以说是第一次掀起的“雾社事件热潮年”。
当年,引起我狂热的是百岳的攀登,因为要利用到能高越岭道作为进入中央山脉的捷径,我已经多次在位于能高越岭道登山口的庐山温泉过夜。由于报章杂志的热烈报导,我得知花冈二郎的遗孀Obin Tadao(娥宾塔达欧,日名高山初子,汉名高彩云)依然健在,而且在庐山温泉经营一家精致的日式旅馆“碧华庄”。以往为了省钱,我们登山时都住在警光山庄,这一次,因为要满足好奇心,我说服队友们投宿碧华庄。
刚踏进玄关,就看到身为“女将(女老板)”的Obin Tadao,穿着正式的和服跪着迎接我们,她的皮肤白皙,容貌清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态度娴雅的引导我们进入和式客房,随即跪在矮几前,帮我们冲泡热茶。
“各位一路辛苦了,请用茶,等一下可以先去泡汤,浴衣和毛巾都在这里。”
因为刚进门的时候,我以日语问候,Obin可能误以为我是日本人,也用日语说明。
“哇!钱花得太值得了。”传统日式旅馆的服务,让原本舍不得多花钱的队友心服口服。
“咦?她不是‘山胞’吗?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另一个队友悄声的问。
“看她的眼神,很利啊。”
“她不是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吗?看起来好年轻,像四十出头的样子。”
“喂,你什么时候要问她花冈二郎的事啊,我们不是为了这件事才来住这里的吗?”
总共只有四个人的小队伍,七嘴八舌的像一大群麻雀一样吵。
怎么问呢,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终于,在晚餐的时候找到机会。在房间里用餐的时候,Obin指挥女侍把菜肴摆好,然后手持冰透的啤酒为大家斟酒。
“泡过汤后喝冰啤酒是最好的,各位好好享受,明天起各位要辛苦了。”
我把握这短暂的机会赶快开口,明知故问的说:“请问,您是Obin桑吗?”
她微笑的点一下头。
我猴急的再问:“能不能跟我们说一点有关花冈二郎的事,他究竟是抗日还是亲日?”
Obin Tadao怔了一下,随即低头快速的说:“对不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全都记不清了。今天客人很多,我不能陪各位了,请慢慢享用。”说完之后,她快速的磕个头,随即退出房间,关上纸门。
果然真的客人很多,隔壁传来一边击掌一边高唱的日本歌,今天的碧华庄应该是客满的。
1970年代,战后一度残破的日本又站起来了,挟著经济力的优势,日本人再度回到台湾,许多日资公司在台湾设立,来台工作或旅游的日本人,让台湾的温泉区欣欣向荣,台北是北投温泉,台湾中部则是庐山温泉。庐山温泉原本属于马赫坡社,那是赛德克英雄莫那鲁道的部落啊。
虽然没有从Obin那里得到任何答案,但这件事引起我对雾社事件莫大的兴趣,回家后立刻到图书馆翻找资料。
1976年,为了探访雾社事件马赫坡勇士最后死守的岩窟,我再度来到雾社,第一晚投宿警光山庄,遥望灯火通明的碧华庄,我知道Obin Tadao一定忙着招呼客人,也依旧保守着心中的秘密。
探访“马赫坡岩窟”的历程,后来以一篇感性的文章〈霜冷月寒吊英灵〉发表在中央副刊,引起了不小的回响,我希望Obin Tadao能够看到,知道我不是一般好奇的游客,或者只是不断想来挖取秘辛的媒体。
1978年深秋,我陪着新婚的妻子徐如林,准备去中央山脉纵走“能高安东军”那一段美丽的棱线,预定完成后要回到白石山,继续去探访赛德克族传说中的祖先发源地Bunohon(白色树石)。
由于新婚不久,还在蜜月的氛围里,不适合住警光山庄,所以还是订了碧华庄。这几年碧华庄生意兴隆,已经扩建成中型的旅馆,不变的是Obin Tadao依然穿着正式的和服,跪在玄关迎客。
“初子桑,记得我吗,五年前曾经在这里住过。”
“啊,是登山的杨桑,这次要去爬哪座山啊?”
