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该是从何时开始记录?我不清楚,于我,或许是五岁。
儿时父母为了拼一番事业,将年幼的我丢给祖母照顾。父母居住台中,祖母则独居南投深
山,以直线距离来看两者并不远,实际交通却久得旅人难以招架。
祖母与我年纪相差逾七十,她时髦,喜欢学习新知,乐观开朗,虽是长辈却不重视繁文缛
节,对我而言更像年纪稍长的朋友。
回想过往点滴,我认为祖母的生活信仰近似嬉皮,对从那样年代走过来的人而言,能像祖
母这样活,无比可贵。
祖母时常放卡通影片跟我一块欣赏,迪士尼、宫崎骏,应有尽有,祖母对于剧情如数家珍
,然而在这些经典卡通中,唯有两部,祖母未曾收藏,更将之从记忆剔除。
那便是《小美人鱼》与《魔女宅急便》。
祖母对我极好,满足我各种合理与不合理要求,唯独对于这两部卡通,她未曾让步。我尝
试询问祖母原因,她只含糊告诉我爱丽儿住在海底宫殿、魔女琪琪的新家靠海。未上小学
的我没有足够阅历理解祖母的忌讳,直至父亲私下解释与年岁增长,我才逐渐看出端倪。
父亲是祖母的遗腹子,祖父于祖母孕期初显时落海身亡,大腹便便的她就此竭尽所能逃离
象征自由与包容的蓝色。祖母躲至台湾唯一不靠海的城市、拒绝收看任何赞叹海洋之美的
影片,彻底让自己的存在与海水绝缘。
海,聚集祖母所有痛苦回忆。
幼时的我有自己的房间,无须与祖母共挤一间房。夜间,长短不一的恐怖嘶吼惊醒彼时独
睡的我。我误以为是雨夜惊雷,迷糊走出房间才发现是祖母宛若咆哮的梦呓。
她的声音嘶哑,在寂寥暗夜更显尖锐,我理应惊惧,然而一想到对方是平日对我无比和善
的祖母,想逃离现场的脚下意识缩回,反倒静心聆听祖母的梦呓。
祖母喊著一个名字,一个我后来从父亲口中得知,祖父的名字。
※
祖父与祖母是青梅竹马,祖父身材高瘦,眉眼自带一分文青式忧郁。祖母相对祖父长得普
通,五官清秀,是个除了会被外人称赞干干净净外再无特点的长相。
外貌不过一身随年华褪色的皮囊,得以如实传达本质的是终究是内在。祖父好动,喜欢追
求新知,祖母天生崇尚波希米亚,两人在性情上有极大共通点,渐渐从异性知己走到一生
一世的伴侣。
我对祖父了解不多,父亲也无法告诉我更多关于祖父的往事,他曾随口提及祖母并不喜欢
他多问,因此他对生身父亲的认知只有淡薄影子。
年幼的我享受祖母照拂,直至进入小学、南投正式进入观光定位招揽更多观光客后,那层
遮掩祖父真实样貌的纸墙才渐渐受海水浸溽,慢慢破损。
大概是在我升小六那年暑假,父亲被公司外派越南,母亲自然跟随左右,难得能与父母相
伴的日子落空,祖母为了安抚我特别带我下山到市区游玩。
日月潭充满观光客,赶一波商机的流动摊贩占据大街小巷:用的、吃的、喝的、纯装饰性
,产品琳瑯满目。十一岁的我正值发育期,新陈代谢旺盛,午餐尚未消化殆尽又感到饥肠
辘辘,撒娇催促祖母再买些吃的。
我勾著祖母臂膀,带着祖母向流动摊贩靠近。杨桃汁、棉花糖、烤香肠,这些寻常小吃不
足以满足视觉与味蕾,最后我停驻于一摊少见烧烤摊。
塑胶布覆于折叠桌,铁架挂上满溢焦香的烤鱿鱼,老板正卖力烤著一排扇贝,扇贝遇热放
弃坚持,壳体开启,白嫩贝肉旁一颗散发晦暗光芒的珍珠吸引客人目光。
“老板,买这颗有吃又有得拿唷?”
