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太阳依旧过度热情地照拂大地,使得街边上没熄火的老车像头年迈的驴气喘吁
吁,好在一众的主子里有人在意。
“国豪,你的车顶不顶得住啊,还是我们先去全家坐一下?”刚提着一袋补给品回来的
广霖说。
“不用啦,我出门前才加过水。”国豪嘴上这样说,手指却不安地敲打着方向盘。
“都快下午了,是要让我们等多久。”筱美埋怨著,一边拿卫生纸压掉额上的汗珠,语
气里隐隐不悦。
“应该快到了吧,我再Line他一次。”广霖安抚女友的情绪,毕竟这趟出游他可是主揪
。
热气逐渐蒸腾成火气,没有广播当背景音,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没关系啦,我们下午去海边走走,晚上再找间餐厅吃饭。”身为车主人的国豪帮忙打
圆场,可后照镜里的小美没有领情。
“诶小奇,你打电话给王虎啦!”越过筱美,广霖命令似地直接点名。
“哦……喔。”望着窗外恍神的小奇咯噔一下,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捞出手机。
没等到通话接通,一台改装过的机车在驾驶座旁停了下来。
“干,你是骑脚踏车喔,也太慢了吧。”国豪降下车窗,无恶意的问候两句。
“走啊!我就跟在你们后面。”王虎催动油门示意。
国豪还在思考,后座的广霖已经先发话了:“上车啦,大家等很久了耶。”
王虎看看广霖,又瞥向一旁臭脸的筱美,耸耸肩朝阿豪瘪了瘪嘴,没打算抗议。等到他
坐上副驾,按下广播的开关,这一趟旅途好像才正式开始。
挟带溢出车窗的流行乐,他们一路驰骋在滨海公路上。沿途波光粼粼的大海,平静而深
不可测。
国豪单手掌握方向盘,吹着没发出声音的口哨,一会摸摸下巴,一下挠挠后脑。一小时
多过去,广霖的赔礼清单应该列得差不多了,另一头小奇塞著耳机沉浸在手游世界里,八
成还在抽老婆吧。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此刻能替他赶走倦意的,也只有在一旁拿蝴蝶刀甩来甩去的王虎了
。
擅自调低音量,国豪说:“你在练那个喔?”
“嗯──”王虎两三下收起刀片,说:“最近看到一个厉害的Yutuber。”说完,又让
刀身在指间飞舞。
“应该没开锋吧?”国豪不自觉被那只银光闪烁的蝴蝶吸引。
倒是王虎漫不经心地回答:“没开锋的也有在卖,不过我是直接拿家里的──”
“蛤?”国豪的一声惊呼,车子跟着往上弹跳,像是不小心辗过什么。
“!”国豪立马把头摆正,脚掌却没有离开油门,车内的其他人也仿佛时间暂停,还是
小美第一个回过神来。
她很快地瞄了一眼,说:“不是动物,也不是人,可能是个窟窿吧。”
“呼──”国豪这才松了口气,车速也渐趋平缓。
或者该说,是不得不慢下来。
无论是轻放还是重踩,老车都像濒死前虚跨著几个大步,要不了多久就会动弹不得。
“车子有问题?”副驾的王虎发现了。
尚有余怒的小美一听,冲著广霖就是一顿骂:“就叫你开车出来……”
国豪耳根发烫,好像被骂的人其实是他,好在小奇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前面好像有一间店耶。”
紧邻著公路旁的边坡,一栋白色招牌的铁皮屋立在那里。藉著余速,国豪至少平安把车
停下。
隔着玻璃窗,王虎看着红漆掉得差不多的招牌念:“呜栖妈什么什么行?”
