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骚动,在尖叫声中潮水般扩散,很快地向着相邻的病房漫开。会议室所在的楼房,
与妇人科病房所在之处,中间隔着外科与皮肤病房所在的楼房,一时尚听不见妇人科病房
的骚动,直到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
会议室的门上重重的敲击,擂鼓般打得人心跳也跟着砰砰砰地失控。
一名年轻的警察起身应门,刚打开门,脸色苍白的护士已卯足全力冲进会议室,一头撞上
没有心理准备的警察,几乎将他撞得跌坐在地。
警察让护士迎面狠狠一撞,狼狈地窘红了脸,开口就想斥骂她,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护士
猛地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冲着他拔高八度音尖叫,瞬间击碎了他脑中的所有字句。
护士圆瞪着双眼,双手紧抓着警察的衣服,一再失控地惊恐尖叫:“有妖怪!病房内有妖
怪!”
冯初和林思靖在一旁听了,两人不约而同拔腿就往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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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外科病房旁的护理站,人群此起彼落的尖叫声,瞬间清晰。
冯初侧耳倾听着声音的来源方向,指著妇人科病房所在楼房的右侧,“那边传来的!”
“我们快过去!”
林思靖身手轻捷,三两步就穿过走廊,一眨眼已消失在冯初的视线里。
冯初一口气都来不及换地追着林思靖跑向妇人科病房,还来不及缓口气,冷不防看见了一
个女人在廊上爬行。
苍白的光线下,散著长发,肢体僵硬地在地上爬行,脸上挂著诡异笑容的纪子,身上的衣
服,下摆已让鲜血染红,她所爬行过的地方,更是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迹。纪子却浑然
不觉疼痛,一直咭咭怪笑着。
冯初瞠目瞪着纪子,几乎认不得眼前的女人。
纪子一面喃喃,一面持续向前爬行,“找镜子、找镜子……”
“哇噢!”冯初虽然见过许多妖怪,还是让纪子的模样吓了一跳,不由得惊叫了声,下意
识退了一步。
不同于让纪子吓了一跳得冯初,林思靖依旧面无表情,不语地打量著纪子,不知是见多不
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惊讶得忘了害怕。
纪子似乎有所感应,在瞥见林思靖后,笑声蓦地拔尖,嘴里喊著:“我的镜子!给我镜子
!”同时手脚并用地向着林思靖爬去,行动俐落得令人难以想起她是才刚经历小产,仍在
出血的女人。
冯初见纪子气势汹汹地向着两人的方向冲来,悄然抓住林思靖的手肘,低声道:“等她靠
近,我们就走。”
冯初抓着林思靖一动也不动地杵著,在纪子卯足全力向着两人直冲,难以突然改变方向的
时候,猛然拉着林思靖拐弯奔跑,绕开直直冲向前的纪子,顺利越过纪子,到了走廊的另
一侧。
冯初高声叫了句:“要镜子就来追我!”旋即拉着林思靖,往纪子原本住的病房疾奔。
两人迈著大步,跨过一地的血迹,刚抵达病房门口,冯初顾不得林思靖就在旁边,等不及
冲进病房,急着扯开嗓门大喊:“小花!”
病房里一片凌乱,处处可见人群慌忙逃窜时翻倒的椅子,以及打翻的药品。两个无法自行
逃跑,也没有让家人带走的病人,满脸无助地坐在床上。
冯初越过一地的障碍物,终于在许多张歪倒交叠的椅子后,发现了李晓晴。
李晓晴坐在地上,头发凌乱,身上的旗袍有些地方破了几个口子,看起来非常狼狈,右手
的袖子被撕去了大半,露出一大截手臂,手臂上清楚可见血红色的抓痕。
冯初听着咭咭怪笑越来越靠近,暗忖纪子应该不久就会冲回病房,向林思靖说了句:“我
先去看看秀美,你小心点。”冯初瞟了眼病房门口的方向,“注意门口的动静。”
林思靖抽回手,拍了下冯初的手臂,示意他放心。
冯初小心翼翼地绕过七横八竖地倒在地上的椅子,在李晓晴的面前蹲下,拍了拍她的肩头
,担心地说:“小花,妳还好吗?”
