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看着眼前绑着两条细辫子的小女孩,心情很复杂。
为何继罗斯奇以后又跑出来国小生客人,他讨厌应付小孩子啊!
希望这个眉目清秀冷眼看人的小女生没有也是个智商一八零的天才,这年头的天才小鬼为
何内心都有缺陷?
“妳好喔,小妹妹,来我们店里有什么事情?”
她害怕地退了一步,阿德连忙举手在胸前做投降状,表示他什么也不会做。
“我们这里是梦想交易所,只要有想要得到的东西,愿意为它付出代价的话,我们就可以
相谈看看。”不知道这么说她能不能听懂,自己又不看东森幼幼台那种节目。
“我想要拿回我的信任。”她蓦然大声开口,阿德被吓了一跳。
“妳的信任?本店没有这种东西呀?”又出现了,许愿型的客人,阿德背后滚下冷汗。
“我的信任遗失在某个人身上,帮我拿回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握紧小小的拳头用力说。
然后小女孩眼眶发红,鼻头一酸泪水就滚了下了。
“好好好,别哭哦……哥哥帮妳想办法,先喝点饮料吧。”阿德把小女生抱到高脚椅上,
走进吧台后假装调奶茶,其实是蹲在地上狂抓头发。
怎么办?他最怕看见人哭了。防御值一瞬间降到零,完全招架不住。
末了,阿德还是把牛奶和浓红茶倒在一起加了点蜂蜜推给小女孩。
“妳叫什么名字呢?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能不能详细告诉大哥哥?”
“菲。”
“我叫阿德。”
“呐,说嘛,不然我怎么帮妳找到那个人,把妳的信任拿回来呢?”阿德暗地伸手捏住大
腿肉,逼自己挤出奶味十足的鼻音,幼稚园老师真是神的领域。
“你会帮我吗?”
“一定的。”阿德脑海里浮现了全萤幕的哥布林店长狞笑特写,背景是纳粹的卍字。
他也一定会被店长杀掉的,这一看就不是轻松解决的案子。
“好吧,我和你说,可是你听了绝对不能反悔。”小女孩语气笃定地看着阿德,顿时阿德
已经想反悔了。
“我很喜欢画图,我将来想当很厉害的画家,老师说那我就得从现在开始画很多画才行,
所以我把一幅最喜欢的画送给我的好朋友。”
“嗯嗯,然后呢?”
“她说,她一定会好好珍惜我的画,等到我们都长大了,我成为画家以后还要为她画画,
我们这样约定了。”小女孩神情黯了下来。
“可是校内画图比赛时,我看到我画过的东西被人又画了一遍然后得奖,可是我却落选了
,我只给她看过我的画而已啊!”小女孩捧著茶杯掉着眼泪。
“我喜欢她,我相信她,我们约好一辈子都会是好朋友的,可是她却把我的画拿给另一个
讨厌我的人,让那个人用来当作参加比赛的踏脚石。”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却说……”
阿德不忍地皱着眉,手忙脚乱地找着手帕。
“‘会画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妳又没得奖!我要和别人当好朋友,我对妳没兴趣了!笨
蛋!’”菲哽咽地说。
“她如果讨厌我,就不要收下我的画,她为什么要收下我的画,她把我的画藏到哪里去了
?我好后悔认识她,我好后悔把画送给她,她骗我!”
“怎么这么可恶!那个小鬼现在在哪里?我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只想要找回我的画,愈快愈好。”菲坚强地用手背擦干眼泪。
“我要拿回我的东西,我的信任是属于我自己的,我不想留在说谎者身边。”
“那妳知道她的名字吗?”
“她是‘公主’。”
阿德囧了。
菲放下陶杯,灵巧地滑下高脚椅转身对阿德说:
“快点帮我找回来!时间不够了,我会再来!”
小女孩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门外了。
阿德捧心扭身,又感觉到麻烦的前奏已经响亮起来,没办法他就是这么心软,想说口头先
哄下来再慢慢套话不迟,谁晓得菲会就这样溜掉?这样他要怎么交待?
等等,这个小女孩真的是人类吗?