希望是车行吧。国豪心想,寄望着店外堆放的旧轮胎跟油桶能实现他的愿望。
“去看看吧。”广霖说。
不需要敲门,破旧的店家根本没有门,在任意堆放的车体零件中,他们找到了个比较像
是入口的黑洞。
乌漆墨黑的,活像是一张嘴。
“有没有人?老板在吗?”国豪扯开喉咙喊,实则是不想再多踏进去一步。
四周堆放的杂物乱成一团,把本就不宽裕的空间挤得寸步难行,再加上空气中弥漫的油
味、酒味跟腥臭味……
小美干呕一声,先逃了出去。
见许久没人回应,广霖捏著鼻子正打算叫大家出去──咔的一声,沾染污渍的灯泡亮起
,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角落的木桌旁坐了个人。
油腻的乱发间,一双布满血丝跟褐黄的眼睛正看着他们。
“怎样……车坏了喔?”男人浑身像没洗过澡般满是污渍,一开口就让人听出醉意。
“对啊,请问这附近有车行吗?”国豪忍不住换了口气。
男人轻笑出声,用一口东缺西漏的黄牙说:“哼车行喔……你们可能要推三公里才有住
人啦,不过会不会修车就不知道了。”
他艰难地站起来,一跛一跛向外走去。其他人都跟着出去,唯独落在最后的小奇又仔细
扫了一眼。
这间店,不光有支解过的车体,还有成堆的旧衣旧鞋,不过最醒目的莫过于木桌上的酒
瓶跟沾上污渍的女性内衣了……
“喂!”
小奇心脏一紧,头也不敢回,好在认出是王虎的声音,他说:“走啦,舍不得喔。”
“……嗯。”小奇本想跟王虎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公路旁,几个人围在引擎盖前方,仿佛在手术房商讨病情似的,只有筱美察觉到男人放
肆的眼光,一个人靠在车屁股休息。
“他会修吗?”小奇默默走到她身边低语。
“谁知道。”筱美爱理不理。
小奇识相地闭嘴,却发觉后轮像是沾到了像沥青般的东西。
“我看先换个轮胎,之后再检查一下火星塞啦。”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视线看向
车尾,“还是你们想一起推车,我也随便。”
看他们无法决定,不想多费唇舌的男人索性挖起耳朵。
一行人只得聚在车尾讨论。
“我看就给他弄啦,多少钱我再出就好。”广霖一向用钱解决问题。
“不是,这我的车,当然我自己负责。”国豪硬著头皮说。
“不然就推一下嘛,三公里而已。”王虎提议。
“不要,这么热耶!”筱美立刻反对。
“早知道我就骑车。”王虎觉得不爽。
“还不是你自己爱迟到──”小美也不甘示弱。
眼看争吵一触即发,广霖加重语气打断两人:“好了!就给他修吧,不行再叫人来拖。
”他看着国豪,后者马上心领神会。
“就这样吧,你们看旁边就是海滩,不然我们先去凉一下。”国豪勾著王虎的肩膀,看
王虎还有些不悦,他又再次怂恿著:“走啦,走啦。”
好不容易连哄带骗,一行人总算朝海滩进发。快到时,广霖说忘记拿喝的,一个人折了
回去。
气呼呼的筱美一到海滩,就撑开伞滑手机。王虎也不甩她,脱掉上衣往海水走去,有意
无意地拉开距离,国豪看了看,就拉着半推半就的小奇跟了上去。
三人随意踏浪,讲讲干话,然后互相泼水打闹,直到第一个牺牲者出现……小奇被王虎
推了一把,跌进水里,连内裤都湿得不能再湿。
接下来就像在抓交替,抱持着不能只有我湿掉的信念,小奇又拽又拉地把国豪也拖下水
,两只落汤鸡不怀好意地盯着保持干燥的王虎,趁他跑上岸前,合力把他扔进更深的海里
。
全身湿透后,他们玩得更开了。一波一波的浪也无法阻止他们前进,一直到超过腰部的
深度。
三人一排背向大海,随着抓不准节拍的海浪跟着跳动。抓得准的就随着浪峰达到新高点
,抓不准的就被一巴掌拍进滚动的海底,笑一笑又重新归队。
另一边,喝着啤酒,提着一袋吃喝的广霖姗姗来迟。
他蹲在筱美的旁边,大口喝下几口啤酒,忽地问了一句:“国豪呢?”
