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叮嘱过小姿,那之后一礼拜内要来找我,但他们还是拖了两个礼拜
才来。算了,我也懒得跟他们计较。
开门的瞬间,门外正下著大雨,他们在门外抖著湿淋淋的伞,然后进到屋里。
小姿见面就跟我说,我教给她的方法非常有效,她说,只要她发觉周围的
气氛不对了,只要拿着护身符,不断默唸着我教她的咒语,这种阴沉的感觉就
会慢慢地消失。
即使如此,她的神色还是变得比上次更憔悴。小姿又说,她在半夜被压的
次数增加了,只是每次都靠着我教给她的方法,都能安然度过。
就在那么零点零一秒,看着小姿那双大眼睛里的信任,我突然有股罪恶感。
但是想到她对李信谦说的话,那股罪恶感一下就消失了。
我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对她说,妳应该更早一点来找我的。他的怨气越
来越深了,我们之后必须想办法跟他谈谈,可是,现在我们要先来想办法净化
妳身上的气,让它变干净,这些气围绕在妳周围,都在毒害妳的身心,不处理
一下的话,妳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我把她带到一间房间里,房间里有着上好沉香燃烧后的气味,周围摆设著
桧木家俱,还有我放在桌上的一罐薰衣草精油,缓缓散发著香味。
我要妳躺在这里休息。我对小姿说,其实这些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
就是让她睡一觉,不过对于这种已经快崩溃的人而言,能睡一觉是种仁慈,只
要一些些小技巧,就可以让他们对你深信不疑。反正他们就像溺水的人,能抓
住什么就抓住什么,不管什么都是珍贵的。
所以我又同场加播了大悲咒。大悲咒是个好东西啊,不管什么生物听了都
会睡着。我师父曾经批判过这种做法,她说小莹啊,妳这叫做野狐禅,东拼西
凑的,乱七八糟,这样要怎么让人信任妳呢?
不过师父啊,我现在赚得可多了,恐怕是妳的好几倍,野狐禅也是很有市
场的。
总之小姿在这个环境下沉沉地睡去。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只要可以睡着,
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我让她睡一会儿,自己回到客厅,跟李信谦坐在一起。
他很不安,我看得出来。既然他一开始就表现得这么不友善,这时候要弥
补什么也来不及了。但两个人间的沉默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就算是对他而言
这么讨人厌的我,也是一样。
我们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别开眼,看着旁边。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又等了一阵子,觉得时机成熟了,我开口。
如果妳只是单纯想帮助我们,欢迎。如果妳想从我们这边拿到任何好处,
那妳就别想了。
他说,语气充满了不屑。
对你们这样的人而言,我这种人要说什么帮助你们,只会让你们瞧不起,
我明白你们,你们这种人,要什么有什么,哪轮得到我来帮你们?我说要帮谁
什么的,只是让你们觉得不屑而已。我说,刻意让语气显得平淡。
说真的,其实我很羡慕你们。我继续说著,这种话就是要慢慢地说,好像
没什么了不起一样,才会有说服力。我很想像你们一样,正正常常、平平安安
的上学,可是我不行,从小每次我跟大人说我看到了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
还被骂、被嘲笑,在学校被同学排挤,所以我很早就不再上学了。以前我常常
问自己,为什么我是这样,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跟大家一样?