“灯先生~~”
三足古典雕花立灯弯了弯它那花瓣琉璃灯罩道:
“你可以去问店长怎么处理,店长经验丰富。”
阿德拼命摇头,去问哥布林决不是好主意,幸运一点就是被骂而已,万一不好就……
“店长那么忙不会理我啦!”阿德只有对哥布林店长会忽然产生猛爆型社交恐惧症合并歇
斯底里。
“阿德,你应该实际去做才能确定一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想得那样。”灯先生优雅好听的
声音飘扬在空气中。
“我们并非人类,店长做了那么久的生意,如果连实习店员都能看穿他的反应,他就不会
是惟一的幻想商人了。”
“真的吗?你能保证他不会咬我,不会吃我吗?”
“……”灯变成蓝色了。
“不要逃避,对着我说话。”阿德整个毛起来了,他抖掉鸡皮疙瘩后,无奈地自言自语:
“人无信就是畜生……我可以的,只不过是哥布林……天杀的他是哥布林啊!”
心理障碍不是说跨越就能跨越的,又不是障碍赛跑!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搬砖砸自己脚的特性,这都是自然界的真理。
“真辛苦囉──又达成一笔好交易溜──世界到世界呀──都有我可爱的小宝贝~~嗯哼
哼……啦啦啦……”店长哼著显然是自己编的小调,荡著尾巴从门口走了进来,阿德感觉
体温立刻下降了三度。
“阿德,哪个客人来过了?”眼尖的哥布林店长立刻瞄到吧台上还没洗的茶杯。
“……人类的小孩子。”应该。
店长跳到菲曾坐过的位置上,伸手碰向陶杯。
阿德觉得他在感应客人的资讯,说起来店长的特异功能有很多,他当初面试的时候,也是
舔一口就知道阿德还是那个。
那个是什么就不要问了啦!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店长不阴不阳的结论一出,阿德双腿跟着软了。
“店长──我正要告诉你,那个小女孩根本就没说她的信任在谁身上,我们店里也没有她
要换的东西,而且她又一直哭,我没办法……”阿德正要就地寻找掩蔽,想想还是早死早
超生。
“我答应她会帮她找想要交易的东西。”
“这是什么饮料,蛮好喝的,我也要一杯。”店长说。
他不干了!耍很大,耍不用钱的啊!阿德羞愤地咬著牙,最后还是很没尊严地冲了同样的
皇家奶茶给店长喝。
电视里甩围裙出走的潇洒画面大概永远都没办法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过来蹲下。”一手拿着马克杯的哥布林店长,用他尖尖的长指甲指著身前的地毯。
阿德满头雾水照做,反正他不听话也不行,现在两人差不多高,视线一平视就更恐怖了。
店长忽然举起空着的右手,弯曲三爪朝阿德天灵盖摸去。
那分明是九阴白骨爪的手势──阿德张大嘴巴,惊恐却动弹不得,为何妈妈生给他一副害
怕就会全身僵硬的体质!普通这时候不都会分泌肾上腺素吗?
大爪子刺入阿德的发丛,轻轻搭在阿德头皮上,冷得跟石头一样。
“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我会努力找到完成交易……”
阿德语无伦次地说。
“嗯,就去找吧,这是我雇用你的目的,我可没那闲功夫为人类的交易奔波。反正人类的
土特产能换就给我换点回来,我再来决定价值。”店长说。
他没听错吧?
阿德深呼吸,店长转性了?
“也是有这种情况,客人指定的是没办法透过仲介人和拥有者交换的东西,我们可以想办
法弄到手再和客人交易,总是要先付出点代价才能收获。”
店长走进内室,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手里似乎藏着一些东西,他来到灯先生面前,灯先
生亦从善如流地弯下灯罩让他能打开,店长将一种神秘粉末洒在灯里,灯先生的光顿时变
成艳丽的紫色。
“你和灯去把那个啥信任找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店长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命令。
“可是……我们都不在这边怎么营业?”阿德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店长,一个起码抵你们一万个,不要想说没有客人就可以给我窝在店里躲懒!”小
绿人冷著语气说。
“是,谢谢老板。”阿德连忙溜出店外,灯先生迈著细长的灯脚,跟在他后面。
“灯先生你也可以离开店里吗?”阿德在关上门后才问。
“可以,而且这里的世界对人类比较危险一些。”灯一回答阿德才发现,看起来普通的街
景,稍远之后居然就整个暗掉了。
感觉似乎哪里怪怪的。
“这里是现实吗?”
