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七夜雪(15-16)【完】

楼主: dnahwen (qoo)   2007-10-09 20:41:51
七夜雪(15-16) ◎沧月
如果没有迷路,如今应该已经到了乌里雅苏台。
  妙风抱着垂死的女子,在雪原上疯了一样的狂奔。
  向北、向北、向北……狂风不断卷来,眼前的天地一片空白,一望无际——那样的苍
白而荒凉,仿佛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
  他找不到通往乌里雅苏台的路,几度跌倒又踉跄站起。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不敢移开
抵在她后心上的手,不敢让输入的内息有片刻的中断。
  猛烈的风雪几乎让他麻木。
  妙风在乌里雅苏台的雪野上踉跄奔跑,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感觉有泪在眼角渐渐结冰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那个时候,他也曾这样不顾一切的奔跑。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
  “呀——呀——”忽然间,半空里传来鸟类的叫声。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鹞鹰。在空中盘旋,向着他靠过来,不停的鸣
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这样的冰原上,怎么还会有雪鹞?他脑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人
养的鹞鹰,既然它出现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就不远了!
  明白它是在召唤自己跟随前来,妙风终于站起身,踉跄的随着那只鸟儿狂奔。
  那一段路,仿佛是个梦——
  漫天漫地的白,时空都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了。他抱着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风雪模
糊了过去和未来……只有半空中传来白鸟凄厉的叫声,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时间静止”,那么,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暂的一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都已然全部消耗殆尽。
  在以后无数个雪落的夜里,他经常会梦见一模一样的场景,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令他
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半夜里披衣坐起,久久不寐。
  窗外大雪无声。
  乌里雅苏台。
  入夜时分,驿站里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却听到窗外一声响,扑簌簌的飞进来一
只白鸟。他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掉落。那只白鸟从窗口穿入,盘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
旅客的肩头,抖抖羽毛,松开满身的雪,发出长短不一的凄厉叫声。
  “雪儿,怎么了?”那个旅客略微吃惊,低声问,“你飞哪儿去啦?”
  那人的声音柔和清丽,竟是女子口声,让差吏不由微微一惊。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个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质门帘被猛然掀开,一阵寒风卷入,
一个人踉跄地冲入城门口的驿站内。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满面风尘,仿佛是长途跋涉而来,全身沾满了雪花。隐约可以看
到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里,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只苍白的手无
力垂落在外面。
  “有医生吗?”他喘息著停下来,用着一种可怕的神色大声问,“这里有医生吗?”
  在他抬头的瞬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蓝色的…蓝色的头发?!驿站差吏忽然觉得有点眼熟,这个人,不是在半个月前刚刚
从乌里雅苏台路过,向西去了的么?
  “这位客官,你是……”差吏迟疑着走了过去,开口招呼。
  “医生!”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领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说,这里的医生呢?!”
  对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就轻松地把差吏凌空提了起来,恶狠狠的逼问。那个可怜的
差吏拚命当空舞动手足,却哪里说的出话来。
  旁边的旅客看到来人眼里的凶光,个个同样被吓住,噤若寒蝉。
  “放开他,”忽然间,有一个声音静静地响起来了,“我是医生。”
  雪鹞仿佛应合似的叫了一声,扑簌簌飞起。那个旅客从人群里起身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三十许的素衣女子,头上用紫玉簪挽了一个南方妇人常见的流云髻,容色秀
丽,气质高华,身边带了两位侍女,一行人满面风尘,显然也是长途跋涉刚到乌里雅苏台
——在外出头露面的女人向来少见,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这个人身上,却丝
毫看不出会武功的痕迹。
  她排开众人走过来,示意他松开那个可怜的差吏:“让我看看。”
  “你?”他转头看着她,迟疑,“你是医生?”
  “当然是。”那个女子眼里有傲然之气,摊开手给他看一面玉珮,以不容反驳的口吻
道,“我是最好的医生——你有病人要求诊?”
  妙风微微一怔:那个玉珮上兰草和祥云纹样的花纹,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医生?内心的狂喜席卷而来,那么,她终是有救了?!
  “那么,快替她看看!”他来不及多想,急急转身过来,“替她看看!”
  那个女子无声地点头,走过来。
  长长的银狐裘上尚自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里的病人的脸。然而那只苍
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风大雪里,却还是出人意料的温暖——她的眼神忽然一变:那只手
的指甲,居然是诡异的碧绿色!