一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敢肯定的说,我并不是他们口中嘲笑的神经病。讲
到这里,我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虽然称不上和善,但没有刚才那么不悦了,
只是又更加不安了。激起他们的罪恶感,让他们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苛刻,这
招对李信谦这种讨厌看到别人欺负弱小的人,通常都会有一点点管用的,这还
只是起手式而已。
我看着他的侧脸,不由得发呆了一会儿,他也正好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那个眼神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怎么可以有人长得好
看,人生又这么地一帆风顺?真好,在房间里的那个小姿,和他是同一个世界
的人,他们的人生干净又洁白,不像我,一路在龌龊肮脏的事情里打滚过来,
才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这么努力了,还是比不上他们。有些人,无论
他们过得怎么不如意,或是混得没有你好,你还是永远都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们。
你们来的时候,有下雨吗?我问。
有。他心里刚刚大概嘀咕了一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回答了。
我走到大门口,拉开了门。他下意识地尾随过来。
你看。我让开了身体,让他看着外面。
门外是公寓的长廊,长廊上有两排鞋印,比较大、鞋底纹路比较明显的是李
信谦的鞋,比较小的,有着小巧鞋头的脚印是小姿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排赤脚的痕迹,跟随在他们旁边。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又升起了不信任。
如果我要骗你,我会想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方法。我淡淡地说。你自己去问
小姿吧,她很清楚,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对的。还有,所有的事情都跟下
雨天有关。
李信谦沉默著,也不答话,我留下他在门边,自己进到屋里。让他自己好
好去认真想我说的话。好好地用自己的大脑把它补起来。补不起来也没关系,
有想就好。
后来,小姿安稳地睡了一、两个钟头后,我叫醒她,他们两人便离开了。
临走前,小姿看我的眼神,我肯定她已经全心相信我了。她还真的以为我
能帮她解决什么问题。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做了恶梦。
梦里,我看到了一辆欧洲车。是我一时叫不出名字的logo,想必很贵。
醒来的时候,我把梦里看到的东西画成了一张图,折好后放进信封中。信
封上写着的地址,是我偷偷摸摸地跟踪,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资讯。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邮票,贴好,投进了邮筒中,然后回到家里,安安稳稳
地睡了。
我原以为他们会过一阵子才又来找我,没想到这次只过三天,他们就登门
拜访。
如我所料,小姿的状况又更糟了些。
但这时候,她看起来不如何害怕了,表情麻木,乖乖地让李信谦牵着手,
低着头走进来。
这时候,任谁都看得出来,情况不好收拾了。我以为李信谦应该要坚持她
是精神分裂思觉失调还是双重人格什么的,随便,然后把她带去看精神科医生,
吞些安眠药还镇定剂什么的,折腾一阵子,不小心便死了,他要是来找我忏悔,
说当初有多后悔没听我的忠告,我还能好言安慰他,顺便找机会在他身上摸两
把什么的。
可是现在这状况?一点也不想沾上这种事,人在我的照顾下死了多麻烦。
可是,他既然愿意带她来,代表他心里还是信任我的吧?
想想,李信谦欸,李信谦,需要我帮忙。
既然如此,我也只得硬著头皮把他们带进去,让小姿坐在椅子上,我拿出
我的朱砂笔和符纸。
要死了,这东西怎么画啊?我师父好像教过,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谁
没事在那边练习画符?
在李信谦的注视下,我还是架势十足地画了一张符,鬼才知道我画了什么,
反正我举起那张符,在小姿面前晃着,嘴里唸唸有词。
谁知小姿凶悍已经远超乎我想像,她夺过符纸,撕个粉碎,对我咆哮著,
声音低沉,简直像个男人一样。
谁要妳多管闲事?再管我连妳也杀了,滚!
她咆哮著。
我抖了一下,觉得膝盖简直有点软,恨不得马上下跪认错。可是,李信谦
在旁边啊,可不能让他瞧不起我这“仙姑”。他好不容易才有那么一点点点相
信我,说什么都得继续下去才行。
于是我命令李信谦把小姿抓住,我回到房间里,翻了翻我师父留下来的东
西,终于在箱底找到那串佛珠和红线。
我师父曾说,小莹啊,妳就是个心术不正又三心二意的人,注定没有什么
大成就,我对妳也没太多要求,反正妳学着趋吉避凶,别把人害死就好了。这
辟邪天珠和红线非不得已别拿出来用,等到事态严重到要拿出来用的时候……
大概也没用了。
师父就是净爱讲些废话,都没用了我拿它出来干嘛?
回到客厅,小姿一看到我手上拿的这两样东西,马上剧烈地挣扎起来,看
来还是有些效果的嘛,不然她干嘛怕?
于是我用威严的声音命令李信谦抓住她,用红线缚住她的双手和身体。她
尖叫起来,幸好李信谦力气够大,把她压在椅子上。我缚得太紧,绳子都深陷
到肉里了。
我把佛珠套在她颈上,她又尖声厉叫起来。我瞄了李信谦一眼,他脸上的
神色很复杂,好像在犹豫什么。这是正常的,我们把一个人紧紧地绑起来,这
种事情是不会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他一定是在想,几天之前,他对这女神棍
还不屑一顾,现在竟然帮着她把自己女友绑起来,看起来根本就在虐待她,这
样做对吗?