李晓晴定了定神,“我没有什么伤,只有脚扭伤了,所以站不起来……”
李晓晴的话未说完,一阵咭咭咭的怪笑声,蓦地响起,病房内又是一阵惊叫。
冯初在察看李晓晴的伤势时,林思靖已搬了数张椅子交错摆放在病床间的过道上,在门口
与三人之间筑起了层层路障。
纪子爬进病床后,虽然挡在面前的椅子不能阻止她前进,但是她一路拨著椅子爬行,仍是
一时到不了三人身边。
李晓晴瞠目看向病房门口,“佳、佳……她……”李晓晴虽然明明很想说些什么,却一下
子找不到适切的话说。
林思靖在冯初和李晓晴有几步距离之处,拿出手镜,微微转动着镜子折射灯光,让纪子发
现正在他手上的镜子,“妳的镜子,在我这里。”
冯初惊讶地看着对眼前的异常情况似乎很有经验的林思靖。
难道林思靖不仅有阴阳眼,和凌子犹相似,也有着特殊命格所赋予的异能?
纪子紧盯着林思靖手上的镜子,手脚并用地爬向他,“我的镜子、我的镜子……”纪子越
爬越近,眼看林思靖已近在咫尺,她攀著林思靖的小腿,伸长了手,语调一变,厉声尖叫
:“把镜子还给我!”
纪子向前爬行的路上,林思靖一直神情冷漠,没有任何防御或准备攻击的姿态,只是态度
自若地站着,直到纪子已爬至他的面前,林思靖冷不防伸出左手,一把擒住纪子的手腕,
拿着镜子的右手向后方高伸,让纪子无法搆著,语气淡漠地说:“妳不听我的话,我就砸
碎镜子。”
纪子蓦地冻结般停止。
李晓晴圆瞪着杏目,一脸惊讶。
冯初在一旁看着冷静至极的林思靖,几乎想替他鼓掌叫好,心里同时疑惑地想着:纪子让
林思靖握住手腕,就乖乖任凭林思靖摆布,是林思靖的恐吓起了作用?还是……林思靖不
仅面容与凌子犹相似,连命格也相同?
林思靖再次开口:“回答我,妳叫什么名字?”
纪子原本空洞的眼神,浮现了迷惘之色,“王……”听见纪子的回答,李晓晴和冯初两人
不约而同瞪大眼,屏息等著后面的字。
但是纪子一脸呆滞地迟疑了片刻,却还是改口答道:“……纪子。”虽然如此,她脸上高
扬的诡异笑容已消失,恢复了带着忧郁之色的神情。
林思靖慢慢松开抓在纪子手腕上的手,“妳把镜子让给我,我给妳一面更漂亮的镜子,好
不好?”
“奴家只想要那片镜子。”
从纪子的回答,感觉她逐渐在恢复神智,李晓晴激动地扯了扯冯初的衣袖,小声地说:“
她好像快清醒了。林少爷对她做了什么?”
冯初冲著李晓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林思靖将手镜拿到他和纪子的中间,让纪子和他同时都能看见手镜,“这片镜子有什么特
别的地方?”
纪子怔愣地看着镜面,努力集中精神回想着,“镜子……我在镜子看见了……看见了锦堂
!”
纪子终于想起了这几个月对着镜子时见到的情景,眼泪蓦地在眼里打转。
李晓晴抓着冯初的手臂,借力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近,在纪子身边蹲下,“姐姐在镜子
里看到锦堂抛弃了妳?”
纪子点了点头,眼泪潸然而落,李晓晴赶紧用手绢帮她擦了擦脸。
“他说他回台南去见了双亲,很快就会回来找我,还说他一到台南就会打电话给我……但
是,他没有回来,也没有打电话给我……”
感觉纪子说著说著,脸上隐隐有些恍惚之色,李晓晴略使劲握住纪子的手臂,着急地打断
纪子的话:“姐姐,妳听我说,这件事不太对劲。锦堂回台南才两个月左右,要如何完成
婚事?而且,他就算要搬去东京,也需要时间打点,怎么能说去就去?”
纪子听得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晓晴,“妳的意思是……锦堂没有不要我?”
林思靖在一旁听了半晌,冷不防插话道:“妳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奴家在他南下后,才想起未曾问过他。”纪子闭了闭眼,额上微微沁出冷汗,“秀美…
…我觉得好累……”
李晓晴听纪子这么一说,才想起纪子先是摔下床,又在地上爬行,纪子原本就还在出血,
再加上方才一番折腾,应该耗尽了体力,连忙朝冯初说:“姐姐需要躺下休息!”