“不是。”灯先生阿莎力的解答。
“我就知道。”阿德欲哭无泪。
根据灯先生的解说,他们正走在梦境和梦境间的狭缝,如果阿德的精神回不去的话,他就
会变成植物人。
“你想店长会把我的身体放回床上吗?”难怪穿过门的时候他觉得好像掉了什么。
“你不用说我知道答案。”
在灯先生打算诚实回答前,阿德捂住耳朵。
※※※
“菲只说她的信任被‘公主’背叛,店长就知道‘公主’是谁吗?”阿德很好奇。
“嗯,因为都是地球人,不会很难找。”灯先生回答。
阿德完全不理解他们对难和简单的定义。
“还有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偷渡上来的?”阿德从衣领拉出小蓝龙的头,牠发出嘶嘶的叫声
。
“为什么灯先生这次要陪我出来找呢?”
“因为我的能力就是照亮脚下的路,还有让你看见你想看的对象,不然你是找不到那个公
主的。”灯先生回答。
“也是啦,我们在梦里。”应该是从现实找过去会有什么麻烦。
“这个世界好暗啊。”而且又冷,阿德觉得制服完全不能御寒,他只好抱着双臂抵挡寒气
,口里吐着白烟。
“因为人和动物大都是在夜晚做梦。”灯先生回答。
“你注意我的光,如果紫色的光变弱,表示店长给我的‘梦尘’快用完了,你一定要跟在
我身边才能回去,不可以乱跑。”
“梦尘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让我们看起来像是别人梦里的存在,不是只有人类会做梦,可是如果让梦的主人发
现你,你要生还的机率不大。就算灵魂没被吃掉,也可能永远被关在别人的梦里。”
阿德打了个冷颤,举手发誓他死也不会离开灯先生。
很快他们就来到一栋老房子,房子上都是爬墙虎和九重葛,勉强看得出斑驳的白漆是原本
建筑物的颜色。
门上装了一块玻璃,已经被打破了,断面都是灰尘和青苔,显然很久没人居住。
‘公主’难道就在里面吗?阿德下意识觉得那栋房子传递出某种让自己反感恶心的气氛,
鬼屋般阴森森的空气,就算有灯先生在旁边他还是觉得房子里外的黑暗好像要吞噬自己。
“走吧。”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阿德大声说。反正早死早超生。
毕竟是梦,梦里面出现什么恶心变态的东西都不奇怪,阿德自己也梦过杀人狂啦大爆炸之
类的画面。
“小心,阿德。”灯先生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雅好听。
“我知道。”阿德咬咬牙。
前进之后他服务生的里程碑又踏出一大步了。
从窗户破洞伸手进去,很简单就开了门,灯先生一步步照亮了阴暗的建筑物内部,所见也
是废墟,地上散著家具碎片和垃圾,鼻子里充满灰尘和雨水的味道。
阿德跟着灯先生的亮光攀著楼梯上了二楼,转弯后最里面的一间房间,灯先生停下来,对
他点点头(灯罩),阿德吸了一口气停止呼吸,伸手推开门。
出乎意料地,那房间很亮,很正常也很华丽,堆满了各种玩具、食物、装饰品和羽毛枕头
,天花板和墙壁上都画著蓝色翅膀的天使和乐园的图案,阿德隐约听见一股旋律在耳朵边
绕着。
阿德瞇了瞇眼睛,忽然进入光亮里,灯先生的照明失去作用,他仔细看,原来公主就坐在
房间中,被一群陶瓷娃娃包围,那些陶瓷娃娃穿着各种衣服,有男有女,个个一尺来高,
公主自己也像个陶瓷娃娃,身上环绕着荷叶边,设计师仿佛被蕾丝附身一样,但她显得痴
肥又阴沉,洋装让她看起来喘不过气,更绷出了肥肉。
“公主。”阿德尝试喊了一声。
那个胖女生立刻转过头,速度快得有点诡异,以她那粗肥的脖子来说,阿德有点担心她会
扭到。‘公主’和菲年纪一样大,阿德却没想到她会长成这样。
“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我是来问妳一件事的。”阿德想了想。
“你不是来陪我玩的就走开!”她任性地叫着,忽然抓起一个陶瓷娃娃朝阿德摔了过来。
哇靠!阿德连忙闪过。
“为什么没人买新礼物给我!为什么他们不陪我!”公主怒叫着,这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像
是某种发狂的动物。
“妳还记得菲吗?”阿德忍着青筋问。
“谁是菲?”她狐疑地反问。
“妳的朋友,她送妳一张画过。”
“不记得了。我才不交那种穷酸的朋友。”公主傲慢地说,她把肥软的手指放在在大腿上
作势抚平裙子。
按照先前的经验,梦想交易所的抽象代价看起来都会像某种实物,那么这件case里,小女
孩想要拿回的信任,应该就是那张画。
决定了,目标就是那个,公主有那么多吃喝玩乐的东西,她应该不会在乎一张早就被她抛
弃的画吧?