  这种症状……这种症状……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只是一搭,脸色便已然苍白。
  “这、这……”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神慢慢变了。
  “医生,替她看看!”妙风看得她眼神变化,心知不祥,“求你!”
  看着对方狂乱的眼神,她蓦然觉得惊怕,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
  “什么?”妙风一震,霍然抬头。只是一瞬,恳求的眼神便变转为狂烈的怒意,咬牙
,一字一字吐出,“你,你说什么?你竟敢见死不救?!”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拔剑的,在满室的惊呼中,那柄青锋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见死不救?”那个女子看着他,满眼只是怜悯,“是的……她已经死了。所以我不
救。”
  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间安静下来,似是听不懂她的话,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女医者俯下身将那只垂落在外的手
放回了毛裘里——那只苍白的手尤自温暖柔软,“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断的给她输入真气,
所以尸身尚温软如生。其实……”
  她没有忍心再说下去。
  ——其实,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时候,她已然死去。
  长剑从手里蓦然坠落,直插入地,发出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响,驿站里所有人都为之一
颤,却无人敢在此刻开口说上一句话。鸦雀无声的沉默。
  “……”妙风想去看怀里的女子,然而不知为何只觉得胆怯,竟是不敢低头。
  “胡说!”他忽然狂怒起来,“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会那么快发作!你胡说!”
  “不是七星海棠。”女医者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叹了口气,“你看看她咽喉上的
廉泉穴吧。”
  妙风怔了许久,眼神从狂怒转为恍惚,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将怀里的人放到
了地上,用颤抖的手解开围在她身上的狐裘。雪鹞一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不
停在周围盘旋,发出咕咕的声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个女子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苍白而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了。
  ——然而,却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针,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间雪鹞蓦然振翅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他再也无法支持,双膝一软,缓
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哎呀!”周围的旅客发出了一声惊呼,齐齐退开一步。
  望着那一点红,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为什么?”抬起了手,仿佛想去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实,双手却颤抖得不受控制,“
为什么?”
  在他不顾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时候,她为什么要了结自己?为什么!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后便会丧失神智——我想她是不愿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收
梢。”女医者发出了一声叹息,走过来俯身查看着伤口,“她一定是一个极骄傲的女子。

  “不过你也别难过——这一针直刺廉泉,极准又极深,她走的时候必然没吃太多的苦
。”女医者看过了咽喉里的伤,继续安慰——然而在将视线从咽喉伤口移开的刹那,她的
声音停顿了。她忽然疯了一样的扑过来,拨开了散落在病人脸上的长发,仔细辨认著。
  “天啊……”妙风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震惊而恐惧。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女医生捂著嘴,直直地盯着他怀里的那个病人,脸上
露出极其惊惧的神色。他想开口问她,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直看着薛紫夜,就这
样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里的玉珮滚落到他脚边,上面刻着一个“廖”字。
  那一瞬间,妙风想起来了——这种花纹,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这个姓廖的女子,竟是药师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时候,一行四人从驿站里离开,马车上带着一具薄薄的柳木灵柩。
  绿洲乌里雅苏台里柳色青青,风也是那样的和煦,完全没有雪原的酷烈。
  妙风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无数旅客惊讶地望着这个扶柩的白衣男子,不仅因为
他有着奇特的蓝色长发,更因为有极其美妙的曲声从他手里的短笛中飞出。
  那曲子散入葱茏的翠色中,幽深而悲伤。
  廖青染从马车里悠悠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痴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转过头,看到了车厢里静静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
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个人再度相聚。
  你可欢喜?
  笛声如泣,然而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哀戚,低眉横笛,神色宁静地穿过无数的垂柳
,仿佛只是一个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没有人认出,这个人就
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驿站里痛哭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子这样痛哭,驿站里的所有
人都无法说出话来。
  然而,昨夜那一场痛哭,仿佛已经到达了他这一生里感情的极限,只是一夜过去,他
的神色便已然平静——那是经过了怎样冰火交煎、才将一个人心里刚萌发出来的种种感情
全部冰封殆尽?
  痴痴地听着曲子,那个瞬间,廖青染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开始老了。
  听了许久,她示意侍女撩开马车的帘子,问那个赶车的青年男子:“阁下是谁?”
