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成走进了月老殿,看着正沉默绕着天蚕丝的尹和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喊对方,早上听
到一半的故事沉甸甸压在胸口,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而尹和月见他这样便没继续说完,
领着他回庙。
虎爷奔了进来,往尹和月脚掌上踩踏几下趾高气昂示意,让苦笑的尹和月把自己抱了起来
,枕着大腿窝成一团睡了。
一下一下抚著虎爷直到确认睡着了,尹和月才抬起头来,“怎么?还闹夜袭啊?真不正经
。”
艾成一下失了力气,无奈拉过张椅子坐下,“后来怎么了?”
尹和月扯著天蚕丝,看色泽由白转红又转白,流转了一阵才不甘不愿开口。
“和玉没有问我,我也没有说……为什么会理所当然觉得,对方会明白呢?”尹和月拿起
一旁供桌上的蜂蜜蛋糕切了两块,将其中一块递给了艾成,继续说起未尽的故事,“我们
三人去了市集,那时忘了是庆祝什么,整条街张灯结彩的,热闹喧腾,和玉少有机会出庙
,看的眼花撩乱,你跟在后头顾着他,然后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蜂蜜蛋糕被尹和月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在盘子上散乱成碎屑,尹和月的声音很紧,似乎
不太想说下去。
“什么呢?哎呀年纪大了就是记不住……”
尹和月笑着想含糊过去,却对上了艾成的眼睛。
“看见了什么?”艾成不闪不避也不催促,只是淡淡追问了句。
夜色正浓,雾气凝结成叶缘的露珠,坠到地上。
“我看见了一对夫妻。”尹和月低下头,像是做错什么事一样,“他们过得很糟糕,衣服
破旧也没有能居住的地方,却依旧爱着彼此。”
“那很好啊?”
“那并不好,他们两人的脚踝上,系着他们彼此,把他们紧紧束缚在原地,哪里也不能去
!”
尹和月看见那对夫妻后,起了阵恶寒,转头看着有说有笑的尹和玉,不安如墨在水中扩散
。
他记不清自己手里制过多少数量的红线了,既红又艳的长久姻缘,对于人们来说究竟是不
是幸福,他不知道也。
当情爱成了第一选择,无疑是替自己上镣铐,拖着人无法前行
尹和月惦记着这件事,打算迟些跟尹和玉讨论心里的担忧,待市集逛完、艾成回家之后,
尹和月才衡量著用语跟对方讨论。
尹和玉没有回话,抱着小老虎沉默揉着,最后才轻飘飘来上一句,“哥,你想当月老吧?
”
没料到对方会来上这么一句,尹和月当场愣住了,笑着回应:“没有啊,我只是想说这样
或许不太好,就……当然若你有你的考量……”
这样的回答在尹和玉的眼中却落实了心虚两字,不啻在心口挠上一爪,但一想到不能跟尹
和月撕破脸,却只能闷著不满笑开来:“我觉得是刚好吧?这么多对情侣总会有些这样,
就跟财神给财就算事前想的再多也会被败坏,并不是事事都能如我们所愿。”
尹和月心知尹和玉有点对此事反感,便点到为止,拉着尹和玉的袖䙓哄著:“毕竟你看,
我不是月老,所以可能太大惊小怪了,问问而已?”
尹和玉还没消气,但见对方这样又撒泼不了,只好顺着台阶答应了“哥你不用担心,月老
的事我自有分寸。”
最后谈话落了个不欢而散,尹和月想着过两天可能要等尹和玉情绪过了再聊聊,毕竟他向
来在乎这职位,或许会因此心里留有疙瘩,但还等不来两天,就先因为艾成的事将整个情
况搅和的一蹋糊涂。
尹和玉早早来到了桃花林,对着池水左看看右看看自己的倒影,见弟弟难得开心的模样,
尹和月也好奇。
“怎么这么注重打扮啊?要去天庭开会吗?”
