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疾驶于欧洲大陆的火车,车上坐了一个来自台湾的医生,他是来参加在德国柏
林招开的年度医学大会。
漫长的旅途,满天的风雪,安静沈闷的车厢,这一切都让陈医生有些喘不过气,他
离开座位去到厕所,在小便斗前站了许久,却一滴尿也挤不出来,并且每当有人靠
近厕所,听着门外杂沓的脚步声,与陌生的德语,更让他感到全身惴栗不安,呼吸
不顺、心跳加快,一种莫名的恐慌在心底隐隐发作……..
陈医生最后还是放弃了,深呼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在他对
面的是一位东方人,正在看一本关于催眠的书,他也发现陈医生的状况,于是关心
问道:“是晕车吗?”
“不…”陈医生摇摇头,并且有些面有难色。毕竟自己是医生,不太愿意向人透露
这方面的问题。但或许是因为人在国外,身旁坐的又是听不懂中文的老外,见对方
挂著的名牌写着Dr.魏,似乎也是来参加医学大会的台湾医生,反正旅途漫漫,便
把困扰在心底已久的问题说出来,或许人会好受一些……
陈医生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以前就偶尔会有这种症状
,在独处的厕所中很怕外面有人,不只是上不出来,全身还会焦虑颤抖。并且自从
来到德国后,感觉状况变得更糟,或许是在陌生的环境,听着一句也听不懂又冷又
硬的德语,更让他在上厕所时感到痛苦不安……
Dr.魏听完摸摸下巴的胡子,说很难就这样判断是不是有“幽闭恐惧症”,况且
“幽闭恐惧症”的成因很多,有的是体质关系,或跟大脑主管恐惧的“杏仁核”有
关,也有可能是因为童年时期的阴影。并反问陈医生过去是不是有发生什么不愉快
的事。
陈医生摇摇头,他人生顺遂,家庭美满,实在想不出能造成阴影的回忆。
于是Dr.魏建议可以试试催眠,有些创伤可能形成于懂事以前,甚至因为过于痛苦,
让大脑启动暂时遮蔽的保护性防御,所以让你想不起来……..
陈医生没试过催眠,也很想知道这一套到底是真是假,究竟是他人心理暗示的作用
,还是真可以看到自己曾发生却想不起来的事?
于是,在Dr.魏的引导语中,陈医生慢慢阖上双眼,耳边只听到火车空隆空隆规律
而低沈的声响,伴随着窗外满天风雪。
此时Dr.魏和缓说道:“现在火车要开进一个山洞了,眼前是一片黑雾,然后我数
三秒后,火车就要驶离山洞,前面有一个布幕,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二、三………”
闭着眼的陈医生,真的在一片黑蒙蒙中,看到了一个像是影院般的大布幕,然后他
越看周遭也越暗,但布幕的影像却越清楚,直到他整个人融入进去……..
“我看到我在一个咖啡馆,很乱的咖啡馆……..”
“周围有谁?”Dr.魏仍在用言语引导,真正的催眠,被催眠者的意识其实是很清醒
的,可以听见催眠者的话语,并对周遭环境有很敏锐的感觉。
“一个人也没有,感觉像是全跑光了。”
“可以描述一下你所在的地方吗?”
“好像是在欧洲,窗外有黑色的路灯,还有石子路,但很多房子被炸毁了。咖啡馆
里也乱糟糟的,桌子椅子柜子全倒了,还濛上一层厚灰,像是爆炸后的沙尘…….”
“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我很紧张,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感觉他们就快要来了,我要找地方躲起来,不
然会被杀掉……”
“你先深呼吸,慌乱是不会对你有帮助的…….”
陈医生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想起来我可以躲在厕所,这家咖啡馆我
似乎来过,好像很熟悉,我知道厕所里有一道暗门,容得下一个人,我可以躲在那.”
“我到厕所后,尽量保持里面像是没有任何人来过,党卫军很狡猾,他们会看鞋印
,或是放狼狗,找出我们躲藏在哪……”
Dr.魏继续听着,他知道陈医生已经完全回到过往的情境了,那是他上一世的回忆…….
“党卫军?你为什么要躲他们?你是犹太人吗?”
“对,我是!”
“说出你的名字。”
“尤里希,安伯特。”
“好,尤里希,你找到躲藏的暗门了吗?”
“我已经躲进去了,那里很臭,下水道是通往粪坑,但人没办法进去,管洞太小了
,我只能躲在半个人高的暗门后,而且几乎是贴著墙蹲著,一手把门紧紧拉住…..”