  妙风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为何和阁下在一起?”她撑著身子,虚弱地问——她离开药师
谷已经八年,从未再见过这个唯一的徒弟。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却已是阴阳相隔。
  “请阁下务必告诉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紧,执意地追问,“杀我徒儿者,究竟何人
?”
  笛声终于停止了,妙风静静问:“前辈……是想报仇么?”
  “是不是大光明宫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红传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迹斑驳,是无可辩驳的答案。
  妙风转过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线下恍如一梦。
  “是的,薛谷主因为行刺教王而被杀——”他轻轻开口,声音因为搀杂了太多复杂的
感情反而显得平静,“不过,她最终也已经得手——是以廖前辈不必再有复仇一念。种种
恩怨,已然在前辈到来之前全部了断。”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没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语声骤然起了波澜,有无法克制的苦痛涌现。
  廖青染喃喃叹息:“不必自责……你已尽力。”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抱着一具尸体在雪原里狂奔的模样——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
果,但却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决不会是凶手。
  廖青染转过身,看了一眼车厢内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声里将脸深深埋入了手掌,
隐藏了无法掩饰的哀伤表情——她……真是一个极度自私而又无能的师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无药可解的么?
  不!作为前任药师谷主,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时的遇到了他们两人,即使当时小夜还有一口气,她……真的
会义无返顾的用这个一命换一命的方法,去挽救爱徒的性命么?
  不……不,她作不到!
  因为她还不想死。
  她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还有深爱的丈夫。她想看着孩子长大,想和夫君白头偕老
——她是绝不想就这样死去的。所以,她应该感谢上苍让她在小夜死后才遇到他们两人,
并没有逼着她去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
  狐裘上的雪已经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从白毫尖上落下,沾湿了沉睡
人苍白的脸。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儿的脸,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沾染的雪水——那样
的冰冷,那样的安静,宛如多年前她把那个孩子从冰河里抱起之时。
  她忽然间只觉万箭穿心。
  车内有人失声痛哭,然而车外妙风却只是横笛而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大喜或者大悲
,平静如一泓春水。他缓缓策马归去,穿过了乌里雅苏台的万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里,不久前曾经有过一场舍生忘死的搏杀。
  那里,她曾经与他并肩血战,在寒冷的大雪里相互依偎著取暖。
  那是他这一生里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温暖。
  在那个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毕生未有的温暖,却又永远的失去。就如
闪电划过亘古的黑,虽只短短一瞬,却让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全新的天与地。
  那一眼之后,被封闭的心智霍然苏醒过来。她唤醒了在他心底里沉睡的那个少年雅弥
,让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剑。
  然而,这一切、终归都结束了……。
  无法遗忘,只待风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乌里雅苏台东驿站的差吏看到了这辆马车缓缓出了城,从沿路的垂柳中穿过
,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赶车的青年男子手里横著一支样式奇怪的短笛,静静地反复吹着
同样的曲调,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在风雪里飞扬。
  他的面容宁静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从他身体里抽离,远远的超越在这个
尘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影子。
  谁也没有想到,乌里雅苏台雪原上与鼎剑阁七剑的那一战,就是他一生的终结篇章—
—昆仑大光明宫五明子里妙风使,就在这一日起、从武林里永远消失了踪迹。
  如同他一直无声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十五、今夕何夕
  春暖花开的时候,霍展白带领鼎剑阁七剑从昆仑千里返回。
  虽然经过惨烈的搏杀,七剑中多人负伤,折损大半,但终归也带回了魔教教王伏诛、
五明子全灭的消息。一时间,整个中原武林都为之震动,各大门派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
庆。
  受伤的五名剑客被送往药师谷,而卫风行未曾受重伤,便急不可待地奔回了扬州老家

  霍展白作为这一次行动的首领,却不能如此轻易脱身——两个月来,他陪着鼎剑阁的
南宫老阁主频繁地奔走于各门各派之间,在江湖格局再度变动之时,试图重新协调各门各
派之间的微妙关系,达成新的平衡。
  而天山派首徒霍七公子的声望,在江湖中也同时达到了顶峰。
  三个月后,当诸般杂事都交割得差不多后,他终于回到了临安九曜山庄,将秋水音从
夏府里接了回来,尽心为她调理身体。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南宫老阁主竟然很快就随之而来,屈尊拜访。更令他惊讶的是,
这位老人居然再一次开口,恳请他出任下一任的鼎剑阁阁主——
  那,也是他八年来第三次提出类似的提议。
  而不同的是,这一次,已然是接近于恳求。
  “小霍,接了这个担子吧——”南宫老阁主对着那个年轻人叹息,“我得赶紧去治我
的心疾了,不然恐怕活不过下一个冬天啊。”
  一直推托著的他大吃一惊:“什么?”
