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住同一间病房的是个女孩子,她是个双眼缠绕着纱布,年约十八岁、头发整齐的切到
颈部,很清秀漂亮的短发女孩。
当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带着行李搬来这间病房时,女孩正坐在床上,头上戴着耳机,好似没
有发觉我们的到来。等到我在床上躺好,护士帮我把石膏重新固定住后,女孩才把耳机拿
下来,问了句:“秋如姐姐,是不是有新病人住进来了?”
那个正帮我挂起点滴的护士说:“对啊,原来妳有发现啊?”
“就算我戴着耳机,还是多少能听到一些声音啦,而且我也还有鼻子啊,可以闻到有别人
的味道。”女孩戳了戳自己的鼻头,一笑说:“这样一来,我们病房就有三个人了呢,好
热闹。”
三个人?我转头看了一下,这间病房的确是三人病房,但另一张病床明显空空如也。而秋
如则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对此多说些什么,帮我挂完点滴后就走了。
护士走后,女孩对着我率直地问:“你是谁呢?”
在外面这种问法可能会被人认为相当不礼貌,但这种问法从女孩的口中跑出来,反而有种
天真率直的无邪感,我当下马上认为这女孩真不错。
“新住进来的。”我说,并加重语气,好让她知道我的位置。
女孩把头转向我的床位,虽然她看不到,但她对于声音方位的判定似乎不错。“你怎么会
来这里呢?”一样是率直的问法。
“车祸,脚受了伤,要住院几天。”我吐了吐舌头,“我在路上骑摩托车,因为要躲正在
过马路的小狗,所以撞上了停在路边的砂石车。”
女孩“噗叱”笑了出来:“好可爱的车祸喔!”
什么可爱呀!哪有人这么形容车祸事故的啊?撞到的当下可是很痛的好吗?
“那妳呢?妳的眼睛……”我没有把问题问完,因为我犹豫着该不该问这个问题。
但女孩也很直接地把她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跟我说,女孩是属于天生就全盲的障碍者,在
前几天终于等到了眼球移植手术,但她的父母却双双出国处理事情了,家人担心她在家中
无法一个人照顾自己,于是先让她在医院中待到可以拆除纱布为止,至少还有护士可以照
顾她。
“你很幸运喔!”简单介绍过她本人的经历后,女孩又补充说:“这间医院的护士姐姐人
都很好,也很亲切,而且也都很漂亮喔!”
“咦?可是妳应该没看过她们的脸啊……”
“我听声音就知道了,”女孩脸上绽放著笑容说:“我有十八年的时间都活在黑暗中,但
是我可以从声音中就可以分辨这个人的个性,甚至能猜出长相。”
我并不质疑她的本领,毕竟我早就听说过,一些看不到的人在其他的器官知觉上的性能远
远高于常人。“那么,妳眼睛上的纱布什么时候拆呢?”
“只剩下三天了。”
三天吗?我的住院时间则是两天,医生说如果情况良好的话就可以在第三天的早上出院,
也就是说,当女孩准备拆除纱布的时候,我刚好离开医院吗?
因为之前有过经验,所以我知道住院是很无聊的事情,跟女孩又小聊了一段时间后,我拿
出笔记型电脑放在腿上继续工作,而女孩则又戴起了耳机。
女孩说的并没有错,这间医院的护士都很亲切,女孩只要一有需求,只要按下呼叫铃,那
个叫秋如的护士就会跑过来帮她。
不过我对于女孩说过的一句话一直耿耿于怀,“这样一来,我们病房就有三个人了呢,好
热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管怎么看,这间病房都只有我跟她两个人住而已啊。
还是说因为女孩的眼睛看不到,所以因为某种原因而认为这间病房有三个人住呢?
一直到了晚上,女孩几乎都戴着耳机听东西,我则开着电脑写稿,晚餐时间我住附近的朋
友帮我送便当过来,女孩的晚餐则是护士帮她准备的。
趁著用晚餐的空档,我问女孩:“妳好像都戴着耳机耶,都在听什么?”
“很多啊。”女孩一手挖著蛋包饭,另一手摸了下挂在脖子上的耳机,“音乐、相声,或
是听人说故事……我的眼睛看不到,这些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娱乐享受。”
我“喔”了一声,然后换她发问了:“那么,你呢?你在用的那个东西……是电脑没错吧
?你的打字速度好快噢,你在用电脑做什么?”
“啊,我在写故事,”我说,“我是小说家。”
“真的?”女孩抬起了头,语气间充满某种期待,“那么你一定有很多故事囉?”
“可以这么说没错啦。”
“能说给我听听看吗?”
