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去验了周末之前的最后一件案子,回程在路上看到路牌上的路名,想到郑思媛
常去的公园好像也叫那个名字,便到路边问了一位太太,她证实我的想法:那个公园大约
骑车五分钟就会到。
时间才将近四点,绕过去看一看应该不碍事。那是一个不算小的公园,还有里民活动
中心,空旷的小广场边上有卖花生冰淇淋和鸡蛋糕的摊贩,有不少家长带小小孩在游乐区
玩溜滑梯。
一声叫喊吸引我的注意。
“仁宣!宣宣!不要乱跑!”
一个穿着浅蓝色短袖衬衫的戴眼镜男子跑向一个站着回头看他的小男孩,然后他从手
中的袋子里拿给小男孩一个鸡蛋糕,抱起小男孩,朝我的方向走来。
那个小男孩看起来大约两、三岁,加上男人叫的名字,应该就是张欣瑜说的吕仁宣,
而男子是吕志豪,他爸爸。
我刚才看到吕仁宣跑的方向,前方树荫下有一个人形的白影子,现在我再看过去,影
子已经不在了。
当我在想那白影子和吕仁宣之间有没有关系,我看到男子两边肩膀上各搭了一只透明
到几乎看不见的手,一团淡淡的白影从他的右肩缓缓探出来。
我倒抽一口气。那团白影的“头”上有看似头发的较深色部位,但应该是脸的地方,
我却看不见五官。
那个白影是郑思媛吗?或者只是碰巧遇上的路边幽魂?
那双透明的手攀上男子的脖子,状似要掐他,可是当然掐不死。
我讶异又疑惑地看着那一大一小与一个幽灵,在他们经我过的机车前方时,我听到他
们的对话。
“爸爸要去上班了,去奶奶家要听话喔。”
吕仁宣用拿了吃一半的鸡蛋糕的手伸向幽灵的“脸”,说:“姊姊,吃糕糕。”
“有姊姊陪你玩吗?”
“有。”
“下次再请姊姊吃糕糕,今天爸爸赶时间。”
“姊姊不吃。”
“姊姊不吃吗?”
“嗯。”
吕志豪走向对街路边的一辆黑色休旅车,把儿子抱到后座的儿童安全椅。
白影子没有上车,站在马路上。吕仁宣在车门关上前使劲挥舞拿着鸡蛋糕的手,大叫
道:“姊姊掰掰!姊姊掰掰!”
我和白影一起目送休旅车离开,接着白影子就在西斜的阳光中消失了。
那个影子会是郑思媛吗?她为什么掐吕仁宣的爸爸?
现在才上班,那个男人不知道做什么工作,看来也挺弹性的,身高也不算高……
我打电话给张欣瑜,接通后先问道:“妳在忙吗?”
“还好。怎么了?妳人在外面?”
“我在F公园,郑思媛常去的那里。我看到吕家父子了,就是宣宣和他爸爸。”我用
左手遮住嘴巴小声道:“有个白色的影子缠着吕爸爸。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拉保险。妳说的白影子,会是郑思媛吗?”
“可是那个白影子掐住吕爸爸的脖子。他会不会是凶手?拉保险工作很弹性,看他个
子也不算高。”我想了想,再加上一点:“而且他有儿子。是独生子吗?”
“吕志豪有一个哥哥。”
“我是说宣宣。”
“对,宣宣是独生子。妳是说,吕志豪想要女儿,所以才杀了那两个女孩吗?可是…
…”张欣瑜拉长语音停顿一下,好像在查资料,“还查不到他和游民的关系,游民只在那
一带活动,那边有几件新建案,游民在那附近当举牌工,离吕家蛮远的。如果游民是因为
看到凶手才被杀……他去那里做什么?他们平时好像没有交集,或是还没查到,毕竟吕志
豪不是嫌犯。”
除了郑思媛之外,徐芷晴和游民的活动范围都和吕志豪无关。徐芷晴遇害,还可以说
是吕志豪跑业务途中临时起意,但游民又怎么说呢?
专家的见解有误吗?这个想法我不敢讲,那可是美国来的犯罪行为专家,我这个外行
人没有置喙的余地。
“也许我想太多了,就算白影子是郑思媛……或许她只是担心小宣宣吧。”我苦笑一
下。
“不见得。我会想办法查一查。”
“不用啦,还没有证据……”
“我也只是‘想办法’查,不见得有办法。”她笑了笑,道:“而且要是我不设法调
查,这件事会一直挂在妳的心上吧?”