筱美困惑地抬起头看他,又转向大海,视线来回梭巡,才指著王虎他们,愣愣地说:“
刚刚还在一起玩的啊。”
“没这么衰吧。”广霖暗骂一声,把啤酒摔在沙滩上,上前大喊道:“喂!国豪人勒?
”
两个人仿佛充耳未闻,依旧持续着他们的跳跃。
深怕已经出事的广霖一路大跑到海岸线,缩短距离后挥舞着手臂大吼,这才让王虎他们
注意到身边少了个人。
两人貌似从狂欢中清醒,他们当即朝着不同方向大喊:“陈国豪!陈国豪!”
平稳拍打的海浪声,吞没了他们焦急的吼叫。
陈国豪像是无预警般被大海吞噬,无能为力的幸存者只能从海上归来。
广霖皱着眉头正打算报警,却听见后头的筱美大叫。
“在那里──在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看向远方,遥远的海平面上似乎就站着一个神似国豪的人。
“怎么会跑到那么远啊?”小奇没打算得到回答。
“把东西拿一拿,去看看再说。”广霖开口。
众人沿着海岸线一直走,直到脱离沙滩踏上漆黑的礁石,才赫然发现一条由礁石延伸的
笔直小道。
难怪国豪看上去就像站在海平面上,隆起的礁石几乎跟海面平行。
“走吧。”王虎想都没想。
国豪就在前方,他招着手像只把手反过来的招财猫。
几人排成一条线,一个挨着一个,越走越远,越远就离岸边越远。明明刚才看上去没那
么远,国豪却像站在机场的平面手扶梯,跟着他们等速向后移动。
“诶,叫他回来啦!”被海水打到脚踝的筱美有些后怕,不知不觉间,两侧都已是仿如
深渊的大海。
但就是没人理她,连最宠女友的广霖都没说话,筱美只好硬著头皮,抓紧他的后背继续
往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筱美终于受不了了。
她猛地拽住广霖,索性哭着大喊:“我不要走了啦!”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
“喂!回来啦!筱美会怕──”
王虎也下意识地想要掉头,可国豪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把手放下。
“回去啦,看到我们回头,他就会跟上了。”广霖一贯地颐指气使。
众人在窄道上原地回转,却在那一瞬间听到国豪的声音。
“诶!上来啊,这里有一座小岛!”
国豪的声音听上去很近,王虎作为第一个人又把身体转了回去。果然国豪就在不远处,
连着礁石的是一座小岛,四周的海水也浅上许多。
“走啦,快到了耶。”
王虎带头,一行人总算离开海面。国豪就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不一样。
他笑笑地挖苦几人:“你们也太胆小了吧,走那么久。”
“我那是体贴好不好?”王虎揍了国豪的手臂一拳。
“哼!”这下筱美是真的生气了。
她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气刚才大家都不理她。广霖朝众人苦笑,认分地蹲在筱美旁安抚
她。
“走啦,你想留在这当电灯泡?”王虎拉着小奇,跟国豪往小岛深处探险。
这座岛从远方看上去很小,实际走进来却也算是别有洞天。难能可贵的是小岛上竟完全
没有道路,更别说是一点人烟,兴许是因为这样,所以岛上的植物都很茂盛,俨然是一座
世外桃源。
“我不会是发现新大陆了吧?”国豪打趣地说。
“有可能喔,那应该叫陈国豪发现新大陆?”王虎哈哈大笑。
跟在后面的小奇却没这个兴致,他说:“诶,你的脚受伤了喔?”