等等,阿德连菲画了什么都来不及问,真是麻烦了。
“简单地说,就是一张妳不要的图画纸,可以给我吗?”阿德安抚地陪笑。
“反正对妳没有用了,我用别的东西和妳换吧!”
“我的东西就算不要也是我的!”公主怀疑地扁着眼睛,像是审查阿德的居心叵测。
“你要拿什么跟我换?那盏灯吗?”
“那不行,它是我的同事,我画一张新的赔妳!”
严格说来,阿德就算用偷用抢也可以,因为在梦里画应该不是真的画,而公主并没有履行
她答应和菲永远都当好朋友的约定,所以阿德替菲把代价拿回来并不触犯店长说的公平交
易法则。
但是,你我都知道,就像游戏里也可以采集草药,可是草药附近通常都会有怪物把守,不
是因为你可以拿那个东西,那东西就让你随便拿。
“那你快点画!”公主说。
“我得先等妳把那张画找出来,不然我不知道画到底在不在这里。”
“你没看到我很忙吗?还要我去做那种低贱的事情,要找你自己找好了!”
公主又用力拿起其他陶瓷娃娃砸得四分五裂,那些头颅散开的娃娃躺在地板上的姿态让人
甚不愉快。
阿德只好辛苦地跨越各种地上的障碍物开始翻箱倒柜,可是除了中途还要帮公主拿一些她
看上眼的玩具以外,一直没发现可能联想到菲的东西。
只有不时歇斯底里尖叫的公主扰得阿德心烦。
忽然间一点蓝影擦过了阿德鼻尖然后消失了,阿德眨眨眼睛,又是一抹蓝影,原来是手指
长的小天使,正拍着他的翅膀,迅速地飞回壁画上恢复平面图案。
阿德知道画躲在哪里了,但是他搆不到。
“蓝先生,帮我!”阿德小声地说,小蓝龙从袖口窜了出来,绕着天花板飞了一圈,忽然
咬下一枚纸卷,落在阿德手上。
“我要牠──我要牠当我的新宠物!我不要你的画!”公主发现小蓝龙的存在,立刻大声
吵闹,奋力抬手指著阿德怀里的小蓝龙。
“那是不行的。”阿德摇头。
他觉得公主看蓝先生的眼神很让人不舒服。
“那我不和你换了!把那张图还给我!”
“还给妳妳打算怎么办?”阿德警觉地问。
“我要烧掉那张画,撕碎再烧掉!让你永远得不到!”
“那张图本来就不属于妳的东西,是妳骗来的信任,骗来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还的!”阿德
大声回答道。
“妳不跟我换那我就直接拿走啦!”
公主气得叫声更锐利了。
“你损伤我的名誉──你对不起我──”
“那又怎样,妳的名誉本来就不是实至名归,妳只是把妳做不到的事情拿出来招摇而已。
”阿德耸耸肩。
公主想要对阿德扑上来,却因体态笨重而摇摇晃晃。
“阿德,快走。”灯先生对他说话。
阿德这才发现,房间根本不如他想像的明亮,甚至……就和他走进来时看见的其他破落场
景一样黑暗阴湿,但是他刚刚为什么会觉得明亮到看不清楚灯先生的光呢?
现在灯先生的光晕已经很微弱了,阿德心知不妙,连忙跟着灯先生夺门而出,整栋鬼屋都
在颤抖尖叫,他们匆匆下了一楼,灯先生略前于他为阿德照路,其他地方好像半融化伸出
了无数鬼手想要抓住这两个入侵者,很快大门已经在望。
“你对不起我!”公主的声音还在头顶震动着,阿德只管咬牙冲刺。
但是当灯先生后脚刚踏出大门口的瞬间,阿德手指已经摸到门框,却莫名其妙摔了个跤,
地板却向有生命般拖着他往后卷,阿德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门离自己愈来愈远,灯先生变得
朦胧的微弱紫光随着破碎玻璃的大门一声关上,再也无法企及,他被地板运往房子深处,
张开眼睛还是一片漆黑。
惨了惨了惨了!