客人与老板斗嘴,我想看得更仔细,祖母却僵在彼端,不再移动步伐。我看见祖母的脸惨
白扭曲,双唇不断颤抖。她没向我解释情绪骤变的理由,只是迅速回身将我脱离现场。
回程时我们恰巧经过码头,码头围绕的人群不比摊贩区少,我听见大人七嘴八舌谈论,而
后另一群从橡皮艇下来的人,拖着溼透的塑胶布袋走向车潮。
“小孩子别看!”
站在前头的大人厉声疾言,不明就里的我只觉得委屈,抬头望向祖母希望她能为我说两句
,却恰好目睹祖母昏厥倒地的瞬间。
※
来医院帮忙的是住在苗栗的姨婆,在我哭到哑声才终于抵达医院处理大小事宜。我待在房
间外,姨婆拉上布帘与祖母长谈,布帘无法隔绝声音,她们的争执一字不落进入耳中。
“跟儿子住有什么不好?偏偏要一个人住在南投。”
“妳没关系,妳想过儒儒吗?”
“下次再出状况怎么办?”
“算了算了!妳从年轻时就这样,说也说不听,都没考虑过别人!”
姨婆怒气冲冲离开房间,我不解地望向她。
“儒儒来,姨婆带妳吃冰淇淋。”
姨婆朝我露出勉强笑容,牵着我来到医院一楼商店街。我舔著冰凉甜腻缓解灼热喉咙,姨
婆无人抱怨,将年幼的我当作树洞,一厢情愿倾诉多年怨怒。
“妳阿嬷……唉,从以前就这样,一意孤行。我还以为老了比较好,没想到跟年轻时半斤
八两。”
姨婆没理会当时的我是否能听懂,开始说起年代久远的冗长故事。
祖母与祖父兴趣相似,文艺气息浓厚的他们筹组读书会,他们特别喜欢西洋小说,聊文学
彻夜不归稀松平常。
那夜,祖母照常离家,姨婆与曾外祖父母自我安慰有未婚夫跟着应不至于出事,岂料担心
成真,祖父母双双消失,音讯全无。
数月后,祖母终于返家,整个人肮脏狼狈,语不成句,甚至有了孩子。
“邻村的人在桥下找到好多读书会的人,手上都是针孔。我们没见到妳阿嬷阿公,心想八
成也是凶多吉少。后来妳阿嬷回来了,手腕跟那些人一样满是针孔。大家都说他们不是读
书,是学老美吸毒,神智不清集体自杀。”
姨婆叹了口气。
“妳阿嬷带着妳爸回来,那个样子……我们也不敢多问。反正妳阿嬷八成读书读到脑子坏
了。”
“阿公呢?阿公没跟着回来?”我小心翼翼询问。
“没跟着啦!妳阿嬷回来前,妳阿公家的人找人找到人都不见,我们只能不了了之。妳阿
嬷后来坦陈妳阿公跟她到海边被大浪卷走,怕被责骂不敢回家。妳阿嬷生下妳爸,一个女
人在外活不下去只好回家。她从夫姓,接了李家牌位回家供奉,独力扶养妳爸长大,事情
就这样落幕。”
※
伤口愈合留下疤,即便我与祖母双双对于那次意外昏厥只字未提,祖母的怪异行径仍在我
脑中留下一道怪异痕迹。我继续享受祖母呵护,沉浸这种仿若朋友的关系,直到我进入恼
人青春期,口中只剩“不要”、“烦死了”才逐渐变质。
我学会挑衅,我也并非喜欢看人难受,纯粹“因为我可以所以我去做”。
美术课,老师发了色纸,轮到我时只剩下蓝色色纸,我心血来潮,用蓝色色纸拼贴汪洋大
海,上头刻意画了艘翻覆小船。
回到家,我献宝拿出作品,顽劣期待祖母反应。
祖母看到蓝色色纸、看到汪洋上摇摇晃晃的孤舟,瞳孔缩小,尖叫抽高,最后抓起作品撕
个粉碎。祖母的崩溃在我的预料内,撕去作品则不然,我被祖母的失控弄得恼火,想起姨
婆说过的话。
“妳凭什么撕我的作品?妳读书读到脑子坏了,妳脑子真的坏了!”