  南宫老阁主叱?江湖几十年,内外修为都臻于化境,五十许的人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
如壮年,不见丝毫老态——却不料,居然已经被恶疾暗中缠身了多年。
  “年轻时拼得太狠,老来就有苦头吃了……没办法啊。”南宫老阁主摇头叹息,“如
今魔宫气焰暂熄,拜月教也不再挑衅,我也算是挑了个好时候退出……可这鼎剑阁一日无
主,我一日死了都不能安息啊。”
  霍展白垂头沉默。
  南宫老阁主是他的恩人,多年来一直照顾提携有加,作为一个具有相应能力的后辈,
他实在是不应该也不忍心拒绝一个老人这样的请求。然而……
  他下意识地,侧头望瞭望里面。
  屏风后,秋水音刚吃了药,还在沉沉睡眠——廖谷主的方子很是有效,如今她的病已
然减轻很多,虽然神智还是不清楚,有些痴痴呆呆,但已然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大哭大闹,
把每一个接近的人都当作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怕当了阁主后再照顾秋夫人,会被江湖议论吧?”似乎明白
他的顾虑,南宫老阁主开口,“其实你们的事我早已知道,但当年的情况……唉。如今徐
重华也算是伏诛了,不如我来做个大媒,把这段多年情债了结吧!”
  “不!”霍展白一惊,下意识地脱口。
  “不用顾虑,”南宫老阁主还以为他有意推脱,板起了脸,“有我出面,谁还敢说闲
话?”
  “不。不用了。”他依然只是摇头,然而语气却渐渐松了下去,只透出一种疲惫。
  世人都道他痴狂成性,十几年来对秋水音一往情深,虽伊人别嫁却始终无怨无悔。然
而,有谁知道他半途里却早已疲惫,暗自转移了心思。时光水一样的褪去了少年时的痴狂
,他依然尽心尽力照料著昔年的恋人,却已不再怀有昔时的狂热爱恋。
  “你为此枉担了多少年虚名,难道不盼早日修成正果?平日那般洒脱,怎么今日事到
临头却扭捏起来?”旁边南宫老阁主不知底细,还在自以为好心的絮絮劝说。有些诧异对
方的冷淡,表情霍然转为严厉:“莫非……你是嫌弃她了?你觉得她嫁过人生过孩子,现
在又得了这种病,配不上你这个中原武林盟主了?”
  “当然不是!唉……”霍展白白口莫辨,只好苦笑摆手,“继任之事我答应就是——
但是,做媒一事,还是先不要提了。等秋水病好了再说吧。”
  南宫老阁主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如此,我也可以早点去药师谷看病了。”
  提到药师谷,霍展白一震,眼里就忍不住的有了笑意:“是,薛谷主医术绝顶,定能
手到病除。”
  ——只不过,那个女人可野蛮的很,不知道老阁主会不会吃得消?
  谷中白梅快凋谢了吧?只希望秋水的病早日好起来,他也可以脱身去药师谷赴约。
  没有看到他迅速温暖起来的表情,南宫老阁主只是低头开阖茶盏,啜了一口,道:“
听人说薛谷主近日去世了,如今当家的又是前任的廖谷主了——也不知道那么些年她都在
哪里藏着,徒儿一死,忽然间又回来了,据说还带回一个新收的徒……”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忽然吃了一惊:“小霍!你怎么了?”
  霍展白仿佛中了邪,脸色转瞬苍白到可怕,直直的看着他,眼睛里的神色却亮得如同
妖鬼:“你……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薛谷主她……她怎么了?!”