“灯先生──”阿德顾不得面子大声呼叫,但是耳畔只有公主邪恶又不屑的嘲笑声,阿德
这下也怒了起来。
混帐!他实在不想用一只右手揍一个小女生,但这是在梦里,谁管她的!小女孩可能也不
是小女孩!重点是,为何他的左手还是不能动!
但是地板和墙壁都推挤著阿德,现在他只能瞎子摸象。
然后砰的一声,小蓝龙吐出了淡蓝色的火焰,那一瞬间阿德看见了,整面墙都是公主那臃
肿呆滞的脸,只有翻白的眼睛愤怒贪婪地转着。
阿德憋着气,动也不动。
“把-那-条-龙-给-我──”公主蠕动着嘴唇说。
“不要。”阿德更是抱紧了小蓝龙。
“没关系的,放开我,否则你会消失喔!”黑暗里忽然传来另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刚刚好像有谁说话了?
又一团没有温度的蓝白色火焰吹开了阿德的浏海,他低头发现小蓝龙正弯曲著颈项看着自
己。
“遮蔽人们眼睛的往往不是黑暗,而是虚假。”小孩子的声音又说。
“你会说话?”阿德真是太吃惊了。
“那些栩栩如生的东西,不能当作平等代价的东西,一直都充斥在世界上,被欺骗的时候
不要慌张,被夺走的时候不要哭泣,因为真实生有双翼,它总有一天会回到真正主人的身
边。”小孩子的声音说完就静默不语。
很有启发意义,但对现在一点帮助也没有,阿德想捡起什么东西抵抗公主,抓到手里的硬
物都变成烂泥融化。
“妳这个丑陋的怪物!”阿德大吼。
公主忽然扭曲脸孔嚎啕大哭起来。
“你是坏人!坏人!我要杀了你!”
她一这样说了以后,空气好像就消失了,阿德开始喘不过气来,浓厚的黑暗摀着他的口鼻
,阿德忽然觉得,那种感觉很熟悉,自己一定是在哪里体会过那种感觉。
窃窃私语,明明知道自己的声音会被听到,但是却故意安慰自己,不是有意的,没有当面
对着对象说,就算对方自己听见也是活该,因为,不是故意的嘛!
谁也没办法审判自己,因为没有证据啊!没有证据就不算犯罪!
这种怯懦的恶意,贪婪的任性,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到别人身上的快感,因为别人的眼泪而
窃喜不已,觉得自己得到了力量。
那个房间的一切,都是公主的战利品。
阿德看不见,但是却有幅影像在他眼皮上投射成形了,一张床,床边坐着一个哀伤的老妇
人,床上躺着一个金发的女人,大约二十来岁,她的蓝眼睛张得大大的,脸颊却瘦得凹陷
下去,使得那张本来应该可以媲美女星的脸,反而有点恐怖。
“吃点东西吧,普林丝,我可怜的女儿,为什么会这样?”老妇人伤心地哭泣。
“为什么他们都不理我,我又没有做错事情,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个坏人?”女人喃喃自
语。
“都是那些人不好,我可爱的小女儿,他们会后悔的,妈妈帮妳诅咒他们!让他们下地狱
去吧!”老妇人激动地低语。
“妈妈,妈妈,我快要解脱了。”女人低声说:
“帮我把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老妇人小心翼翼打开珠宝盒,里面都是些小孩子的宝藏箱会放的东西,一些漂亮的钮扣、
胸章、一束纪念的金发之类。
“帮我……把那张画……”她虚弱得无法将一句话说清楚。
但是阿德却可以听到女人的心声,混着她愈来愈慢的心跳,却是那么坚决。
‘帮我把那张画烧掉,谁叫麦克斯居然说菲画的图好看。’
“那不是妳小学好朋友送妳的图?妈妈会好好把图寄给她,请她来看妳的,妳要努力活下
去啊!”老妇人太沉溺在自己的哀伤中,大声抽噎起来,以致于女人气若游丝的低语并未
进入她略有重听的耳朵。
“把……画……烧……”
她愤恨地瞪大眼睛,气喘吁吁,最后却不得不屈服于死神的耳语。
“睡吧,我的心肝小宝贝,可怜的小东西。晚点一定要吃点燕麦粥,说好了,不能再任性
了。”
老妇人将厚重的羽毛被盖在骨瘦如柴的女人身上,一边大声哭泣,因为她的女儿居然因为
被男朋友抛弃,从此吃不下东西,只要发现自己在医院就想自杀,心软的母亲于是答应和
她配合,假装康复骗过医生,但是回到家中,女人的任性得到最大权威地发作,她一边狂
哭一边要老妇人把男人找来,但是男人已经举家搬到澳洲失去联络,老妇人只好每天都对
她说明天爱人就会回来。
每天老妇人都安慰自己,她好像有喝一口粥,她好像有吃一点面包,女人就这样吊著一口
气活了好几个月,明天也会这样过去,等她睡着了老妇人就能够休息了。
眼皮一阵刺痛,阿德又能张开双眼。
所以他在一个死人的梦里?