一句不假思索的复述蓦然制止骚动,祖母望向我,难受询问。
“是谁告诉妳的?”
“姨婆。”
“她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什么。”
祖母以双手掩著脸,缓缓道来李陈月儒这名女人年轻时不为人知的故事。那段故事埋藏心
底太久太久,久得祖母终于不愿独自保留。
※
陈月儒与李明亮如愿订婚,李家家境富裕,两老宠溺独子,纵情声色也罢、游手好闲也无
妨,只要好好活着,干什么都可以。
无须为金钱愁苦的李明亮热衷文艺,带着同为留学归国的友人阅读书籍,有人如李明亮喜
欢书中的虚无,有人只是单纯热爱读书,亦有人像陈月儒只是反骨,以追求刺激为乐。
他们带著书本到山林溪涧、蔚蓝海洋,与自然相伴鼻嗅书香,他们浪荡却也没有伤害他人
意图,纯粹消磨自身。
直到见不惯浪荡的人偷偷举报,将经典名著冠上反叛文学,李明亮、陈月儒与一票友人的
美好日子就此烟消云散。
他们被蒙眼带走,关在一间听得见海潮声的狭窄牢房。光线昏暗,难以分辨黑夜白昼。时
序于认知消失,他们只能用房门开启的频率推测时间。
潮声覆蓋一切,他们曾由衷欣赏自然天籁,如今天籁依旧,他们却恐惧只剩阵阵潮声的人
生,他们惧怕自己的生命被浪潮冲刷,最后不余痕迹如泡沫消失。
“我们本来不怎么怕,毕竟我们又没做错事,现在想来没做错事才是最大错事。”
做错事,一番折腾还受得有理,他们什么都没做却必须承受,肉体耐不住,精神更是无力
负荷,他们的眼瞳不再散发得意神采。
“关在那不知第几天,守卫带我们出来,他带我们到另一个房间,我们见到一个女人……
”
房间内只有一张行军床,一名赤裸女人被铐于上头。一行人见到她只有两种反应:失语又
或者尖叫。
读书会成员无从肯定女人是被关于此处才变成这副德性,又或者女人因为生来如此才被关
于此处。女人浑身白皙,肌肤晶莹如薄膜无法遮掩血管脏器。青绿血管于她的肌肤底下用
力勃动,她的脸颊、四肢布满鳞片,腹腔肿胀,嘴里不断吐出白色颗粒。
陈月儒胆子大,瞪大眼睛观望,她发现女人嘴中吐出的竟是一颗又一颗圆润珍珠。
“还在磨蹭什么?把人押过来!”