“我先扶妳起来,妳别急,小心妳的脚。”
冯初匆匆搬了张椅子在病床边放著,先扶著扭伤了脚的李晓晴坐下,才扶著纪子起身,帮
著纪子在病床上躺下。
方才冲下楼求助的护士,带着两位警察,以及几位前来支援的值班医生、护士,与去而复
返的家属们,一起走进病房,开始收拾房中的混乱。
两名护士跟着一名医生走近纪子的病床边,护士们看着纪子,脸上虽难掩惊惧,却还是尽
责地帮着医生迅速检查著纪子的情况。
医生完成检查,确认纪子没有异常之处,护士拉动病床边的帘子,想让纪子换下身上沾血
的衣服,纪子却以为护士要她准备就寝,着急地抓住李晓晴的手,问道:“锦堂的朋友妳
也见过几位,其中可有妳熟识的人?”
纪子这句话,顿时问倒了李晓晴。
任凭李晓晴怎么绞尽脑汁回想,都想不起陈秀美曾见过的陈锦堂朋友们。
冯初在一旁听着纪子和李晓晴的对话,思索著两人话中的讯息。
台南、锦堂……
冯初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少年灿烂明亮的笑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妳们在说的…
…是陈锦堂?”冯初说著脑海中闪过个画面,脱口补了句:“台北帝大的医学生?”
“对。”李晓晴莫名其妙地看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一开始若有所思的疑惑,转为惊
讶,而后又突然变为欣喜的冯初,李晓晴屏息问道:“你认识他?”
冯初几乎手舞足蹈,点头如捣蒜,激动地说:“我不只认识他,还知道他住在台南市白金
町!”
原本冯初还担心就算找到了王佳瑄,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得花多少时间,才能达成她的心
愿,没想到竟出乎意料的容易!
苦等了两个多月,一度绝望,几乎已彻底放弃的希望,又突然重燃一丝光明。纪子勉强撑
起身,抓住冯初的衣角,又是着急又是欣喜,激动得几乎要颤抖,“奴家若是能再见到锦
堂……”纪子的话没有说完,急涌而上的晕眩,强行打断她的话。
李晓晴赶紧扶著向后软倒的纪子,“姐姐,妳不要心急,有话慢慢说。”
林思靖看了看时间,“现在才刚过九点,若是我们即刻出发,先赶到新竹州,找间旅馆过
夜,天亮后再继续南行,明入入夜应该就到得了台南。”
冯初听见林思靖在计算时间,想起他和李晓晴与王佳瑄能在镜中待的时间也不多,赶紧附
和:“我们现在就出发!”
纪子听得热泪盈眶,“奴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激……”
冯初向李晓晴打了个手势,扶著李晓晴走到距离病床数尺之遥的墙边,以国语小声地说:
“妳自己留在医院陪佳瑄,没关系吗?”
李晓晴原本想说不要紧,但是想起稍早病房内的大骚动,话蓦地在嘴里停滞了下,语带迟
疑地说:“……我尽力看着她。”
林思靖走了过来,将手镜递给李晓晴,小声地说:“这面镜子妳找个地方好好藏着,别让
牡丹小姐知道。妖怪方才逃走了,暂时不会再回来。我们会尽快赶回。”
冯初闻言,不由得看了林思靖一眼。
林思靖为何能知道妖怪逃走了?
李晓晴赶紧接过镜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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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医院大门,迎面一阵冷得令人哆嗦的北风。
冯初将双手插进裤袋里取暖,停下脚步,侧过脸看向林思靖,即使心里已几乎笃定了答案
,还是说:“你本来就看得到妖怪?”
林思靖随意应了声,四顾了眼,找到了座车所在之处,举步就走,“你记得陈锦堂的地址
?”
冯初匆匆追上林思靖,“我记得。”
林思靖在驾驶座前停下脚步,抬手在车窗上敲了敲。老刘匆匆摇下车窗,惊喜地说:“少
爷,你们总算回来了!”
林思靖一手搭著车门,一手撩开让强风吹得飞扬至脸上,遮覆视线的浏海,抬头看了看夜
空,片刻后才收回视线,“我和毓书需要立刻开车赶往台南,最快后天深夜才会回来,你
先回去。”
老刘立刻打开车门下了车,“少爷要和洪少爷去台南,需要方管家先知会洪家吗?”
林思靖一面跨上车,一面说:“不用,我和毓书是去办事,不会去洪家。”林思靖回过头
,瞟了眼仍杵在一旁的冯初,“还不上车?”