“对啊,刚才被浪打远的时候就扭到了。”国豪侧着脸,漫不经心地回答。
下一秒,脚下一软,像是踩到窟窿,整个人摔了一跤。
“唉唷!”
“靠,你没事吧?”扶起来以前,王虎先大笑三声,才把手搭给国豪,“先说好我可没
兴趣背男的。”
“我才不用你背咧,小奇会背我啦。”国豪藉王虎的力站起来。
两个人还在斗嘴,小奇却蹲了下去。
他嘀咕著:“这里是不是有个洞啊?”
另两人面面相觑,王虎拿出他的蝴蝶刀,把表面松散的土给拨开。
一股腥臭随之而来,里面是些破烂衣服,全都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王虎随意挑起一件,
上面还带着片片污渍。
“是血,是干掉的血。”他冷静地下结论,一边又挑出好几件不同的碎衣。
有男有女,有新有旧,有大有小……
小奇感到一阵恶心,他说:“难道是帮我们修车的男人干的?他家有好多旧衣服……”
回想起来距离三公里才有住人,还是那个男人亲口说出来的。这里地处隐密,如果不是
住在附近,又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刚才你怎么不说?”王虎责怪道。
“我哪知……”小奇一时话堵。
“好了啦,先跟广霖他们会和再说。”国豪说。
他们回到沙滩。筱美的鼻头红红的显然才刚哭过,广霖的脸红通通的,地上又多了几罐
空啤酒。
“怎么样,有好玩的吗?”他说。
国豪几人脸色一沉,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广霖呼著酒气,强作清醒,他说:“我先报警,等警察来了再说。”
其他人看着他拨通又放下,放下又拨通,却始终没有开口。
好半晌,他迎向众人的目光,摇摇头说:“没有讯号。”
“怎么会这样……”筱美又是泫然欲泣。
“怕什么,我们人这么多。”王虎不是叫假的。
“原路回去,上岸就报警。”广霖很快下达命令,小奇却在一旁惊呼:“路不见了,那
条路明明就在这里。”
众人又是心头一惊,往海岸线上展开搜寻。石径果然是不见了……
“你们刚刚有移动吗?”国豪问。
广霖摇摇头,不晓得是不知道,还是没有移动。筱美更是乱了方寸,眼泪一滴一滴滚下
来,问也是白问。
“说不定是涨潮。”国豪自圆其说,“要不我们把岸边都搜一下,看看岛上有什么。”
“嗯……”向来出主意的广霖无力反驳。
“小奇你跟他们走,我们一左一右等等在碰头。”国豪说。
小奇点点头,一行人拆开来走。
走着走着,好像走了许久。
王虎怒骂道:“靠,他们是不是根本没动啊,这座岛看起来也没多大啊!”
“可能是广霖醉了吧,而且我的脚也走不快。”国豪随口帮他们开脱。
好不容易,五人在沙滩上会合。
谁知道隐忍的王虎没发作,倒是广霖一见面就指着他们的鼻头骂:“诶你们是不会走快
一点喔,这座岛又没多大。”
“操!是谁不走快点啊?”王虎也不打算忍气吞声。
两人抡起拳头,眼看就要打在一起,还是国豪跟筱美死命地将两人拉开。
远远的,仿佛事不关己的小奇说:“这里有条船耶!”
这才把怒气上头的两人给分开。
船是木造的,不新不旧,连桨都有两对。
“怎样?能划回去吗?”国豪跟船不熟,只得征求广霖的意见。
“岸边都还能看见,只要这船没坏就行。”广霖给予肯定。
“好。”大家有了共识。
国豪跟王虎先上船,确认船只没有漏水后,才陆续接三人上船。由于船身不大,筱美只
好站在船中央抓着国豪跟王虎的肩膀,把座位让给余下要划船的两人。
风不大,海面很平,再加上刚才的一顿吵,此刻只有船桨划开水面的破水声。
目所能及的岸边,却不是三两下能划到的。尤其是在远离小岛之后,岸边依然没有放大
的迹象,更是摧残著众人的心智。
他们垄罩在沉默下一直划,一直划……
然而,筱美的惊呼打破了平静。
“有鲨鱼!”