此时陈月儒等人才发现房中不只存在诡异女人,还有一票戴着口罩的男人,他们穿着手术
服,俨然实验人员。读书会成员被守卫强押至角落。
真正恐怖的并非那些外貌恐怖的事物,而是那些衣冠楚楚,行为却不再受规范的人。男人
被撬开嘴塞入一颗颗珍珠,女人的臂膀被绑上束紧带,施打一剂剂未知药物,读书会成员
从纯粹监禁彻底沦落待宰羔羊。他们都算知识分子,再蠢笨也明白自身处境,他们知道自
己俨然成为实验白老鼠。
被紧缚的双手没法抠弄喉咙,饥饿多天的空腹令他们无从吐出秽物,男人止不住干呕,绝
望思索对方目的为何。
陈月儒机伶,专注窃听实验人员与守卫的对话,渐渐拼凑事情全貌。
“几旬前发生船难,警察打捞死者时意外捞到那女人。女人看来死透了却仍然活着,他们
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
他们囚禁女人、支解女人,最后惊觉不论女人受到多大伤害都能恢复原状,他们做出结论
──女人拥有永恒寿命。
能与无上权力匹敌的唯有永生,不论是命令还是私欲,研究人员疯魔似想解析女人的秘密
。他们分析女人口吐的珍珠、体液、血肉,他们需要更进一步人体试验,像陈月儒这种随
时都能处死的囚人,无疑最好实验品。
率先出现异变的是阿东,吞下珍珠后的他食不下咽,餐餐都需守卫强迫灌食。他吃进去的
少,腹部却超突起,衣物再也无法包裹腹部。他的肌肤变得如女人透明,血液流动路径清
晰可见,阿东从不停挣扎呻吟到因为过于肥胖再也无法动弹。
吞下珍珠第三天,阿东的腹部已浑圆如巨球,陈月儒等人甚至无法看见阿东的脸。
第四天,早饭尚未送进房,阿东巨大的腹部剧烈颤动,而后,如熟烂果实炸裂。
体液溅满牢房,他们无不被喷得浑身湿透。陈月儒满身是血,她嗅到熟悉海潮气味,她初
次觉知海水气味原来如此腥咸。
阿东是在第四天死亡、第五天起床,他们发现圆仔因满口突生珍珠阻碍呼吸窒息而死。第
六天死亡的是美芳,她的指缝冒出薄膜,双腿出现鳞片,半人半鱼的她大声呐喊自己吸不
到氧气,将喉咙活活凿出血洞而死。第七天死的是双胞胎智贤与明德,他们同生也同死,
趁实验人员注射营养针时,抢过手术刀互相刎颈。
七人读书会,最后只剩下陈月儒与李明亮这对未婚夫妻。陈月儒与李明亮的身体没有其余
友人的剧烈反应,除了精神委靡、肌肉流失,他们的生理状况尚算良好,成为重点研究对
象。
恐惧消磨逃生意志,他们退化成屠宰场豢养动物,麻木吞吃乏味餐点,只求死亡平静来访
。
“只剩我与妳阿公,后来……有一回守卫送饭,门没锁好,我们趁机跑了出去。那地方靠
海,我们逃得过于慌张,妳阿公失足落海。我救不了他,只能尽早离去。我不知道抓走我
们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在山区躲了好一阵子,后来发现有了阿宏。生下阿
宏后……确定安全我才回家。”
所以我从此惧怕海洋,拒绝接触任何关于海的事物。祖母呢喃为故事画下结尾。
“阿嬷,妳是编故事吓我吗?妳能证明妳说的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证明?”祖母惨笑,“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妳信与不信,对我……根本没
有差别。”
“那个女人是外星人吗?”
“我想她……是海的化身吧。”
海的化身?未免太恶心了吧!我不敢说出口,随着画面具体,我反倒想起另一件事。
“阿嬷,如果妳的故事是真的,那……妳怎么确定爸爸……嗯……”
我努力拼凑语汇,最后以观众之姿提出问题。
“妳又怎么确定爸爸是阿公的孩子,跟那女人、珍珠、实验没有关系?”