多半他脑子还会浮现出那些邪教虐死教徒或教徒家属的社会新闻……
不不不,现在别想这些。
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会多做些什么,让他更信任我一点,然后再继续往下
做手边的这些事情。可是,我已经没时间了,没有回头琢磨的余地了。
我把佛珠绕过她的颈子。
我命令你离开,马上,不然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这时候我也没有余地装模作样假装高深了,只能语带威胁对她说。
呵呵呵呵呵妳想用那个东西勒死我啊?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笑声。我跟妳
说,妳最好用力点勒,连她一起勒死了,就天下太平了,我本来就是要来这里
带她走的哈哈哈哈哈……
从小姿嘴里吐出的话语,低沉又沙哑,的的确确是男人的声音。
真凶啊。我连手都在发抖。
如果说把小姿这样不小心勒死了,似乎也没有比现在这种状况好到哪里去。
问题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所以我用佛珠紧紧地勒住她,逼她离开。
小姿尖叫起来,叫声之凄厉,好像我正拿刀割她。但是我不放松,用我最
凶狠的语气骂她,喝令她离开。
说真的,事后想起来,如果说对我而言,这没有一点发泄效果的话,那是
骗人的,要像小姿这种人,在我面前这么狼狈,这可是很难得的。若不是走投
无路,他们本来跟我就不会有交集,最多是在报纸上看到“女神棍向妇人诈财
勒索一百万”这种新闻时,嘲笑几句说怎么会有人这么笨遭骗而已。
接着,小姿突然剧烈扭动起来,想挣脱李信谦的控制,他有点抓不住。我
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有点犹豫的神色,箝住小姿的双手也没那么紧了。
小姿突然哭起来,又恢复成普通女生的样子。她说,很对不起李信谦,她
病了,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也都没有记忆,这段时间让他疲于奔命,
她觉得很对不起他,可是她现在突然清醒了,她终于可以想起来发生过什么事
了,她好了。
不要相信她!我叫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小姿又继续哭着,说她错了,说她以后不会再歇斯底里,会乖乖的,也不
会再向李信谦发脾气,拜托李信谦原谅她,拜托他不要这么对她,还说他也知
道她以前过得有多不快乐,她妈妈对她的掌控欲多强,她也不希望她的脾气是
这样的……
这时候她已经说不下去,因为我勒到她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李信谦突然一只手抓住佛珠。够了,住手,他说。
你不要相信她,她在骗你!我说,继续收紧手上的力道。
住手!停下来!他扯著佛珠,与我僵持。我们一人拉着一端,谁也不先放
手,绳子绷得紧紧的。
就在我们两人大力拉扯之下,佛珠突然断了。
嗒嗒嗒嗒嗒……
清脆纷乱的敲击声,在地上响成一片。
嗒嗒嗒嗒嗒……
珠子敲击地板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它们在地板上默默地滚动四散,然后渐
渐静止。
我傻了,看着那落一地的珠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信谦也呆立在原地。
对不起。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傻傻地说。
我不说话,只是蹲下去,静静地捡起珠子,一颗一颗地捡。
李信谦也蹲下来,跟着捡拾。
纵使平常各式鬼扯,这时候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按照平常的习惯,应
该是狮子大开口的好时机,可是我却想不起来平时讲的那些谎话了,唯一想起
的是师父说过的话。她说,如果有这串佛珠没办法解决的事,妳就逃吧,逃得
远远的,什么也不要管了。反正妳也管不了了。
于是我边捡著珠子,脑子里边盘算著,李信谦嘛,就算是李信谦,我也管
不上了。存摺在房间抽屉,珠宝在银行保险柜,衣柜里有几件料子很好的衣服,
梳妆台上的高级保养品可以挑几罐,除此之外,其他都不要了。明天打电话跟
房东太太说,我临时有事,出趟远门,过几星期或是一个月,等他们不注意时,
我再找搬家公司一次清空。反正这个叫小姿的本来就没救了,何必多拖一个人
下水?
我想回家。小姿突然说,从刚刚开始,她就安静地看着一切,直到现在才
开口。
我抬头看她,正好看进她深不见底的双眼里。
她对我露出了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
她赢了。
可是我才不在乎咧,谁管她去死。一起手牵手下地狱,死好,干我屁事。
没关系的。我对李信谦说。你们先走吧,剩下的部份我收拾就好。
对不起。他又对我说。
没关系的。我说。
然后我又好好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他要跟那个叫什么小姿的在一起呢?
她有什么好?