你的地球人定义会不会太宽啊!店长~~
阿德看见公主张开大嘴想把他和小蓝龙一起吞下去,正要慷慨赴义时,那张恐怖的大脸忽
然停在半空中,仿佛撞上一大面厚玻璃扭曲成一团,她不甘心地后退,又猛力冲撞过来,
但是在阿德前方一公尺处就无法接近了。
“怎么回事?”得救了吗?
阿得愣愣地眨了下眼。
公主一撞再撞的样子像鱼缸里的金鱼一样可笑,不过如果自己是鱼饵就笑不出来了。
“阿德哥哥,你要来我的地盘怎么不说一声?可爱的我一定好好案内你的啊!”黑暗中传
来一声清脆响亮的笑声,随即走出了紫色大眼波浪短发的小巧身影。
“恶梦?”今天穿着衬衫短裤,看起来像是小男生的恶梦轻巧地走到阿德身边。
阿德好像听说过他是梦神还啥之类的,总之真是来得及时的救命浮木!
“我是来找客人想要的东西,没想到这个梦把我绑架了,再这样下去店长就要找个新店员
!”阿德汗淋淋地说。
“唔,那样的确是不太好。”恶梦说完。
“所以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灯先生那里,拜托啦!”阿德苍白著脸请求。
“没问题,这点小事情。”但是恶梦却解开了结界,于是公主立刻朝两人一龙冲了过来。
“在我面前,没有任何梦境能放肆撒野。”
恶梦吹了口气,整栋阴暗的房子就从公主的脸开始,一瞬间破成碎片飞散了,有如炭火上
飘起的白灰,顿时阿德发现自己站在阴暗的街道上,右手边却有一处惹眼的空白,渐渐地
周围的黑影又将那块空白吞没了,唯一不同的是,那里再也没有被栏杆包围的老旧别墅,
好像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荒地一样。
阿德捏紧手里的图画,身边倚著灯先生微弱的光,恶梦朝灯先生摇了下手指,灯光一下子
又亮了起来。
“改天再陪妳玩,我现在真的没空,那个客人说愈快把东西带回去愈好。”
“为什么要那么赶呢?”恶梦似乎觉得很有趣,用手抚摸著小蓝龙的背鳞问。
“我也不知道……直觉吧?”阿德搔搔脸颊说。
“那约好囉!你快回去交差,因为店长似乎不太会应付小孩子,我本来觉得这样很有趣想
让你晚点走。”
“菲又来了吗?”阿德大惊失色,现在是店长在看店,店长是哥布林加上鳄鱼的怪物,菲
是人类小女孩,这个等式可以直接导出结论,命运的手指已经准备在阿德脸上写个惨字。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阿德连忙催促灯先生赶路,回去的时候简直就像马拉松赛跑,
不知道为何比去程花了快十倍的时间,也许只是阿德自己的错觉,但就是很晚才回到幻想
交易所。
推开门的瞬间,阿德立刻冲过玄关来到店里,但他看见有什么很大的东西飞快闪了下就消
失了,并没有出现哥布林店长吓哭小女生的案件现场,
只有叫作菲的小女孩独自坐在高脚椅上,虽然她背对着阿德,但是那两条小辫子还是让阿
德一眼就认出是那个不久前忽然出现,又忽然跑走的小客人。
“我带一个东西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妳想要的‘菲的信任’。”阿德调整一下呼吸,他
到现在还在喘。
望着阿德手里打开的图画纸,菲的双眼蓄满了眼泪,双手不自觉往前探,阿德将那张有着
折痕的画纸递给她,小女孩的眼泪不断滴在画纸上,画纸上的深色水渍长出了一朵半透明
的百合,散发著冰雪般的淡光,图纸却消失了。
菲拿着百合不断哭着,然后慢慢平复了呼吸,漫长的沉默里,阿德只能静静站在旁边,小
女孩的眼泪好像永远都掉不完,只是小孩子之间的争斗,有必要那么伤心吗?