“你可以告诉我…”
“有声音!”忽然陈医生机警喊道,打断了Dr.魏的引导。
Dr.魏看见陈医生一脸纠结,整个人惴栗不安,胸口呼吸急速加快,似乎就是他所
自陈的病征出现。但Dr.魏并没有打算终止催眠,他知道现在是关键点,陈医生将
再一次面对他所惧怕的阴影………
“你听到什么?”
“脚步声,靴子踏踩在木地板的声音,而且很急促,天啊!声音越来越近了,似乎
是往我这边来,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喘气声…….”
“他就要到我门前了!啊…….”
此时陈医生的呼吸瞬间静止,整个人像是被浸在冰水中惨无血色,Dr.魏赶紧引导
他说道:“你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
么?”
“他开门了,我的暗门被打开了!”
“是党卫军吗?”
陈医生没有说话,整个身体僵住了,似乎上一世的他,正与门外的人对峙。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双黑皮鞋,还有蓝色的条纹西装裤,但裤脚鞋底都是泥巴…….”
“朋友….也让我躲在这,党卫军就在外头了…..”陈医生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说道,
Dr.魏知道他是在复述门外那人的话,说得似乎是犹太语。
“所以那人也是犹太人?”
“不行,你快躲到别的地方去,这里只能躲一个人,你再进来,我们一定会被发现
的!”陈医生忽然用一口纯熟的德语说道。他的座位旁坐着一个头发稀疏的德国老
人,他很是惊讶地看着邻座,不敢相信这个有着东方脸孔的亚洲人,竟能说出这么
道地的德语,但却又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一直紧闭着双眼。
“我掏出口袋中的小手枪,这枪杀不了该死的纳粹,但够我自尽或是杀掉他!”
这时,陈医生的肩膀忽然松了下来,紧绷的胸口也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看来那人
走了。
“他走了?”
“是,我听见他脚步声跑远了,但我仍紧握着手枪。”
“你有看到他的脸吗?”
“有,看得很清楚。”
“你还有听到其他声音吗?”
“他们来了…….”陈医生又再度脸色发白,整个身体瞬间紧绷,坐在座位上的他不
断将自己的全身缩紧,像是希望把身体挤进那一个小小的粪道管……
“他们开枪了!”他叫道。
“是机关枪,党卫军搜索时会先对着屋内与天花板、地板进行扫射…….”
“这些犹太人跟躲在暗处的老鼠一样……”陈医生用德语复述他所听到的话,看来
他躲藏的位置离党卫军很近。但一旁的老人,听到这亚洲人竟说出这么犯大忌的话
,脸上顿时一阵惊骇,并露出嫌恶的表情,似乎还打算换座位…….
“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
“嗯,看来是躲在天花板上的人被射杀了……”
“他们开始找人了,我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但是没听到狼狗的吠声。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说我们快打到莫斯科了,等攻下俄国,元首说这场战争就结束了。另一个
说,等到德国占领俄国,他想去东方看看,他以前是学校老师,想去那里教书!”
“出来,犹太猪!”陈医生忽然吼道,这句话瞬间在车厢中引起了骚动,周围的人
全显露出一阵侷促不安,四处张望着;而车厢中还有几名中东裔人士,也跟着交头
接耳议论纷纷………
“他们抓到人了,我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走出门外,还有军靴重重踩踏在木地板
的声音,他们在找哪一处是空的,有没有躲藏的地窖……..”
“所以,他们也会来厕所找?”
“一定会的!我想到刚刚那个人鞋子的泥巴,一定会在厕所留下鞋印,到时他们就
会找到我了…….”陈医生说这话时,满脸全是惊慌,似乎知道今天难逃一死。
“他们要往厕所的方向来了!”陈医生的恐慌症又发作,人也变得歇斯底里,双拳
紧握,像手上正握著一把枪。而Dr.魏似乎不考虑终止催眠,他看着陈医生,冷静
地像个旁观者。
车窗外火车空隆空隆的声响,依旧单调而有规律的不断来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
陈医生叫道:“哨音,我听见哨音了!”
“是纳粹发现犹太人的讯号吗?”
“不,他们说要集合了!”陈医生这么说时,脸上带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救赎感。
“走掉了吗?”
“好像是,我听见急促的军靴声跑远了,外面的街道也传来骚动,有狼犬叫声,卡
车引擎发动声,许多人攀上卡车的脚步声,还有党卫军刺耳的嘶吼,与令人不安的
枪响。”
“所以你现在安全了,尤里希?”