众人下意识地收拢手臂,不远处果真有一墨色的背鳍迅速潜下海面。
精通鱼翅的广霖说:“这么大的背鳍,少说也有三米,不过这一带大白鲨不多,其他的
只要不被他当成食物就不需要担心。”
话刚说完,一道巨大的黑影掠过船底。
筱美尖叫起来,随着船身激烈的晃动差点就要跌入海底,还是国豪伸手稳住她的身形,
才阻止了悲剧。
“我们不会是已经被当成猎物了吧?”他说。
“谁吃谁还不知道!”王虎紧盯水下,趁著黑影又经过时,猛地拿船桨奋力一捅──
奇怪的手感传来,瞬间让王虎嚣张的气焰消失无踪。
紧接着,后头传来小奇的声音:“船……船进水了!”
众人在小奇的吼叫声中,才注意到筱美脚下的船板正在进水,而且还越进越快,仿佛底
下有只无形的野兽正把利爪插进缝隙,一左一右地撕开船板。
“一定是刚才的撞击,再加上我们几个的重量。”小奇完全愣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腿软的筱美崩溃式地半蹲下来暴哭。
“划啊──还等什么!”广霖大吼。
另外三人像是收到指令,拚死命地划,不管刚才划得有多快,现在都比刚才快上三倍。
船头一度向小奇那边歪去,广霖不止一次地朝他大骂:“划快一点,船头都歪了你知不
知道!”
划得快,水进得也快。
水一下就淹过脚踝,广霖的声音变得呆滞,他说:“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们要减轻重量
,把一些没用的东西丢掉!对!把没用的东西都丢掉!”
可船上哪里有没用的东西,就连那一袋的吃喝都没来得及带上船。
船头的两人也不管他,就是一个劲地埋头苦划,就像在燃烧生命般地逃跑。
哗哗哗的水声,广霖好像又说了几次,船身也晃动过几次,然后只剩下大口喘气跟唏哩
哗啦的划水声。
几乎就要抵达岸边,好不容易直起身来的筱美说:“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疯狂划水的几人这才停下手来,抬头的片刻,那座无人小岛竟又出现在眼前。
兴许是那几次的撞击?或是小奇划得太慢害方向歪去?
众人在自己心中找到答案,国豪只说:“别管了,先上岸吧。”
比起遥远的杀人魔,现在就有条想吃人的鲨鱼在侧。
几人连跑带跳,又游又爬,来不及换气,海水权当开水喝,这才总算是趴在海滩上捡回
一条命。
体力最好的王虎头一个缓过气来,手里居然还抓着桨,他直起身子,忽然问:“广霖呢
?”
国豪当下朝四周张望,闻言的筱美更是着急地想回到海上──可手却让小奇抓住了。
“放开我,邱子奇!”她叫道。
小奇没松开手,站起来,漠然地说:“广霖跌进海里了。”
“你胡说!”气极的筱美疯狂地甩着手,眼看无法甩开,就抓着小奇剧烈摇晃:“你胡
说!你胡说!”
“是真的!”小奇突然大吼:“他想推我下去,结果船身太晃,自己跌下去的。”
“啪”的一声,好响的一个耳光。
“广霖才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做出那种事!”筱美哭了,不愿相信地哭了,片刻间,她
狠狠地睁著赤红的眼睛,说:“是你!一定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小奇没有反驳,只是松开筱美的手,一旁的国豪也不知怎么排解。
“都别吵了!”安静许久的王虎突然出声:“你们过来看──”他严肃的语气,倒是让
筱美的眼泪收敛不少。
四个人围成一小圈,王虎拿的船桨就在中央。桨板上沾染的不是血也不是肉,而是沥青
般的稠状液体。
“有什么鲨鱼,是这样的?”王虎看看几人,回想起来的小奇愕然道:“国豪的车子,
轮胎上也有一样的东西。”
“所以他还能上岸?”