看着他搀扶她离去的样子,就觉得心烦。
大门一关上,我马上跑回房间,从床底拖出我的皮箱,开始收拾。
打点完毕之后,我坐在床沿,皮箱放在脚边,拿了一根新的绳子,想再把
佛珠串成一条。
虽然说没办法跟以前比了,但有总比没有好吧。
岂知串来串去,怎样都没办法回复成原来的样子。只要套到一定的数目,
绳子就会断开,不然就是莫名其妙从我手里滑落。
最后实在是没耐心了,我骂了一声,把所有珠子丢进皮箱里。算了,以后
再想办法吧。
我躺在枕头上,有点眷恋地摸摸这张床。想到之后要离开这么舒服的地方,
还是有点舍不得,同时在脑海里想着李信谦,想着他的脸,他的眼神。唉,为
什么我会这么放不下他呢?一定是因为得不到吧。算了,反正我看他对我也没
什么感情,还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好,免得后面越搞麻烦,惹得一身臊。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虽然睡着了,却睡得很不安稳。外面好像在下雨,在下大雨,雨下得很大,
落在我身上,打得皮肤好痛。
倒了两次车。
睡梦中,我突然对自己这么说,然后便惊醒了。
醒的时候,满头大汗。
窗外的雨还在下著,就像是天空破了一个洞似的,哗哗哗哗哗……以前我
最怕这种雨了,好像无处可躲似的,不管藏在哪里都一定会被雨打湿,不想淋
湿的话,就只能跟着那几个认识的老男人走……
坐在黑暗中,我静静地听着大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现在这样多安全啊,
多好,再也不要淋雨了。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李信谦。
我盯着手机发呆了一会儿,李信谦绝对不是会在半夜两点打电话的那种人,
如果他会在这时打给我,代表情形已经非常严重了。
可是我不想管,那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啊。连师父传给我的法宝都给李信谦
扯断了,他们要干嘛是他们家的事,况且不久之前他还瞧不起我,从头到尾都
没认出我们是国小同学啊。
总之手机响了十声之后就自动转入语音信箱了,我倒回枕头上,打算好好
睡个觉。
可是窗外下了好大的雨,吵得我睡不着觉。
手机又响了一次,我拿棉被捂住头。真是吵死了,谁会在半夜两点接别人
的电话?我才不接。
然后手机又安静下来。
这次是真的安静了,过了好一阵子,铃声都没有再响起。
我躺在被窝里,想着,这次是真的可以好好睡了。
然后,十分钟后,我到地下室发动了新买的丰田小车,在大雨中开出了地
下室。
什么都跟下雨有关。我忍不住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发著抖。
冬天真的太冷了,太冷了,就算在车内开暖气,还是一样寒冷。
开了几公里,转过几个弯,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李信谦和他女友同居的那
栋公寓。没什么难找的,现在已经没时间装模作样地解释,我是怎么知道他们
的住处。
站在门口,我还对自己说,如果大门进不去就算了吧,那就是命中注定,
帮不上他们。
可惜大门竟然只是虚掩著,我又想着,如果警卫拦下我,我就走了。岂知
警卫坐在旁边的警卫室打盹,我只好一路搭著电梯,来到他们居住的十七楼。
十七楼是两户人家,左右各一户,右边那户大门敞开,灯全部都是点亮的,
毫不费力就可以知道哪户是李信谦和小姿住的。
我走进去绕绕,一片凌乱,可是没人。
当我走出来的时候,只想搭个电梯,下楼,回家睡觉。可是楼上的动静还
是让我给听到了。
小姿的尖叫声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真凶啊。我嘀嘀咕咕,不想上去。
可是我仍然慢慢挪动双腿,走上两层楼,顶楼的逃生门大开,外面很冷,
刮风又下雨,真的很不想出去。
就是不想淋雨啊,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再淋雨了。
我搓着手,好冷啊,真的好冷。
可是我还是慢慢地走出去,雨淋在头上,感觉非常差,明明发誓这辈子再
也不淋雨,再也不给自己找麻烦,可是竟然还是走出去了。
我想要走了,走得远远的,这里真的太冷了,太冷了啊,还下雨。
顺着小姿恼人的尖叫声,我走到阳台边缘。真是奇怪,他们都闹成这样了,
这栋大楼的其他人还是睡得那么沉,好像两个世界一样,是有没有搞错啊?