我无法拒绝她,在用完晚餐后,我说了几个自己写过的故事给她听,我自认并不是一个很
好的说故事者,但她听的却很着迷。我刻意选了几个比较温和温馨的故事说给她听,而不
是我一般常写的那些恐怖故事。
我说了几个故事后,女孩悠悠叹道:“我爸爸以前也常说故事给我听,但现在都没有了。
他买了MP3给我,叫我听里面的东西,他说这叫做有声书,可是我觉得里面的声音冷冰冰
的,好难听。”
“所以我说的还可以吗?”
“至少比机器里的好听,”女孩说:“而且有你在这边说故事,旁边那位大姐姐也比较不
会无聊吧。”
“那位大姐姐?”我疑惑。
“就是睡我旁边的那位啊。”女孩把脸转向旁边的床位,“大姐姐好像患了很严重的病,
平常都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乱跑,只有晚上的时后才会下床,很可怜吧?”
女孩这些天真的形容让我浑身发毛,因为她旁边的床位明明没有半个人,我百分百确定这
间病房只有我跟她两个。
或许……女孩口中的大姐姐在今天早上或昨天就出院了,而女孩却不知道吧?所以她才认
为这间病房还是有三个人。
我并不打算针对这个话题继续做讨论,但在今晚入睡后,我发现事情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
我被一声女人的叹息声吵醒。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昏暗的病房天花板。我原本有种自己还睡在家里的错觉,但随即清
醒过来,明白我现在正在住院。
一个脚步声淡淡的在黑暗的病房中响起,我用力眨眨眼。不是护士,如果是护士过来,那
么她会把门打开,我可以看到走廊上的灯光。
是女孩吗?我微微仰起头,看到对面的床位上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窝著,女孩还睡在床上。
又一声叹息,发出的位置就在我床位的旁边。
我马上把头躺回枕头上,闭眼装睡。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病房内的确有第三个人的声音,而且那第三个人好像就站在我的
床边。
我马上想起了女孩稍早才说过的那段话:“大姐姐好像患了很严重的病,平常都躺在床上
,不能说话也不能乱跑,只有晚上的时后才会下床,很可怜吧?”
这,难道说……
一个温暖的触感突然滑过我的脸,是手,有人用手摸过我的脸。
“哇!”我忍不住小叫了一声,然后睁开了眼睛。
床位边没有人,病房内也没有其他人。但我却听到了病房内传出一阵小跑步的声音,好像
是有什么人跑出了病房,但门并没有被打开。
本来我打算不提这件事情,但在隔天早上,我还是问了女孩:“那个……旁边那个大姐姐
的事情,妳可以多说一点给我听吗?”
“喔,大姐姐她啊,现在应该在睡觉,对吧?”女孩又转头看了一下旁边的床位,“我也
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我只有在晚上才听的到她的声音,她会在晚上下床,然后在病房里
走来走去,有时还会摸我的脸,很舒服喔。她得的病一定很严重,因为她都会一直叹气,
真的很可怜。”
这不就跟我昨晚遇到的事情一样吗?但是女孩因为她“看不到”,所以认为这间病房有三
个人住,但我能“看见”,所以知道病房里只有我跟她,那么昨晚的事情不就是灵异事件
了吗?
我想起了那个护士,秋如,从她一开始的反应来看,一定知道些什么。
趁著秋如来帮女孩送早餐的时候,我把她叫过来,并低声问她:“请问这间病房是不是有
出过什么事呢?因为晚上的时……”
“嘘!”秋如迅速把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我闭嘴,然后对我偷偷耳语道:“她还
在这边,不要说这个。等你出院后再来找我,我会跟你说的。”
秋如口中的“她”,指的是女孩吗?还是另有他人?
秋如离开后,女孩对我提出讲故事的要求,我还是无法拒绝她,只好开始说,只是温馨的
故事早就说完了,我开始讲自己写过的那些惊悚故事。
还好女孩的表情并没有异样,她满脸沉浸于故事情节中,好像对她来说,只要是好听的故
事,不管剧情如何她照单全收。
一个故事说完后,她突然问我:“大哥,那你有出过书囉?”
“有啊,出过几本。”
“等我眼睛能看到后一定要去买,你的笔名是什么?”
我告诉她我的笔名,结果就像听到我骑车去撞砂石车时一样,她又笑了出来:“好可爱的
笔名喔,为什么会取这个笔名?”