冯初摸了摸鼻子,匆匆绕到副驾驶座前,打开车门,在林思靖的身畔坐下。
林思靖发动车子,俐落地倒车驶出,在空地上一个回转。
冯初回头向着后车窗看去,见老刘还在原地,维持着弯身鞠躬的姿势,目送林思靖驾车离
开,冯初忍不住替老刘心了起来,“这个时间……他要怎么回去?”这时代有出租车吗?
林思靖没有回答冯初的问题,只是说:“你若是坐在这里睡不着,就到后座去睡。到台中
时我会叫你。”
冯初下意识地应了声,旋即惊觉不对,惊讶地说:“你打算直接开车到台南?”
林思靖瞟了冯初一眼,没有回答。
耶?不是吧!
现在是昭和十四年,他哪里认得这时候的路!还有车子……他一个现代人怎么会驾驶昭和
初期的车子!
冯初冷汗涔涔地试图说服林思靖打消彻夜赶路的念头,“思靖,其实我们就算早几个小时
到,还是得休息,不如……”
冯初话未说完,突然听见一声细微的笑声。虽然林思靖逸出的笑轻得如冬季时呵出的白色
轻烟,但是因为两人相当靠近,冯初仍是听见了。
冯初瞬间了悟:林思靖根本没有打算直接开车去台南。
冯初蓦地止住话,哭笑不得地看着对他开了玩笑后,似乎心情好了许多的林思靖。虽然看
著林思靖,冯初却不由得想起了凌子犹。
他还记得,中学时,凌子犹不时也会对他恶作剧。他曾经让凌子犹的话唬过数次,每次惊
觉不对时,凌子犹总是毫不掩饰地直接承认。虽然凌子犹几乎是面无表情,但是他却可以
感觉得到凌子犹心情颇佳。
反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冯初即使每每发现上当受骗,也只是一笑置之,不曾为此
生气。
凌子犹是惜话如金的人,能少说一个字就不愿意多说。虽然凌子犹唬他是为了恶作剧,但
是凌子犹愿意开口对他多说几句,冯初还是觉得很开心。那像是凌子犹对他分外亲近的一
种表现。
九风出现后,凌子犹不知何时,已很少再对他恶作剧了。
但是,九风是何时出现?
他只记得,一直到中学时,九风都还不存在他的记忆之中。
九风突然出现应该是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况且他不是个健忘的人,本不该忘记,却不知为
何在回忆里寻不到半点踪迹。
他遗忘的,不仅是与九风的相识,还有如何认识把拜,甚至是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
,也许……还有更多因为遗忘而不知道的部分,只能在日后偶然相逢时,才知道早已失去
。
难道他和佳瑄一样,也因为外力的影响而失忆,才让他的回忆,变成一张他永远拼不全的
图?
冯初这么想着,顿时有些惆怅。
“怎么了?”
听见林思靖的话,冯初猛然回神,才想起他还非常失礼地盯着林思靖直瞧,尴尬得红了耳
根子,冲著林思靖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些事。”
林思靖略分神瞥了冯初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回前方路况上。
就在冯初几乎以为林思靖没打算说些什么时,林思靖突然又开了口。
“不想说?”
林思靖的语气很平淡,淡得几乎不带着半点情绪的味道。冯初却捕捉到了一丝近乎失望的
寂寞。
“哎?”
冯初没有想过会听到他这么问。
冯初愣了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的惊讶,不是来自于他对林思靖的了解,而是──他在方才
的一瞬间,错以为正在说话的是凌子犹。
不只是凌子犹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其实他也变了。虽然他仍然时常叨叨絮絮地对着凌子犹
说个不停,但是──他已许久不曾将心里的烦恼,特别是恐惧,毫不隐瞒地全告诉凌子犹
了。
话到了嘴边,却总是没有说。“反正他不说,凌子犹也会知道。”“等日后再找机会说”
他时常这么想着,而后将话咽回腹中──但是,他知道这其实是自我欺骗的理由。事实是
他害怕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和凌子犹好像存在着一个没有任何约定却互相认同的默契。在年岁渐长后,两人各自用
自己的方式,画出了难以察觉的距离。即使他们不仅住在对面,更日日往来,几乎像是共
居在一个屋簷下生活。两人在其他亲友眼里无比亲近,好像什么话都能告诉对方。其实不
然。
林思靖和洪毓书可能也是如此。
冯初突然很想和凌子犹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