不过菲最后还是平静下来,把百合花交给阿德。
“这是我的代价。”
“代价?”现在店长不在,阿德不知道这株代价是什么?
“我知道相信别人,是自己的责任,就算被伤害也不能怪罪对方背叛自己的想像,因为每
个人都有自己的偏见,自己的欲望,自己对善恶的标准,但是谁来弥补那些失去的部分?
我们被拿走的部分,被塞进来自己不想要的部分。”
菲昂起头,此时阿德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并且随着每一句话递进愈来
愈成熟。
但她却还是阿德最初看到的,那个绑着辫子的清秀小女孩。
※※※
“我没办法原谅自己相信了一个丑陋的人,我的心多了个空洞,每当我出现一些美丽的想
法,那些想法就会从空洞溜走。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小心,这样说对吗?我不想报复公主
啊,我本来就不想恨,也不想原谅一个人,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信任而已。”
菲落寞地说。
“否则,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人在决定什么瞬间要掠夺别人的信任,和年纪还有身分没有
任何关系,可是失去的东西却不会再回来,只好去找替代品来弥补。然而那个东西已经消
失了。”
“那一天,我知道公主死了,我忽然很恨她,恨她到死都不觉得自己有错,恨她为了保护
自己的纯真,却把应该背负的罪恶感推卸给其他人,恨不完整的自己嫉妒她一点都没受伤
过的心,恨我为什么不能痊愈。”
“那一天之后,我就被污染了,我为了控制自己的污染,拼命地拼命地,我忘记我本来最
喜欢的存在是什么了,我除了当个好人以外什么都不是。活着好累哦,阿德哥哥,为什么
大家都说这样才是真正的长大呢?那么长大真的是好的吗?”
菲本来已经粗哑到像是中年女人的声音,一瞬间又恢复七八岁小孩子的稚嫩。
仿佛有好几个女人轮流对阿德说话一样,他屏息不敢动作,只能小心拿着菲交给他的百合
花。
“我终于知道缺少的部分是什么了,只要我能取回‘菲的信任’,一定能拼好我自己的纯
真吧!”小女孩对着阿德露出灿烂的笑容。
“可是我已经不需要把这朵花留在身边了,所以希望你对这项代价不要介意,我相信你能
找到我的梦想,谢谢你,阿德哥哥。”
“等一下!”阿德听到最后那几句话的嗓音,忽然明白菲说时间不多的意思。
但是小女孩只是对他挥挥手,灵巧地跑出了梦想交易所,阿德追出去时,只看见倾盆大雨
和从屋簷下倾泻的水线,让景像变成水彩般朦胧。
“等一下……”阿德只能反复说著那句话。
将百合花交给店长时,阿德还是失魂落魄的。
“很不错的代价啊,可惜保存期限短了些,我看把它镶到梦里可能会好一点。‘纯真’,
不过真是放不久,希望能在坏掉前找到客户脱手……”
哥布林店长转着百合评估,但是阿德没有心思听他怎么鉴定那朵百合花。
“店长!”阿德一声大喊让店长差点吓掉手里的花。
“干嘛?”小绿人眼带杀意从最爱的商品鉴赏活动中回过神来。
“店长!看在我差点被噩梦吃掉的份上,我可不可以请一天假?”阿德慌慌张张地问。
店长用指甲刮著鹰勾鼻,阿德吞著口水等待他的回答。
※※※
五天后,宾夕法尼亚州卡本郡某处公墓。
阿德漫步在林荫绿地的墓园小径中还是呵欠不断,那该死的哥布林冷血小绿皮矮子店长居
然要他熬夜打工补假完才让放他一整天自由,而且那天晚上睡前洗脸阿德才发现自己的脸
被毛笔画得乱七八糟,那个可恶的哥布林还狡辩他要不吃掉那小鬼唯一的处理方法只好拿
玩具给她转移注意力──玩具等于店员的身体,世界上没有不喜欢拿笔乱画别人脸的小孩
子,亮出一排尖牙气坏了阿德。
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差点碰掉手里的百合花束,阿德连忙振了振精神,因为碰触过百
合花型的代价‘纯真’,阿德也不免惯例地感受到了客人的一点资料,于是他知道菲的全
名和死亡时间还有国籍,让罗斯奇帮自己调查讣闻资料,有钱真是好办事,认识天才当朋
友也还是有好处的。
阿德故意晚了一点才到出殡现场,省得和出席葬礼的亲友碰面。
他看着缀满花朵和缎带的墓碑,也在上头放上了自己的花束。
他单膝跪地,对着墓碑上的相片说:
“Fay,妳是个温柔的、善良又坚强的人,一定没有人和妳这么说过,因为妳不曾把痛苦
告诉别人,没有人能天生善良,毫无负担包容别人,尤其是真正受伤的时候。希望妳平静
地安息。”
阿德没办法挤出华丽的告别文章,他只是一股脑儿把心里的话倒出来。
他知道自己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做,可是当时阿德以为小女孩可以展开的是崭新的未来,却
在最后发现原来他俩都站在尽头时,阿德忽然觉得深深悲伤起来。
那种最重要的东西被人强占了一生的感觉,阿德还太过年轻无法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一
定无法等这么久,等到最后的最后,才到梦想交易所要回来。
他可能会复仇,可能会麻痺,可能会遗忘,或干脆从别人身上再骗几斤信任回来,反正良
心又不能卖钱。
因为成为受害者是很羞耻的事情,当别人不觉得妳有受伤的受害者,更是一种加倍的痛苦
,可是痛苦这种东西,本来就只有自己能体会,失去的感觉也只有自己能明白。
阿德按著自己的左手。
相信他人这种行为,绝对不是愚蠢的,愚蠢的是无法信任他人的骗子,因为我们会想要从
别人身上偷抢拐骗得到的,不都是些美好的东西吗?
拥有美好的东西怎么会是一种需要被谴责的罪过?
“谢谢妳信任我这个没用的人。”阿德按著鼻子和嘴唇,然后放下手掌,露出一个笑容。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奶奶结婚前的名字?”
阿德迅速站起来,发现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女人,正抱着一个大牛皮纸袋惊讶地问。
“我是她的……朋友,我很遗憾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奶奶很少出门,我没想到她居然有这么年轻的朋友。”女人回答。
“我喜欢她的画,所以曾写信给她,我们是笔友。”阿德随口编了段借口。
菲的孙女似乎接受这个理由。
“她走得很平静,本来已经昏迷三天,医生判断她不会恢复意识了,但是她却短暂醒过ㄧ
次,她对我说,等她去世就把她的遗物火化。你的信件可能也在里面,奶奶喜欢和人通信
,需要我找出来还你吗?”年轻女性客气地问。
“不用了,妳有看过ㄧ张图,是用水彩画著蓝色翅膀的天使吗?菲很喜欢那张图。”阿德
问。
菲的孙女点点头,她似乎触景伤情地抹了下眼角。
“听双亲说,那是五十年前某个人寄回来给她的,来自奶奶很久没连络的旧识,可是听说
奶奶收到画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星期都不说话。好像是因为她还是小女孩时认识
的ㄧ个好朋友去世了,她连丧礼都不忍心出席,ㄧ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女人弯起理
解的笑容说。
“可是后来就不知道奶奶将画收到哪里去了。直到两周前奶奶希望再看一眼那张画,我们
才翻箱倒柜找出来,可是纸张都黄化了,那时还紧急送去请人修复表框才能拿起来看,我
记得就放在里面。”她优雅地掏著那一大袋资料,拿出一小幅画框交给阿德。
“奶奶以前是插画家,只是很少开个展,可是她从来不画人,这可能是她画过最接近人的
图案。”
“可以送我吗?”阿德看着那张童稚的笔触所图绘的天使。
“我发誓会好好珍藏的,不然要我出价买下来也可以。”
“不用了,就送你吧,我们全家都不太懂艺术,不过奶奶的确留下了不少美丽的画让我们
怀念,动物,花草,天空和水面,奶奶真的很喜欢画这些简单可是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
”
阿德抱着画框,忽然转身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就算跑得再快也不可能生出蓝色的翅膀。
无法控制胸口满满得要溢出来的,微微悲伤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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