“出版社说这样比较有风格啊,哈哈。”
今天医生也来评估我脚的状况,我的伤势本来就不是很严重,医生也认为情况很好,明天
一早就能提早出院,只是要暂时靠拐杖行动。
在这天的下午,我跟女孩说了关于一群能创作常人看不到的东西的艺术家的故事,还有一
个关于写在校园角落名字的故事。
说完后,我说:“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出院囉。”
“我知道啊,我有听到。”女孩双手撑著脸,可能还在回忆刚刚的故事剧情,“这样好可
惜耶,能不能多留一天?这样你就可以看到我纱布拆掉后的模样了。”
“不行啦,我在外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呢。”我说。
“等我的纱布拆掉后,有三个人一定要先看到。”女孩伸出右手食指,说:“第一个是秋
如护士大姐,然后是你,再来是睡我旁边的大姐姐。”
“咦?”我很惊讶那第三个人选,“为什么呢?”
“因为秋如姐姐人很好啊,很照顾我,而且感觉人又很漂亮。然后大哥你这两天一直在说
故事给我听,人也很好。再来是旁边那位大姐,虽然她只有晚上才可以行动,可是她也是
好人。有一次我做恶梦醒起来,满头都是汗,吓都吓死了,结果我发现大姐姐她已经坐在
床边握住我的手了,一直到我重新睡着为止,她都一直握着我的手……好温暖,好舒服的
说。”
“还有一次,因为不想吵护士姊姊睡觉,我半夜想爬起来自己去上厕所,结果在地板上跌
倒了,超丢脸的,可是大姐姐她也跑过来帮我,真的好丢脸,可是大姐姐她什么都没说,
也没有笑我。”
听着女孩说这些事情,我对于病房内那第三个病患并没有感觉那么可怕了。如果她说的是
真的,那么“看不见的病患”应该不是坏人了,从她的行为来看,反而像一个母亲……我
想起了昨晚滑过脸上的触感,那种感觉,正是以前母亲的感觉,不是吗?
那天晚上,看不见的病患又出现了,我能听到她走到我的床边,发出一声轻叹,然后将手
按在我的额头上,很温暖的触感……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呢?
这种感觉,让自己觉得被细心呵护着,当人们长大后,总任性地觉得自己不再需要被照顾
,但事实上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只温暖的手来保护自己吧……
一大早,在朋友的陪伴下,我偷偷的离开了,当时女孩还没有醒。
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不想在她起床后再离开。我在朋友的帮助下走到电梯,刚好遇
到正要上早班的秋如护士,我马上叫住她:“护士小姐,我还可以问妳上次的问题吗……
”
“啊,是你啊,要出院了?”护士小姐眨动着她漂亮的大眼,女孩并没有猜错,秋如护士
真的是个美人。
“嗯,多谢妳的照顾了。”我点头对她致意。
秋如护士跟我说出曾发生在那件病房的事情,一个待病人如亲身小孩的护理长,因为过劳
而昏倒在病房里,当时在病房内的其他病人因为重病都无法自行下床,只能一起大喊求救
。当其他护理人员赶过来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了,护理长不治过劳身亡。
但传言在那之后也传开了。
她好像没有死似的,还在看顾我们呢,病人们纷纷如此说道。
病情疼痛时,她的手一直握在我的手上呢。
发高烧时,她的手也一直安抚着我呢。
做恶梦时,她的手从来没有放过呢。
而看不见的女孩,却认为是病房内有第三名病患,而也没有人告诉她真相。
当她拆掉眼睛上的纱布后,会先看到秋如护士小姐。而另外两个她想看到的人,一个已经
偷偷离开了,而另一个,则是她根本看不到……
当我有个朋友因为车祸而住院时,我又跑了一趟那家医院。
顺带一提,我朋友车祸的原因没有我那么智障。
我在医院外的便利商店遇到了她,应该是来医院检查眼睛状况的吧,我想。
而我当时正蹲在商店的书架前面,她突然就走进商店里,当我看到她时,愣了三秒钟。
她笔直的朝我走来,我本来以为她认出我了,但她走到书架前面后,眼睛却只是盯着书,
没有注意我。
然后她拿起了一本我的书,好像准备要去结帐。
似乎是注意到我注视的眼神,她低头看着我,问:“啊,你在想要买哪本书吗?”
我点点头。
“那你要不要试着买这本回去看看呢?”她还是保持着一贯天真率直的语气,右手指向书
架上我写的书,“这个作者写的都很好看喔。”
“嗯。”我说,“我知道。”
我的声音像是触发了她的某种记忆。
她登时瞪大眼睛,然后在脸上绽放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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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篇故事在2012年完成的时候,马上就有读者来跟我指出BUG了。
像是男性患者跟女性患者会分开来住,还有重大手术的病人也会跟一般的病人分开等等。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