“我不想制造妳的麻烦,真的不行就别勉强。”
“再怎么麻烦都能克服的啦!放心。”
她说得一派轻松,不过我想在官僚体系里擅自调查应该不容易,再三叮咛她不要勉强
,才结束通话。
我收起手机,发动机车,上路前习惯性看一眼后照镜,镜中照出一个穿了白色短袖T
恤与桃红色短裤的身影,我回头,却没在路上看到那样穿着的女孩。
再看一眼后照镜,镜里也失去了她的踪影。
刚才的白影子,我几乎肯定就是郑思媛了。她掐住吕志豪的脖子……吕志豪是凶手吗
?如果是,他家或车上一定有女孩们存在过的痕迹,可惜得先证明他有嫌疑才行。
可是“宣宣危险”又是什么意思?吕志豪要杀害自己的儿子吗?
我回想刚才那戴着眼镜的斯文爸爸对着幼子说话的情境,实在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是杀
了三个人的凶手。
张欣瑜这个周末没有排假,她趁中午带我到烧毁的游民住处。那是一幢二层民宅,在
占地广大的老公寓区的边陲,后面有一块铁皮围墙围起来的空地,旁边也是地主放任长杂
草的空地;老公寓区的另一边,隔了一条大马路就是新大楼的建案,有盖好的也有正在建
设中,新盖好的大楼动辄十数层,新颖又充满设计感,与灰灰脏脏又矮小的五层楼老公寓
成强烈对比。
在小路边停好车后,我站在机车旁凝视眼前的房子。
房子的外墙只有砖砌,没有贴壁砖,也没装窗框,就连被烟燻黑的部分都和我梦里的
房子一模一样,但我拿到的报告只有内部的照片,在来此之前我没有看过这房子的外观。
“怎么了?”张欣瑜晃一晃手中的手电筒,“走吧。”
房子外围还绑着黄色的封锁线,我随着张欣瑜拉起封锁线钻过去,走到应该是大门的
长方形洞前,墙边倒著一块焦黑的厚木板,可能原本当做门来遮挡。没遮蔽物的门口飘出
屋里散不去的烟味,虽然没有安装窗户,但从那两个方形洞照进来的光线有限,加上屋里
完全被烧黑,更显得光线黯淡。
张欣瑜打开手电筒,在我之前跨进室内,从地板到天花板全照过一遍。
手电筒的圆形光晕扫过阴暗的墙边,照到那一小块还留着肮脏白底漆的部分,张欣瑜
要走过去,我连忙拉住她。
灯光扫过去的惊鸿一瞥,我好像看到墙边有个穿着粉红色七分袖T恤的人,看那身材
,是小孩。
“那女孩,在这里。”我贴在她耳边用气音说。
“哪一个?”她也用气音回问我。
“粉红色的上衣……徐芷晴?”
我刚说完,听到一阵开心的童稚笑声,从墙边一路往门口移动过来。
“那、那是什么声音?过来了!”张欣瑜好像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张,
手电筒四处乱照的灯光也反应她的不知所措。
笑声像一阵风从我们旁边经过,我回头,在门口外面看到粉红色上衣与黑色五分裤的
小背影跑出去,转弯不见了。
“她跑出去了!”我叫道,也跑向外面跟上。
“等一下!宜臻!”
我跑到小路上左右张望,在老公寓错纵复杂的巷口看到对我笑的半透明女孩,我才看
到她,她又转身跑进巷子里。
“她好像要我跟她走。”我对张欣瑜说完,又随着女孩的足迹跑向巷子。
“等一下!”张欣瑜在巷口抓住我的手臂,气急败坏道:“妳知道她要带妳去哪里?
”
“不知道。”
“不知道还跟?万一有问题怎么办!”
“拜托,她只是个孩子。”
“她不是孩子,她是鬼。”张欣瑜定睛看我。
我修正我的用词,“她只是个死掉的孩子。大白天的,不会有什么事啦。”
她想了想,算是勉为其难同意,“妳至少要注意路上有没有车,不要一个劲地跟着跑
,很危险。”
“我会的。”我笑道。
我们两个走进巷子,旧公寓的巷子很窄,只有单行道那么宽,正中午的阳光勉强能从
顶上照进来。宁静的巷子没有别人,只听得到不知哪户人家的电视声音。
走了几步,我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十字巷口有个长发的头从转角墙边探出来,随即缩回
去,像在和我玩躲猫猫一般,便快步过去,继续寻找女孩的影子。
一路跟着忽隐忽现的淡粉红色背影,我们穿过车水马龙的大马路,最后来到一个新盖
好的社区大楼前。
粉红色上衣的女孩跑进关上的欧式铁栅门,消失在庭院里。
“她……跑进去了。”我愣愣地指著铁栅门。
“这里……”张欣瑜看手机的网络地图确认地址,“和两个被害者都没关系,她们家
和学校离这里很远。”
“吕志豪呢?”
