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挪威的树没看见森林”
刚开始我还是要先声明一下,我过去并不是特别迷披头四,现在也不是特别
热心的披头四迷。我的年代(也就是团块世代)的人十几岁时,并不是大家
全都迷上披头四的音乐长大的。
披头四被介绍到日本,我记得应该是我上高中的时候,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历
经美国热门歌曲,转到摩登爵士方面,因此披头四的音乐没有轻易进来的余
地。说清楚一点我觉得“这种东西反正是英国人在搞的音乐吧”。周围确实
有人迷上披头四的音乐,我日常听到披头四或西海岸爵士乐,只坚定地认为
“这边才是正点的”,而没什么理会。
因此经过六○年代七○年代,我不记得买过披头四的唱片。打开收音机不管
喜不喜欢都会播出披头四的歌曲,因此他们的畅销单曲我都知道。有我喜欢
的,也有不怎么喜欢的(喜欢的要多得多),旋律和歌名可以确实连得上,
如果拿手枪对着我说“不唱就杀了你”,我也唱得出来。不过从来没想过,
要特别花钱去买唱片。那对我来说,是只要一打开收音机就会传过来的“流
行”音乐。那种音乐对当时的我来说并不酷。就像不买正在畅销的小说一样
,我也不买披头四的音乐。
生平第一次买披头四的唱片,我记得是进入一九八○年代以后的事。离开日
本住在欧洲二、三年时,突然像在路上被不讲理的性欲来袭般,变得非常想
听披头四的歌。在当地买了卡式录音带来听。真不可思议,当时最想听的是
《White Album》(白色专辑) ,住在希腊什么都没有的小岛上时,用收录音
机反复只听这个。因此,从耳朵第一次听到时开始,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才
终于第一次感觉到披头四的音乐真好啊。当然以前也觉得是个好乐队,不过
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闭上眼睛虚心坦怀仔仔细细听过他们音乐的经验。凝神
注意听时,感觉好像已经干枯的地方,水汨汨渗进来似的。当时想到,我终
于在这里和披头四完成正式的邂逅了。
那时候我正在开始写《挪威的森林》这本小说,一开头飞机上的一幕所出现
的音乐,还是非“挪威的森林”不可(当时小说还没取名字)。如果要我具
体说明理由,我也伤脑筋,不过除此之外的音乐我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现
在也想不起来)。这和是否留意到没关系,和喜不喜欢也没关系,我确实感
觉到他们的曲子经过漫长岁月此刻还扎实地染透我体内。这可能就是所谓的
世代这东西吧。
.....
然而这《挪威的森林》出版之后,却出现了Norwegian Wood不是挪威的森林
......
,那是误译的意见。正确意思应该是挪威制的家具。这“挪威制的家具”说
,也出现在例如艾伯特.高德曼(Albert Goldman)所写的约翰蓝侬传上,
在世间似乎以一种定说广为流传,但这见解是否百分之百正确,我觉得有点
存疑。因为我对披头四的音乐并没有深入研究,所以不能确定地说绝对怎么
样,不过以我所读过的,并没有明白显示那“挪威制家具”说的正确根据(
只提示“美国人可能不知道,不过当时在英国说到 Norwegian Wood 是指北
欧家具”程度的一般事实而已)。我问美国人或英国人,有说“那是挪威制
家具”的人,也有说“不,那是指挪威的森林”的人,明白分成两派。这问
题似乎并不只是英语和日语的语言上的差异而已。
忝为翻译者之一容我说一句话,Norwegian Wood这个用语的正确解释终究是
“Norwegian Wood”,除此之外的解释或多或少可能都有错。试着查证歌词
的文脉(context) 看看,Norwegian Wood这个用语暧昧不明的多义性(
ambiguous) 支配着这首曲子和歌词,是很明白的事,硬要把这清楚规定成
某一个意思这行为,是有点不讲理的。这在日语或英语,都一样。越想补抓
,越会逃走。当然那语言以语言本身的含义之一,是有挪威制家具=北欧家
具,这可能性。不过并不是全部。如果有人主张那是全部的话,这种狭义的
决定方式,我想可能会致命地损坏这首曲子暧昧不明的多义性所赋与听众那
不可思议的奥妙深度(这深度才是这首曲子的生命)。那岂不正是“见树不
见林”吗?Norwegian Wood正确说或许不是挪威的森林。不过同样也不是“
挪威制的家具”,这是我个人的见解。
在《花花公子》杂志的采访(一九八一年一月号)中,约翰.蓝侬对Norwegian
Wood这样说。“我在这首曲子上非常用心思,我觉得已经变成妄想症了。因
为当时我跟别的女人有关系不想让妻子知道。实际上我经常跟别人有不伦关
系,我想在曲子里把这种情色的事巧妙暗示地描写出来。就像用烟幕照起来
.....
那样,好像实际发生的事那样。我已经忘记那是跟谁的韵事了。我不知道到
...............
底怎么会想到挪威的森林这个词的”。(旁点笔者/中川五郎.监译)
这段发言(作者关于作品的发言,未必全部都是正确的决定性的,这从我自
己的经验也可以这样说,不过虽然如此),应该是相当清楚地暗示不是 Norwegian
Wood=挪威制家具。如果事实上正如约翰.蓝侬的发言那样,就变成“不太
清楚到底是怎么样,不过把一切事情都隐藏成暧昧模糊的深奥东西”了。如
果把这种东西放在念头里时,就是约翰的脑子里忽然浮现 Norwegian Wood
这个印象或观念。那是无法翻译(或解释)的印象或观念。不管怎么想都只
有Norwegian Wood本身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们在十几岁那个时期,经常在收音机上听到这首曲子,
这是不管谁怎么说都是被称为“挪威的森林”的曲子。或许正确说是误译也
不一定,不过那是乘着“挪威的森林”这交通工具来到我们这里的。而且那
在我们内部以“挪威的森林”占有位置。所以我当然不至于说“有什么怨言
吗?”不过无论如何,这不是很美的曲名吗?如果曲名是“Norwegian Wood
”(东芝音乐工业从一开始就一贯主张这是正式曲名),或曲名是“北欧家
具真好”的话,我觉得这首曲子可能不会在心里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关于这Norwegian Wood的曲名,还有一个有趣的说法。这是一个在乔治.哈
里逊经纪人的办公室上班的美国女人说“这是从他本人听来的”,在纽约一
个派对上告诉我的。
“Norwegian Wood不是真正的曲名。刚开始的曲名其实是叫做 "Knowing She
Would"。从歌词的前后来想,可以知道那意思吧?(也就是说,"Isn't it
good, knowing she would?" (知道她愿意让我做,不是很美好吗?)不过
啊,唱片公司抱怨说这么不道德的歌词不能录音。你知道,当时这种规定还
很严的。于是约翰.蓝侬当场配合 knowing she would 的语感改成Norwegian
Wood。这样的话就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吧。曲名本身,就像一种玩笑似的”
。先不管是真是假,这种说法你不觉得非常hip! 非常酷吗?如果这是真的
,约翰.蓝侬这个人就太帅了。
村上春树杂文集 P102~107/时报出版/村上春树作/赖明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