  最后的一句话已然是嘶喊,他面色苍白的冲过来,仿佛想一把扼住老人的咽喉。南宫
老阁主一惊,闪电般点足后掠,同时将茶盏往前一掷,划出一道曲线,正正撞到了对方的
曲池穴。
  那样的刺痛,终于让势如疯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下。
  “她……她……”霍展白僵在那里,喃喃开口,却没有勇气问出那句话。
  “是的,薛谷主在一个月前去世。”看到这种情状,南宫老阁主多少心里明白了一些
,发出一声叹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敢去孤身行刺教王!—
—小霍,你不知道么?大约就在你们赶到昆仑前一两天,她动手刺杀了教王。”
  “了不起啊。拼上了一条命,居然真的让她成功了。”
  “这可是多年来我们倾尽全武林的力量、也未曾做到的事!”
  “……”霍展白踉跄倒退,颓然坐倒,全身冰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杀上大光明宫时没有看到教王——他还以为是瞳的叛乱让教王重伤不能出战
的原故,原来,却是她刺杀了教王!就在他赶到昆仑山的前一天,她抢先动了手?
  她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不多等一天呢?
  他一直知道她是强悍而决断的,但却还不曾想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女子竟然
就这样孤身一人、以命换命地去挑战那个天地间最强的魔头!
  那是整个中原武林,都不曾有人敢去做的事情啊……
  他无力的低下了头,用冰冷的手支撑着火热的额头,感觉到胸口几乎窒息的痛楚。
  那么,在刺杀之后,她又去了哪里?第二日他们没在大光明宫里看到她的踪迹,她又
是怎样离开大光明宫的?
  忽然间,霍展白记起了那一日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和妙风的狭路相逢,想起了妙风怀
里抱着的那个人——那个看不到脸的人,将一只苍白的手探出了狐裘,仿佛想在空气中努
力地抓住什么。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
  原来……那就是她?那就是她么?!
  他们当时只隔一线,却就这样咫尺天涯地擦身而过,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那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的苦痛和悲哀将他彻底湮没。霍展白将头埋在双手里,双肩
激烈地发抖,极力压抑著自己的情绪,却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了低低的痛哭。
  南宫老阁主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
  这,还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如此失态地痛哭。
  “咦……”屏风后的病人被惊醒了,懵懂地出来,看着那个埋首痛哭的男子,眼里充
满了惊奇。她屏声静气地看了他片刻,仿佛看着一个哭泣的孩子,忽然间温柔地笑了起来
,一反平时的暴躁,走上去伸出手,将那个哭泣的人揽入了怀里。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喃喃:“乖啦……沫儿不哭,沫儿不哭。娘在这里,谁都不敢
欺负你……不要哭了……”
  她拿着手绢,轻柔地去擦拭他眼角滑落的泪痕,就像一个母亲溺爱自己的孩子。
  那种悲恸只爆发了一瞬,便已然成为永久的沉默。霍展白怔怔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
看着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亲近的女子,眼里露出了一种苦涩的笑意。
  “秋水。”他喃喃叹息,伸出手触及她的面颊。
  她温柔的对着他笑。
  ——原来,真的是命中注定?他和她,谁都不能放过谁。
  就这样生生纠缠一世。
  三个月后,鼎剑阁正式派出六剑做为使者,前来迎接霍展白前往秣陵鼎剑阁。
  在六剑于山庄门口齐齐翻身下马时,长久紧闭的门忽然打开,所有下人都惊讶地看到
霍公子地站在门后——他穿着一件如雪的白衣,那种白仿佛漫无边际的雪原。他紧握着手
里纯黑色的墨魂剑,脸上尚有连日纵酒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醒冷锐。
  “走吧。”没有半句客套,他淡然转身,仿佛已知道这是自己无法逃避的责任。
  “沫儿!沫儿!”前堂的秋夫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飞奔了过来,“你要去哪里?”
  她的眼神惊惶如小鹿,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别出去!那些人要害你,你出去了就回
不来了!”
  卫风行和夏浅羽对视了一眼,略略尴尬。
  霍展白的眼里却满含着悲伤的温柔,低下头去轻轻拍着她:“别怕,不会有事。”然
后,他温和却坚决地拉开了她的手,抬起眼示意,旋即便有两位一直照顾秋水音的老嬷嬷
上前来,将她扶开。
  他在六剑的簇拥下疾步走出山庄,翻身上马,直奔秣陵鼎剑阁而去。
  “展白!”在一行人策马离去时,隐隐听到了门内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喊。秋水音推开
了两位老嬷嬷踉跄地冲到了门口,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展白,
别走!”