国豪刚说出口,几人都是一阵恶寒,下意识看向扑来的白色浪花,没准下一次就变成黑
色的了。
“我们去拿那袋吃的,然后躲在岛上等人来找我们吧。”王虎握紧船桨说。
不管那东西能不能上岸,他都不想再待在这附近了。
余下三人用眼神同意,没人再提起海上的事情。他们拎起食物,只想远离表面平静的海
。
太阳逐渐西沉,一来一回也快到日落时分。
朝岛中央走去的几人,被眼前倏然出现的平房给打住。
“我们刚刚逛的时候,有这间吗?”阿虎问了个无人知晓的问题。
圆形的外观,用石料跟木材混合搭建,没有窗户唯有一扇双开式的木门,附着著青苔跟
海风侵蚀过的痕迹,这肯定不是刚刚盖的……
国豪跟王虎当头,四人亦步亦趋地往前。他们俩分别抓住两边的门环,确认过眼神……
“三、二……一──”
木门敞开的时候,好像什么也没有,慢了半拍一股仿佛会镶进鼻腔的腥臭漫延出来。
“好臭。”
首当其冲的王虎朝一旁作呕,后面的小奇好像在开门的时候被吓得摔倒。
待眼睛适应晦暗,视线下挪的一刹那,筱美大叫:“是广霖!”
她大步向前,却在门前被国豪拦下。
“广霖在这里,那表示有可能……”国豪不敢肯定,会意过来的筱美颤抖地向后退去,
视线在平房里打转。
“操!有种出来啊!”手握船桨的王虎冲了进去,国豪赶紧跟上。
趁著王虎跟空气对峙,国豪确认著广霖的呼吸跟心跳。
“乌栖拉……”
王虎没来由的一句,吓了国豪一跳。他抬起头看,赫然发觉平房内都像被刀刻着奇异的
文字,三个一组,无数重复。
国豪赶紧说:“别乱唸了,我们出去。”拉着王虎,他朝筱美摇了摇头。
筱美捂著嘴,想哭却不敢哭出声来。小奇想安慰她,却被她一手挥开。
“我们回去海滩吧,那东西搞不好已经上岸了。”国豪思忖著说:“只要退潮我们就可
以从石径离开,更何况待在海滩也比较有被救援的机会。”
无人附和,他们都吓坏了,只能沉浸在各自的恐惧中跟国豪走。尤其是王虎,自平房出
来后,他就像中邪般,嘴里唸唸叨叨的,来来去去也就同样的那三个字……
半路上,国豪终究是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打断众人独自的思绪。
“阿虎,你从刚才就在唸什么?”国豪质问他:“平房里的字难道你认得?”
算不上功课优秀,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绝不是什么英日韩的现代字体……真要说,还更
像是古代的象形文字。
“不知道,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王虎定了定神,思绪脱出循环,好像意外接到对的位
置,他猛一想起说:“是那个男人的招牌,停车的时候我有看到。”
“那又怎样?”国豪问。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门锁起来。”
“?”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众人心中写下巨大的问号。
像是独自发现秘辛的王虎,激动解释:“你们没发现,那间平房根本没有窗户?门外的
两个圆环不像是应该锁上的吗?”
他的眼神中带着期盼,期盼有任何一人会质疑他,好让他继续解释。
“可是里面只有广霖啊。”筱美说。
“没错!”捶打自己掌心的王虎说:“就是因为广霖在里面才要锁起来──你们想想一
开始国豪压到的东西,他一定是想办法换到那个像活尸的男人身上,不然我们怎么会叫那
么久他才有反应,然后是那只彻底烂掉的鲨鱼……接着是广霖。”
“可是……”小奇还有疑问。
“没什么可是的!”王虎说:“你不觉得平房跟铁皮屋的味道一样吗?正常人哪可能在
那种环境下过活!”