“想要去探访Bunohon,赛德克祖先的发祥地。”
“路途很遥远啊,连山地人也没有几个去过,请问这位是?”
“新婚的妻子,她也喜欢登山。”
“好可爱的妻子啊,夫妻能够一起登山,真是太好了!”
在引导我们前往客房的时候,Obin Tadao与我边走边聊,我改叫她初子桑,是因为听到别的客人都这么称呼她。五年了,她还记得我,这样的记忆力,怎么可能忘了有关雾社事件的细节?
在房间沏茶的时候,Obin用国语正式的向徐如林致意,同时再说一次:“夫妻能够一起登山,真是太好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总觉得Obin Tadao说这句话时,透露不胜羡慕又有些许遗憾的神情。
晚餐后女侍来收拾餐具时,询问我们:“晚上有没有空闲,女将想要跟你们说几句话。”
Bravo!我差一点大喊出来,五年前我确实是太唐突了,老实说,当时我也只是一个好奇的游客而已。这几年来,我查阅了很多雾社事件的相关资料,加上曾经去马赫坡岩窟探访的经历,Obin Tadao一定是认可了我的努力,愿意跟我谈起雾社事件的话题了。
身为女将,Obin Tadao有一间小巧精致的办公室,当我们坐定之后,她拿出一个长型的礼物盒子,含笑的说:“新婚礼物,是一对‘夫妇箸’,小小祝福,太过简慢了。”
“您太客气了,这礼物意义太好了。”成双的筷子,代表夫妻永不分离,长长的筷子,隐喻白头偕老,这是非常传统的日式祝福。我恭谨的接过礼物,低头表达谢意,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不是嫌礼物微薄,而是,Obin Tadao对雾社事件的回忆,才是我所期待的。
“登山很辛苦,一路上要好好照顾奥桑噢。”
“没问题的,她的登山经验很丰富。”我们一边喝茶,一边漫谈一些客套话,我心里很急,脸上却不敢露出急切的表情,不断的祈祷:快说吧!快说吧!快把妳隐藏的祕密和痛苦说出来吧!
终于,我的祈祷得到回应,Obin Tadao换了一个深沉的表情和低沉的声音,开始说出隐藏多年的心事。
“看到新婚夫妻的恩爱,让我感慨很深,我也曾经有过非常幸福恩爱的新婚生活。杨桑,几年前我告诉你记不得雾社事件的事,那是骗人的。这几十年来,只要我闭上眼睛,当年那一幕一幕的往事就浮现在我眼前,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我是雾社事件的余生者,原本我也要与二郎同样自缢于花冈山,完全是为了腹中的胎儿,才忍辱偷生下来。
“前几年,莫那鲁道的骨骸迎回雾社的前后,很多记者和教授都要来访问我,他们都有各自的立场,有的希望我说,一郎、二郎是带头抗日的,有的希望我说,他们两人已经是与部落为敌的日本人,我一律告诉他们说,我不知道。”
“就像雾社事件当年,我明明知道一郎、二郎和全家族早已自杀多时,日本警察和记者来逼问我时,我也是说,我不知道。(以下是Obin Tadao讲述一郎、二郎及全家族自杀前徬徨蹉跎的痛苦历程,限于篇幅无法在此细诉,有兴趣的读者请参阅林务局出版,徐如林、杨南郡合著《能高越岭道 穿越时空之旅》)
“雾社事件发生后第三天,日本警察就攻上雾社高地,他们占领雾社街后,开始搜救日本人余生者,也搜捕抗日的马赫坡、赫哥这些部落的人,当时,我已经被带到巴兰社住在亲戚家。日本警察搜捕的第一要犯就是一郎和二郎,因为,那些余生的日本太太,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格外痛恨一郎和二郎,有个太太甚至造谣说:‘亲眼看到花冈二郎引诱躲藏的小孩出来,再加以杀害。’后来日警在我们家中和宿舍,找到很多日本的衣物用品,那些太太又说:‘我们亲眼看到花冈二郎登门抢夺日人财物。’其实,那些东西都是我们自己买的呀!而且雾社事件爆发后,二郎一直和我
在一起,怎么可能去做那些事?