祖母瞪大眼眸,那神情如今回想起来,并非像听见未曾想过的荒唐言语,更像埋藏心里的
恐慌被人一语道破。
我是否相信之于祖母确实无关痛痒,但我的疑问却扎在她的结痂伤口,硬是让伤口再度生
脓发烂。
※
当年的我只将祖母的故事当作吓人骗局,根深蒂固相信她想用天马行空幻想吓唬我,让我
不至于再拿更多关于海洋的事物折磨她。
太多太多可能,我无法一一确认,唯独一件事我无比肯定,自祖母讲述故事后,她的健康
状况每下愈况,她本来热衷晨跑、喜欢爬山,现在的她只想把自己关在屋内,生活大小事
全仰赖外送服务。
祖母甚至不再拨打电话询问父亲是否健康顺遂。
在我即将高三那年,我谈了场失败恋爱,返家与祖母彻夜哭诉。祖母没有安慰我,只恍惚
聆听我语焉不详的抱怨,而后不慎踩空,小腿骨裂。
父亲与母亲偕同姨婆赶往南投,强制祖母下山就医。祖母沿路哀号,她的哀号无关伤势,
她只是不愿离开山,不愿到山下那间靠海医院。
老人的顽固无力与多人抗衡,进入医院疗养的祖母宛若失魂,两眼呆滞望向天花板,尽力
避开窗户外那片蓝色汪洋。
夜里,她依然梦呓不断,她喊著祖父名讳,尖锐嘶吼使临床病人苦不堪言,护理师更是招
架不得。院方婉转要求父亲转院,自知理亏的父亲只能卑微请求院方宽限数日让我们另觅
他处收容祖母。
祖母尚未转院,隔壁病床已来新室友。新室友是名面色蜡黄的中年妇女,由一名娇小瘦弱
看护陪同。我陪同祖母用餐,拉起布帘隔绝生人,然而临床过于夸张的呕吐声让我不由得
拉开布帘想叫她们安静一些。
光从声音研判,我误以为女人纯粹闹别扭增加看护工作量,当我看见对方吐满下巴衣襟的
呕吐物,我才晓得自己错怪她。
“啊!”
祖母看见女人满脸秽物惊慌尖叫。祖母早已不是荳蔻少女,再肮脏恶心的事物也不曾让
她如此失控。我赶忙拉起布帘,温声安抚祖母。
“明、明亮那时候也是这样。”
情绪平复后,祖母只挤出这么一句话。
※
祖母恢复良好,父亲为她寻了一间疗养院,离家、医院都不远,同样靠海,景观良好。
转院前最后一夜,我因为两天后的模拟考彻夜未眠,满脑复杂算式。祖母的脸又开始抽搐
,为避免吵到新室友,我慌张摇醒祖母。
“阿嬷!阿嬷!”
祖母瞬间惊醒,错愕看着我,我耸肩,悄声道。
“我怕妳又说梦话吵人,先叫醒妳。”
“是呐……是呐……”
祖母喃喃,我盯着参考书,低头以极低音量劝慰对方。
“阿公都走那么多年,阿公是不小心掉下去,那么多年妳也该放下,他不会怪妳。”
我自以为这番话体贴又老成,能适时宽慰祖母,祖母的脸色却变得愈发惨白。
“妳不懂……”
“我没有不懂呀,妳不是都说给我听了?还是说妳骗我?”
“我没有骗妳。”祖元音色凄苦,“我没有骗妳……但我也没说实话。”
祖母又说了那则骇人故事,这回以不同视角重新呈现。
※
五位形影不离的友人悽惨死于面前,无视道德伦理的恐怖实验成为陈月儒与李明亮的日常
。光是“活着”就折损陈月儒与李明亮的心灵,他们不再互相打气,只是倚靠墙垣,等待
研究人员周而复始的凌迟。
每回结束实验,陈月儒想的只有如何去死,直到李明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我知道怎么出去,她说她会帮我。”
“谁?”
“那个被抓住的女人,她说她想回家,一直等不到人帮忙。这几次到她身边,她都对我说
话,她请求我帮她,她说地上太可怕,我们可以跟她一起回海里。儒儒,跟我们一起走好
吗?”