“……”
轰然揭开的谜底,让几人不知到底是对是错。
“你有什么办法吗?”国豪问。
王虎举起手上的船桨,说:“那栋平房估计是有什么蹊跷,只要我们用这个把门栓起来
,光靠广霖的身体,八成连门都撞不开。”
思考未果,不想再等待的国豪说:“好,那我们一起去。”
“不行。”王虎断然道:“那东西转换身体好像会花点时间,四个人走太慢了,我跟小
奇跑过去,锁上就回来。”他把蝴蝶刀交给国豪,让国豪护着筱美。
小奇本想要推辞,可对到筱美的目光时,又硬著头皮答应下来。
两个人快步奔跑在小岛上,不知怎么的,小奇总感觉王虎慢了他半个步伐,换作平常,
他早就被远远甩开。
也许他也会怕吧?
黑夜将至,诡异的平房兀自耸立。
小奇跟王虎小心翼翼地朝门口靠近,仅存的光线里,依稀还能看见那一双脚……
“你把门拉上,我把桨穿过去。”王虎说。
小奇不想久留,干脆听话照做。
岂料门拉上的一瞬间,背后便被人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跌进平房里去──他慌张地爬
起身来,回过头却见王虎把木门阖上。
“干XX!王虎你到底在干嘛?”小奇抓狂般地捶打门板,又听见他把船桨栓上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你别怕,刚才都是我瞎掰的。”王虎冷冷地说:“谁知道是不是你把广霖推下去的,
你先待在这里,我们一回去就立刻找人来救你。”
王虎盘算著,三个人的重量应该可以坐那条小船离开,要是找不到船,游也要游回去。
他低头满意地确认船桨,也不管小奇在里面是哭是骂。不知不觉间,小奇的声音好像变
得模糊,他压压自己的耳朵,又捏住鼻子吹气,好像忽然发觉了什么,他猛一回头──
小奇吓得贴在墙边,既不敢靠近广霖也不敢靠近门边,平房的工法十分粗糙,石材跟石
材间都有缝隙,从那些透进来的光影中,他可以清楚看见一大片的黑影迅速从地面窜起,
垄罩住整个平房。
他颤抖地摸了摸石缝,在指尖搓揉,又放到鼻子前一闻……
是水,是海水?
砰砰砰砰砰──有什么东西被卷上了屋顶,又猛地一下重摔下来。
周围的黑影倏忽间全消失了,只有门缝底下的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奇张嘴无声地尖叫,睁大眼睛瞪着木门,双脚一直用力,巴不得把自己塞进石缝,就
在木门打开的瞬间,跨下一阵温热。
是国豪,原来是国豪来了。
“小奇,王虎人呢?”他问。
小奇迅速爬到国豪的脚边,“他想把我锁在里面,他用船桨……用船桨……”
“胡说!”筱美打断他的说词,“门上根本没有东西,一定是你遇到危险就把他关在外
面。”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小奇激动地抓住筱美的肩膀,却被她用力推开。
鄙视的眼神扫过他的裤裆,筱美说:“卑鄙。”
小奇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双手瘫软下来,他用余光看向国豪,后者却像是在闪躲他的
视线。
“我们走吧,阿虎不见了。”国豪说。
他领着两人再次回到海滩,小船被浪打上岸了。
此刻他们只能期盼那东西遵守着某种规则或喜好,要不然也不会每次发生事情,都是某
人落单……只要寸步不离,不触犯禁忌,等到退潮他们就能离开。
抱持着侥幸的心理,他们决定轮流守夜,第一个是国豪,再来是筱美,最后才是失魂落
魄的小奇。
是夜。
海浪拍打着沙滩,月光莹亮地吊挂在漆黑的天上。
一切都好寻常,如果不是少了两个同伴。
“小奇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国豪说,他的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小船也跟
著消失无踪。
他在海滩上徘回,脚伤似乎更严重了,一瘸一拐的。
筱美很快清醒,仿佛刚才不过是在假寐。天还未亮,世界是一片灰濛濛的。
“好像在退潮。”国豪又说。
筱美同他到海岸线看,海浪一波一波打来,又一波一波退去,每次后退都以肉眼可辨的
速度远离,几只来不及跟上的小鱼被留在沙滩上扑腾著。
她的脸色煞白,海的远方传来一声巨响,宛如恶兽来临前的咆哮。
“是海啸……海啸要来了!”筱美惊慌失措地大喊。
国豪在不远处招呼著:“石径出现了,赶快过来!”