“我知道说出实情也没有人相信,所以假装受到太大的刺激,病倒了,警察来问话时,我都装作失忆的样子。一直到11月8日,曾经在赫哥驻在所服务过的田村宪治巡查部长,发现了花冈家族自杀的现场,消息传来后,我仿佛放下心中的大石块,到此时,我才能尽情的呼天抢地,痛哭一场。
“11月9日,日本警察押着我前往花冈山确认死者身分,我看到栎树上挂著二郎和家族老少20具半腐的尸体,不远处倒卧著一郎、花子和婴儿,回想十几天前,我们在树下围着篝火,唱挽歌请求祖先来接我们的情景,不禁伏地痛哭,哀伤到瘫软无法起身。
“由于一郎切腹自杀,二郎穿着纹付羽织?日本礼服自缢,被解读为‘不愿意屈从反抗蕃,死时仍不忘身为日本警察的尊严’因此受到赞扬,巴兰驻在所的日警都转变对我的态度,不再敌视我。但是,不时仍有雾社事件被害者的家属,前来巴兰社,要求警方随便给他们一个‘反抗蕃’,让他们‘试刀’以完成复仇的心愿。
“雾社事件被镇压后,日警将我们反抗六部落的余生者五百多人,分别安置在罗多夫收容所和西堡收容所,说是收容所,其实是变相的监禁。我因为身分特殊,巡查给我比较多的自由,可以到外面走动。当时我因为怀孕,腹部慢慢膨大,日本巡查的太太们对我有很大的敌意,经常故意走过来拍一下我的肚子,嘲讽的说:‘唉呦,吃了什么好东西?胖成这个样子!’甚至,连佐冢爱祐警部的妻子,同样是泰雅族的Yawai Taimo也对我说:“妳为什么还活着,不一起去死呢?”老实说,如果不是为了答应二郎,要好好的将孩子生下来,我好几次都痛苦得想要自杀。
“雾社事件发生后隔年4月,我已经大腹便便了,因为收容所主任安达健治嘱托的好意,让我可以借用罗多夫驻在所的浴室。4月24日晚上,我去借用浴室的时候,安达主任劝我当晚留宿在驻在所内,不要回到收容所,我不愿意让人背后说话,还是回到收容所过夜。
“当天过了半夜,忽然枪声四起,道泽群趁夜袭击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我在混乱中捧著肚子冲出去,慌不择路的滚下山坡,靠着夜色的掩护,躲在树丛里直到天亮,才被警察找到带回雾社。
“这就是大家所说的‘第二次雾社事件’,当晚被道泽人杀了195人,另有19人自杀,6人失踪。日本警察假装事先不知情,报告说这是道泽人自发的复仇事件,其实,前一天晚上安达主任叫我在驻在所过夜,就可以说明一切了。
“5月6日早晨,我们这些‘第二次雾社事件’的余生者共298人,在日警严密的监视下,长途跋涉到川中岛定居,当时我已经怀胎十月,随时可能生产,然而,还是得一步一步痛苦万分的跟着走。我知道,我的故乡赫哥社已经被日本人送给道泽人了。到川中岛后第六天,我生下了二郎的遗腹子,取名叫Awui Dakis,婴儿七个月大时,在日本警察安排下,我嫁给担任驻在所警手的中山清(Piho Walis),他与我同样是赫哥社人,我们都是雾社事件的余生者,只能彼此相依为命。”
说到这里,Obin Tadao已经很累了,在二个多小时的谈话里,她一生最苦难的一段记忆,像包裹多年蚕茧一样,一丝丝的被抽离出来。很难想像当年一个仅仅16岁的少妇,可以背负那么多的痛苦与折磨,更难以想像的是,她能把这些痛苦包裹得那么好,以一个坚强的太太、妈妈与旅馆女将的身分,勇敢的活着。
Piho Walis在战后改名为高永清,曾经担任第一、二届雾社乡长,Obin与二郎的儿子Awui Dakis改名为高光华,正是我们访问Obin当时的乡长。
怀着沉重和感谢的心情,我们向Obin Tadao道晚安,希望在她说出这些沉痛的记忆之后,放下心中的大石块,今晚,她可以睡得安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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