“他家也不近。唯一最近的是游民。”
我思考一下,“会不会是吕志豪在这里买或租了房子?”
张欣瑜看着我,同意地点头,走向铁栅门旁的警卫室。
“你好,我是X分局的刑警张欣瑜。”她先出示证件与警徽,再打开手机里的一张照
片,拿给警卫看,“请问这位吕志豪吕先生住在这里吗?”
“嗯,对。”中年微秃的警卫谨慎地打量我们,又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道:“他住
B栋”
“他常住在这里吗?”
“还蛮常来的,只是好像没有过夜,至少就我所知是没有。”
张欣瑜问了两个日期,但警卫说他不记得那两天吕志豪有没有去。
向警卫道谢后,张欣瑜对我道:“至少知道他在这里有藏身处,嫌疑升高了。我向小
队长报告之后就能调监视器。”
“我不懂。难道他真的想杀自己的儿子?”我觉得好混乱。
张欣瑜轻咬下唇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懂。总之先查这条线也没损失。”
我想起那个小小的男孩,和抱起他的年轻爸爸。“那得快一点,免得……他真的做了
。”
那么小的孩子,还是自己的亲骨肉,会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
‘凶手想成为女孩,或是想要女儿。’
陈检的话重回我的脑海。
凶手憎恨的是性别,他懊恼的是唯一的孩子竟然是男孩,说不定他也恨自己……是这
样吗?
吕志豪的家人并不知道他偷偷买了一间小套房,他也说不出买房子的原因;小套房装
饰得十分可爱又梦幻,蕾丝窗帘、四角有床柱,还有床幔的白色床组搭配粉红色的猫咪床
包、有粉红色门把与抽屉的白色衣柜、地上有可爱卡通猫咪地毯……关键是床底找到的毛
发,有郑思媛的,也有徐芷晴的。还有一只白色电子表,表盖与表带的缝隙里残留了郑思
媛的DNA。
整个事件的原因,要从吕志豪出生时说起。他有个哥哥,所以他母亲想要女儿,却生
下他,又养不起第三个,于是偏心哥哥,对他很不好,常常责怪他为何不是女孩、如果他
是女儿就好了。
所以他也很想要女儿,幻想着若有了女儿,生活一定很美好,没想到妻子生的也是儿
子,并且表明不想再生了。
张欣瑜晚上来我家告诉我后续,说到这里摇头道:“他说到他儿子的时候,那个表情
好像仇人一样。他为了压抑着想杀掉儿子的念头,拼命工作,意外地做出业绩,所以买了
小套房做为他心中女孩的秘密闺房。”
秘密闺房好像助长了另一种念头──想要一个女儿。
这个念头悄悄萌发的同时,郑思媛和吕仁宣愈来愈要好,仿佛亲姊姊一样常常带着他
玩,模糊了吕志豪的妄想与现实的界线,终于做出不可挽回的行为。
虽然吕志豪应该也算是受害者,但身为一样遭受差别待遇的孩子,我实在无法同情他
。
小黑在我们旁边舔咬著夹在猫罐头上的线香,我望着在牠半透明的口中忽明忽暗的小
火点,用带点不屑的语气喃喃道:“那么讨厌男性,怎么不自己去死就好。”
张欣瑜苦笑了一下,叹一口气,道:“虽然我有点同情他,不过也是……唉,我最讨
厌小孩子的命案了。”
“那次在梦里,郑思媛问我,为什么是她……之前有时看到无辜的人躺在我面前的时
候,外面有家属哭哭啼啼的时候,我也会想,没有人期待我活着,为什么我是站着的人,
而不是躺在上面──”
“有!”张欣瑜打断我的话,双手包覆住我的左手,义正词严道:“有人期待妳活着
!就是我!”
我怔了怔,笑道:“妳别反应这么大嘛,之前没有啊,我连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
“现在有了。”她点头。
她的过度反应还是让我发笑,我也点头笑道:“对,现在有了。”
“别说这些事,都过去了。明天我排休,找个地方走走,透透气吧!”
“放假就待在家里吧。妳记得有一次妳提议去看电影,结果在电影院里睡着吗?”
“妳不懂,在电影院里睡觉别有一番风味。”
她正经八百地说完,我们不约而同笑了。
-河边的女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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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忙别的事,接下来的更新就是不定时了 (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