顺着顶楼的边缘墙壁往下看,李信谦一只手正卡在墙边的一条水管和墙壁
的缝隙间,另一只手抓着小姿,而小姿只是尖叫着。大雨打在李信谦的脸上,
他狼狈地抬头看着我。
这时候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只能扑上去,紧紧地抓住李信谦卡住水管
的那只手,他的手指卡进了墙缝和水管间,勉强撑著。但他的手指也渐渐无力
了,顺着水管慢慢地往下滑,手背摩擦著墙壁,渗出了鲜血。我的身体横出矮
墙外,也被他带着一寸寸地往下滑。
即使如此,我还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师父说,如果有连佛珠都镇压不下的东西,妳就逃吧,逃得远远的。活下
去就好了。
我想要活着,即使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我还是想要活下去。
可是我在这里扯著李信谦的手,而且快要跟他一起摔下去了。
放手吧。我想着。放手吧,没有人帮得了他们了,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反
正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现在转身走了,走得远远的,没人知道我是谁,也没
有人找得到。
放手吧。
可是我还是继续抓着他的手。
李信谦抬头看着我。他的表情真是有够狼狈的,黑框眼镜的镜片上堆满了
水珠,几乎看不清楚他的双眼,雨滴落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滑。
他突然对我喊叫起来。
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还有神情,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他说,刘安慈,放手,不要再抓了,连妳也会掉下去的。妳去旁边,打电
话报警,让别人来救我们。
那一瞬间,我好像被雷电击中一样。
刘安慈,他叫我刘安慈。
这个这么久都没人叫过的名字。
原来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站在顶楼边缘,我一只手抓着李信谦,另一只发抖的手掏出了手机,拨了
110,请他们赶快派人过来。
然后我挂了电话,李信谦在大楼的边缘渐渐下滑。
我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但雨好大,他的手慢慢往下滑,已经滑到了顶
楼的边缘,我的身体也跟着渐渐往下滑,但无论如何,我不愿意放手。
放手,他对我说,放手。妳去旁边,不要看我们,等警察来了就会把我们
救起来了。
我知道他只是不想多拖累一个人,才会这么说。他跟小姿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们撑不到警察来的时候。
可是李信谦一定不会明白,为什么小姿体重这么轻,而他的力气也不小,
然而他没有办法拉住她,甚至只能跟她一起渐渐下滑。
他一定会觉得是大雨的缘故,使小姿变得如此沉重,或是能攀住的东西太
滑溜。
其实不是的。
望着黑漆漆的天空,雨还在下著。
雨不要再下了啊,再下就来不及了。我喃喃自语的说。
我又低头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突然领悟到一件事。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如果我不做些什么,就真的要来不及了。
当我慢慢地爬出边缘的水泥护栏时,其实还没想好自己要干嘛。
小姿发出刺耳的尖叫,她的身体诡异地晃动着。
妳在干什么?快回去!李信谦焦急地对我说。即使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意
拖累我,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站在护栏外缘,一只手抓着护栏,另一只手慢慢地把我身上的项链脱下
来。是那条土耳其项链,我想他一定还记得它,不管是出于可怜我或其他理由,
我想他一定还记得这条项链,我把它套到他身上。
李信谦,往下看。我指著下方的小姿对他说。
他看向下方,然后瞬间抬头看我,眼睛睁得很大。
我说,所有事情都跟下雨有关。我对他说。在一个下雨天,你的小姿,跟
她的朋友,在山里开车,撞死了一个人。
我没有讲的是,他们倒车了两次,撞死了一个原本可以活下来的人。反正
都走到了这地步,现在说这个差别不大了。
还记得你前几天收到一封信,信里面有一张地图?我继续说。那就是埋尸
的地方。祂只能带走一个人,再加上好好的安葬,祂就没办法再作乱了。这是
规矩。
刘安慈妳在干嘛?李信谦对我大叫着。快回去,妳在干嘛?这里没有妳能
做的事了,妳回去,等下警察就会到了,妳不要干傻事!
可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撑不到那时候了,我非得做些什么,在一切都太
迟之前。
我一直很喜欢你。我说。我不能看着你死。
妳退回去!他气急败坏的说。这里没有妳能做的事情了,妳退回去!
谢谢你以前相信我,你是唯一相信我没有偷那条项链的人。我说。
说完,我就跳下去了。
这是一件愚蠢的事。我跳下去,只是为了抓住“祂”。可是在当下,我也
想不到其他办法阻止了。
祂一直都在,打从他们第一天来找我,祂就冷冷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
在跳下去之前,我其实毫无把握,到底能不能抓住有形无体的魂。我从未
修练,简直毫无道行,不可能去抓住祂们的。
可是,只有将死之人,抓得住已死之人。
况且,我手上有师父留给我的珠子。
我的掌心握著几颗师父留给我的珠子,当它们碰到祂的时候,祂发出一声
痛苦的尖叫,珠子碰到的地方甚至冒出了丝丝青烟。藉著珠子的帮助,我的手
牢牢地环住祂透明的身躯,祂失去了捉住小姿的力气,只能松开手,和我一起
往下掉。
上一秒隐约还听得到李信谦大叫的声音,下一秒,我已经躺在地上,冰冷
的雨水不断落在脸上,落进我的嘴唇里,落进没合上的眼睛里,再顺着眼角流
出来。
世界暗下来,我渐渐看不见了。
雨水的滋味是苦涩的、咸的,多么熟悉的味道,然而身躯感受到的,却是
前所未有的彻骨寒冷。
我听到警笛的鸣声,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淋雨了。
最讨厌淋雨了,最坏的事都发生在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