他用受伤的脚,边跑边跳地往前冲。
筱美用不了多久就跟上,国豪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他们死命地跑,几分钟过去,眼看海岸就在不远。
筱美惊恐地往后面看,远远的海面变得惨白,滔天的巨浪就快要轰然而至。
上一秒还伫立著的小岛,下一秒已经被海水吞噬。
筱美绝望地看向前方,国豪奔跑的背影变得好慢好慢……她终是忍不住朝国豪的肩膀伸
出了手──
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见,海水一点一滴地包覆住自己,直到指尖。
没有预料中的猛烈撞击,筱美仿佛飘浮在水中,四周的一切变得静谧,国豪还在跑,一
瘸一拐地跑,海啸就像跟他约定好般,跟在他身后一吋。
感到极度困惑的筱美,忘了恐惧,连呼吸都给淡忘。
国豪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直到一个小点,从同一个的方向游来。
期望获救的筱美伸长手臂,却在看清的下一刻尖叫出声。
气泡炸裂,黑点变得庞然而清晰。他披戴着一张浮烂的人脸,空洞的五官下是窜动的黑
色黏液,背上还插著一锋利的背鳍,没有尾鳍游得却是飞快──在筱美张嘴的瞬间就灌
进她的口腔。
远不是呛水可以形容,筱美只觉得周身都要炸裂,视线也如进水般填上黑暗……
沙滩。
国豪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回过头,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石径、没有小岛、没有筱美……
空落落的,只剩下口袋里的蝴蝶刀。
他看着公路旁的铁皮屋,捏紧拳头。
“回来啦,你的车我没动,不过我想也用不着呵呵呵。”男人的心情很好,他哼著歌整
理看不出有整理过的私人物品。
国豪一声不吭地朝他逼近,待他转身的一瞬间──
噗哧。
刀身没入男人的胸膛,两人四目相交。
没有哀号或惨叫,男人只是咧开嘴朝他笑。
“……”见他诡谲的反应,国豪从忿忿的情绪中缓过来,手边感受不到温热,刀尖也彷
彿只是捅穿了皮。
他一下把手抽回来,才发觉上面掉满大大小小的蛆虫,吓得他赶紧把牠们拨开。
“哈哈哈哈。”男人笑得更欢了,他拍拍国豪的肩膀,说:“好好跟牠们相处,以后就
只有牠们陪你了。”说完,他大步流星地朝沙滩走去。
国豪这才知道害怕,害怕一个人独自留在这彷如牢笼的黑暗里。
他一跛一跛地勉强追了出去,刚离开没多远,“锵”的一声如同镣铐的声响让他扑倒在
地。
男人似是察觉到他的举动,转过身不屑地说:“别忘了在海中的那场交易。”他抽出胸
口的刀,随意扔给国豪。
再一次面向大海,他走几步才像是忽然想起:“喔──记得餐桌要扫,都是前辈辛辛苦
苦盖的。”
无视国豪在背后的哀求怒骂,他平静地望向大海,嘀咕著:“我早该死了。”摊开手,
任海风将他的身躯吹成沙粒。
海天一色中,仅存国豪懊悔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