“哥、我……我喜欢艾成。”尹和玉摘下了脖颈上的铜钱,看着上面刻的年分笑得很甜,
满心满眼都是艾成听了一回自己的出生年分,就着手在各处蒐罗铜钱的身影,他甚至想着
,说到底月老这位是他占著的,本就不属于他,思来想去没有一件事物属于自己──艾成
是那个他能争取的、最触手可及的关系。
这时的尹和玉像是被魇住了,思绪落在了结上出不来,听不进尹和月的劝说,更死心眼的
往胡同里钻,而尹和月劝不过,便想艾成自己也有分寸,忖度著对方兴许会拒绝,也没太
往心里去。
又过了几日,艾成拿着糖葫芦来林里时,尹和玉正兴冲冲想开口,却在看见对方时愣了一
愣。
艾成的命数短短数日内变得极糟,成了个死无全尸的命,就在尹和玉决心要告白的时候。
尹和月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一脚踏空,过往的片刻聚集了起来,成了巨大的荒谬,像是
踏入了极大的局却无法脱身,想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艾成那恰好能用一个命来补的劫,尹和玉那瞎了眼的爱恋,就像是过于阴谋的巧合,而他
什么也无法做,即使他再怎么对尹和玉说艾成终究是人,顶多活个百来年就会转世,而他
身为一个妖神还有千百年,没有必要为了保他而牺牲自己。
尹和玉听不进去,在深夜跃下诛仙台,用自己的神格换艾成一场劫。
最后留给绝望的尹和月的只有一纸书信跟尹和玉原本配戴的一串铜钱,他向尹和月道歉,
说著自己除了艾成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他这个月老还是假的,他真的没有办法,只能做
出这样的选择。
尹和月跪在诛仙台上,拿着弟弟没舍得毁坏的铜钱痛哭失声,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却听见有人唤了自己。
妈祖走上了诛仙台,眉眼低垂著,带着一丝悲悯。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尹和月看着妈祖,心底一直以来拨动的算盘啪一声摔碎了,终于不得不承认当初的抉择是
错的,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是你在制线,对不对,尹和月。”
尹和月摇摇头又点了头,似乎是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按著自己锁骨忽然出现的印记闭
上了眼睛。
他以为那是传说、是虚构,说犯了错的神要度劫,若度过了,印记会烙在身上,权当两清
。
他怎么会没能想到呢?他怎么会这么自得其乐着以为能瞒过所有人、瞒过天、瞒过所有的
注定跟命运,只取好的避开坏的。
他怎么会那么傻呢?
当深夜因疼痛惊醒,看着镜中自己身上出现的桃花印,尹和月脑中除了空白什么也不剩。
他要恨吗?怨吗?怪艾成吗?
是自己将尹和玉送进了月老殿,让他坐上神座,所以命运将艾成带来了桃花林,成了尹和
玉逃不过的劫难;是自己将红线递给了尹和玉,让他执著于不属于自己的事物,限缩了可
能并将艾成当成了救命索。
却死在了自以为的救赎中。
“你知错吗?”
妈祖的声音似雨,落在了尹和月的心上,荡起一波波涟漪。
“尹和月,你知错吗?”
尹和月看着手里的铜钱,红得刺眼的丝线渲晕成止不住的泪水,按着地扎扎实实叩满了三
个头。
“桃妖尹和月犯下大错,请娘娘教诲。”
尹和月挽起了长发,穿起了朝服,想像著记忆中逐渐褪去的身影,让自己的言行活成当初
的尹和玉。
但他终究还是忘了,诛仙台会带走神的一切,于是尹和月也渐渐忘了,忘了尹和玉是怎么
笑的、怎么说自己要当上月老的,怎么在桃花林里说要守护这片土地的。
他渐渐忘了自己是不是有个双生的弟弟,连着自己的名字也模糊不清。
“你要记得,你叫尹和月。”
连在梦境里,那个一遍遍唤著自己的声音,他都记不起来了。
冯欣成来到凤阳庙时,只觉得尹和月虽能干,却个性有点突兀,显得有点不和谐,于是他
拿自己自嘲,说自己坐在一个不该坐的位置,当了不该当的神,想让尹和月开心点。
尹和月一愣,奔出了庙门,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跟公园,泣不成声。
在他浑浑噩噩的时日里,桃花林早已被夷平,他失去了家、失去了弟弟、失去了一切。
他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刚成妖的那日,是路过的土地神看见了他们,带他们回到了桃花林的内阵,为他们取了姓
名。
那土地庙在岁月的更迭里,早已被众人遗忘,破败于车水马龙的街角。
他说那日,月色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