若是平常,李明亮的话肯定让陈月儒觉得疯了,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不疯的人才是真正疯
了,她没把未婚夫的话当一回事,只是无意识点了点头。
陈月儒确实没将李明亮的话当一回事,印象中的未婚夫并非行动力极强的男人,说出的话
能做到一半就算奇蹟。然而翌日守卫打开房门送饭,她才彻底明白对方并非开玩笑。
李明亮以瘦弱身躯扑倒守卫,未修剪指甲狠狠戳入对方眼窝,失去视力的守卫惊声惨叫,
而后李明亮咬上守卫的颈动脉。
不再被当人看的李明亮,以野兽之姿解决加害者。
李明亮满嘴鲜血,久未澄明的双眼如今晶亮骇人,他回头看往陈月儒。
“走。”
她惧怕未婚夫的失控,却更不想与未阖眼的尸体共处一房,她驱使疲弱下肢跟上李明亮。
“整座空间散发浓郁海水气味,潮声催促我们前进。我当时非常昏沉,几乎是无意识跟着
妳阿公前进。那段路我们走了无数遍,却初次没见到守卫、研究人员,或许……或许他们
有事离开,或许……妳阿公……”
祖母禁声,缓了会接续故事。
他们来到女人在的小房间,里头没有其他人,女人仍旧浑身死态,此时的她不再口吐珍珠
,半透明身体散发些微萤光。
在陈月儒印象中,女人与恐怖画上等号,此时女人却与恐怖二字再无关系,她神祕、恬静
,宛若悠游水中不慎遭人猎捕上岸的人鱼,具备人形却又让观者觉得与“人”毫无共同点
。
李明亮抱起女人,以宛若耳语的声音告诉陈月儒。
“她说,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李明亮带着女人,毫无阻碍与迟疑一步步走出房,透过听觉、嗅觉,陈月儒恍悟未婚夫的
行径路线。
李明亮正往大海方向前进。
女人如死物没有任何反应,随着越靠近海洋,她的身形越渐模糊。半透明皮囊分解消融,
指尖滴落犹如珍珠的光点,随着失去的光点增加,女人的样貌脱胎换骨,死气沉沉的脸恢
复颜色,她的五官姣好亮丽,犹如失坠人间的神女。
潮声从隐约暧昧来到震耳,李明亮驻留一扇生锈铁门前,他紧抱女人以肩膀推开门。
门板开启,陈月儒察觉此刻他们正站在一处礁岸。漆黑笼罩平静汪洋,浪花飞溅,寒得她
不得不以臂膀环抱自己。
李明亮用尽气力将女人抛诸大海,陈月儒来不及喊出声,女人已被浪潮吞吃。
“明、明亮?”陈月儒结巴道,眼前的未婚夫无比陌生。
“她说她是海的女儿,是不小心被人抓上岸。”李明亮着魔喃喃,“她说只要能承受珍珠
的力量,就可以永生。我是第一个吃下珍珠没死的人,她说那是我的福气。我救了她,她
允诺报答我,她要我们夫妻俩一起到海里与她同享永生。”
平静海潮转瞬汹涌,李明亮朝陈月儒伸手。
“儒儒,我们回不去了,不如到新地方重新开始?”
李明亮沾染污血的脸于黯夜只剩一口白牙,陈月儒看着夫婿双唇开阖,却听不清他说了什
么。
“儒儒,妳答应要跟我们一起走。”
失聪的双耳恢复功能,惊惧锐化五感,视线突破黑夜限制,陈月儒自那片涨起浪潮看见女
人模糊的脸。
“不!”