“还不算是,要等到卡车声完全驶远,街道上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才算安全……”
虽然陈医生仍保持高度警戒说道,但他脸上紧绷的表情明显放松不少,只是随着时
间越拉越长,保持原本姿势动也不动的他,像是躲在草丛中的受伤羚羊,全神贯注
地竖耳倾听着……..
“不太对!”
“怎么了吗?”
“卡车引擎声,一直停留在原地,没有要开走的意思!除了引擎声之外,街道上好
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一片黑暗中,忽然陈医生望向窗外,几乎与此同时,尤里希也惊叫道:“脚
步声?我听见脚步声回来了!”
“两个人?不,是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走进咖啡馆,往厕所这边来…….”
此时,Dr.魏摸摸下巴的胡子,似乎预知即将发生的事。
“他们在厕所门口站住了!”
“确定在里面吗?”这句是德语。“嗯,他手上有枪。”这句也是。
忽然端坐在椅上的陈医生,瞬间像是被机关枪扫射过,整个身体上下浑身不住颤抖
,最后全身瘫软,接着往前一倾,整个人倒在自己的双膝前。
“结束了,陈医生,你所经历的一切全都结束了,现在我数三秒后,你将睁开眼睛
。好,听我的声音,一、二、三…….”
此时,陈医生慢慢睁开双眼,周遭瞬间一亮,原来火车刚驶出山洞,窗外又是一片
风雪满天的银白世界。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Dr.魏,一脸神情古怪的微笑,感觉像是隔了有一个世纪不见;却
又觉得分外熟悉,就像是和一个素昧平生的过客一起去看电影,当电影结束灯光一
亮,你们曾共同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人生……..
“还记得你最后看到了什么吗?”Dr.魏问道。
“我好像从一扇小门倒了出来,闭眼前只看到黑亮亮的军靴,还有一双套著蓝色条
纹西装裤的黑皮鞋………”
“你现在感觉如何?”
“很累,全身上下像被人痛殴过,又酸又疼,我现在只想离开这张座位。”陈医生
起身,想走到厕所洗把脸,让自己清醒点。路上一个坐在走道旁的金发白人,大概
是听到他刚刚充满种族歧视的胡言乱语,冲着他骂了一句:“Hey,yellow
monkey!”但陈医生实在是太累了,并没有理会。
他来到厕所,洗把脸后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确定刚刚经历了什么,到底一切是幻觉
,还是他人暗示的心理作用,经过这次的催眠,他更加没有答案了。
此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尿急,本来他之前就想上厕所,但被催眠时却浑然不觉,现
在就像是人睡醒后感到尿意来袭,赶紧走到小便斗前………
他从来没有过这么舒服的解放,尤其是在这一趟出国后,即使现在厕所外忽然传来
了骚动,杂乱的脚步声,小孩与女人的尖叫,还有参杂着各国语言的喧嚣。他都像
是置身事外般地不以为意。
“太厉害了!Dr.魏的催眠竟然治好了我多年的问题!”陈医生感到一阵轻松与愉悦
说道。
等他走出厕所时,他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车厢内一片狼籍,一个著西装的黑人
,与一个中东裔男子扭打成一团,正确来说,应该是黑人紧抓着中东人的手腕,不
让他扣上枪的板机。
所有座位上的人都散开了,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体格壮硕的黑人,用力将中东人手
腕往座位的扶手猛撞,中东人一个手没拿稳,枪就抛落到陈医生面前了。
那一个黑人一看,大叫道:“He is a terrorist and has a bomb,Shoot him!”
陈医生完全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只见车厢上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意识到现在是
关键时刻,赶紧先捡起地上的手枪。
“Shoot him!NOW!”黑人大叫道,并双手缚住那中东人去按下一个装满液体的
装置。
陈医生举起颤抖的手,牢牢抓住枪的握柄,他没开过枪,生平更没遇过任何危机现
场。
就在这时,他看了那中东男子一眼,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瞬间出现在眼前……
接着,他开了一枪,往那男人的头部打去!顿时,全车厢爆发出英雄式的欢呼与掌
声。
来自台湾的陈医生成了解救恐攻危机的英雄,之前所有对他的歧视与轻蔑,也在硝
烟中化为灰烬。
陈医生很想把这份荣耀与Dr.魏分享,因为是他催眠了自己,才让他有这份勇气去开
枪。
但当他转头去看自己对面的座位时,却空无一人,甚至当他问到有谁看到一位同样
是亚洲人的医生时,乘务员满脸纳闷,对他说道:“这一节车厢并没有其他亚洲人
,先生是不是您记错了?”
饮马人:
你也有这方面的困扰吗?那也难怪,千百年以来,你不知躲过多少场战争,躲输了
会死;躲赢了,还是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