她用力挥开李明亮的手,力道大到使李明亮失去平衡,他失足坠海。
海潮吞吃李明亮的速度不亚于吞噬女人,潮声不再带来心灵平静,陈月儒只听见如女人嚎
泣混杂狂笑的诡异声响。她逃了,尽可能往海的反方向奔驰,陈月儒一路跑,跑到双脚鲜
血淋漓,跑到气喘吁吁,跑到厥死路边。
“妳阿公确实是失足落海,但我没说的是都是因为我推了他!我不是故意的,他、他也想
跳海……”
祖母摀著脸啜泣,霎时我明白她那夜间惊惧旁人的高声梦呓。
过分思念是不可能让人于梦境中嘶叫,祖母的梦呓来自亏欠与罪恶感,她对祖父的爱与思
念早被恐怖过往与超常发展灭烬,她不愿看到大海无疑证明她只想远离祖父的生存轨迹。
※
祖母自与我吐实后,整个人恢复我记忆中的朝气开朗,她花极长时间坐在窗边眺望大海,
她对过往只字不提,夜间更不再梦话连连。
我乐见她积极面对人生,内心却惴惴不安。
学测结束等待分发的日子,陪伴祖母的工作又落到我身上。依稀记得那是三月底,天方入
黑,祖母反常要我推着她看海。
疗养院傍海而建,以美丽景色降低囚禁感,给予入院者极佳视野与上流待遇。我与祖母顺
著步道一路闲聊,最后来到公园末端,浮木栅栏围成观景台,让游客近距离欣赏蔚蓝海洋
。
“儒儒呀……对于大海,妳想到什么?”
“唔……大海是生命的起源、大家的母亲、妈祖、渔夫、铁达尼号……”想破头的我开始
胡诌,重量不重质。
“没错,儒儒讲得很好呀,还有吗?”
夜里的海,不再蔚蓝,黑水由远至近,浪潮攀爬礁岩,我的面颊感受点点冰凉。
迟钝如我,也察觉状况非比寻常。
“阿嬷,我觉得浪变大了,我们回去好吗?”
“还有吗?关于大海,妳还想到什么?”
我急欲返回疗养院,绞尽枯竭灵感搪塞老人家的好奇与偏执。
“有很多海鲜,还有亚特兰提斯、水行侠。有学者说海洋可能孕育古老文明,我想海……
应该很包容,能容纳各种可能。”
海潮发出呜咽,似女人低头悠悠吟唱。祖母突然大笑,笑得癫狂疯魔,笑得无比陌生。浪
潮随着她的笑声攀升,冗起的浪超越木制栅栏。
祖母撑起不良于行的下肢,动作灵巧走向海潮,她回眸望了我一眼。
“大海不是善于包容,她是善于收藏,当妳答应要给她了,她就一定要得到。”
“想想也白赚这些年,够本了。”
“累了,不逃了。”
“明亮能理解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他们都在等我。”
我来不及制止祖母,我看见海潮浮现两张脸,我忘记尖叫。
而祖母的身影就在我种种失能间消失眼前。
※
祖母消失那日,台中迎接超越历史纪录的巨浪,对于祖母的失踪,父母没有分毫指责,只
是欣喜我能逃过死劫。年轻生命能够幸存,得到的庆幸,远远胜过苍老生命逝去的悲哀。
很多事情只要改变主观定见,既定事实就能有不同诠释。与其说祖母与祖父遇见永生的诡
异生命,我更相信他们不过是遇见一名滥用药物的女人,那些实验人员将女人当作重要素
材,恣意掳掠如祖母这种无拘无束、家属不在乎行踪的人作为受实验者。读书会成员看到
女人嘴里不断涌出珍珠,说不定只是无法消化的过量药锭罢了。
祖父的死我也自有一番定见,说不定祖母婚前失贞,与读书会成员意外有了父亲,祖父无
法接受未婚妻、朋友双双背叛,跳海以示愤怒,祖母才忌讳我询问父亲的出生。
我是如此说服自己。
父亲辞去安稳的办公室工作,开始海上男儿人生。他晒得一身古铜色,据说只要他上船,
那日渔获量必定空前绝后丰饶。
许多时候,无知比有知快乐,如姨婆口中那句读书读坏脑子,或许祖母就是知道太多,才
与幸福绝缘。
我尝试将祖母的诡异故事埋藏心中,将之当作一部没有续集的午夜电影。
然而,不论我如何说服自己,尝试以不同视角欣赏,有一点依旧改变了而我无力扭转。
我再也听不见悠扬潮声,打上岸的只剩属于女性的幽微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