  霍展白握著缰绳的手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回头。
  “青染对我说,她的癫狂症只是一时受刺激,如今应该早已痊愈。”卫风行显然已经
对一切了然,和他并肩急驰,低声,“她一直装作痴呆,大约只是想留住你——你不要怪
她。”
  “我知道。”他只是点头,“我没有怪她。”
  卫风行顿了顿,问:“你会娶她吧?”
  霍展白沉默,许久许久,终于开口:“我会一辈子照顾她。”
  卫风行眼神一动,心知这坚决的承诺同时也表示了坚决的拒绝,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又是默然并骑良久,卫风行低眉:“七弟,你要振作。”
  “是。”霍展白忽然笑了起来,点头,“我会当一个好阁主,你就放心的去当你的好
好先生吧!”
  在远征昆仑回来后的第四个月上,霍展白和六剑陪伴下来到秣陵,在天下武林面前、
从老阁主南宫言其手里接过了象征著中原武林盟主的黄金九鼎,携着墨魂剑坐上了阁中的
宝座。
  全场欢声雷动——然而,那个新任的武林盟主却只是淡淡的笑,殊无半分喜悦。
  ——卫五,是的,我答应过要当好这个阁主。
  虽然,我更想做一个你那样、伴着娇妻幼子终老的普通人。
  南宫老阁主前去药师谷就医的时候,新任盟主尽管事务繁忙,到底还是陪了去。
  白石阵依然还在风雪里缓缓变幻,然而来谷口迎接他们的人里,却不见了那一袭紫衣
。在廖青染带着侍女们打开白石阵的时候,看到她们鬓边佩戴的白花,霍展白只觉得心里
一阵刺痛,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
  廖青染看着他,眼里满含着叹息,却终于无言,只是引著南宫老阁主往夏之馆去了。
  “霍公子,请去冬之园安歇。”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语声,侧过头看,却是霜红。
  不过几个月不见,那个伶俐大方的丫头忽然间就沉默了许多,眼睛一直是微微红肿著
的,仿佛这些天来哭了太多场。
  他咬紧牙点了点头,也不等她领路,就迳自走了开去。
  那一条路,他八年来曾经走过无数遍。
  而这样的一条路,于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万箭穿心。
  到了庭前阶下,他的勇气终于消耗殆尽,就这样怔怔凝望着那棵已然凋零的白梅,再
也无法往前走一步——那只雪白的鸟儿正停在树上,静静的凝视着他,眼里充满了悲伤。
  “等回来再一起喝酒!”当初离开时,他对她挥手,大笑,“一定赢你!”
  然而,如今却已然是参商永隔。
  “霍公子……”霜红忽地递过来一物,却是一方手巾,“你的东西。”
  霍展白低眼,瞥见了手巾上的斑斑墨痕,忽然间心底便被狠狠扎了一下——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是他在扬州托雪鹞传给她的书信,然而,她却是永远无法来赶赴这个约会了。
  霜红低了头,轻轻开口:“谷主离开药师谷的时候,特意和我说:如果有一日霍公子
真的回来了,要我告诉你,酒已替你埋在梅树下了。”
  “梅树下?”他有些茫然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忽然想起来了——
  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和那个紫衣女子猜拳赌酒后在梅树下酣睡。雪花飘落的时候,在
夜空下醒来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了生命里真正的宁静和充盈——就在那个瞬间,他陡然有
了和昔年种种往事告别的勇气,因为自己的生命已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却永远无
法再次触及了。
  他看到白梅下微微隆起一个土垒,俯身拍开封土,果然看到了一瓮酒。
  霜红压着声音,只细声道:“谷主还说,如果她不能回来,这酒就还是先埋著吧。独
饮容易伤身。等你有了对饮之人,再来——”
  霍展白听得最后一句,颓然地将酒放下,失神地抬头凝望着凋零的白梅。
  那一瞬间,心中涌起再也难以克制的巨大苦痛,排山倒海而来。他只想大声呼啸,却
一个字也吐不出,最终反手一剑击在栏杆上,大片的玉石栏杆应声喀喇喇碎裂。
  霜红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疯狂地一剑剑砍落,压抑许久的泪水也汹涌而出,终于掩
面失声:如果谷主不死……那么,如今的他们,应该是在梅树下再度聚首,把盏笑谈了吧
?八年来,每次只有霍七公子来谷里养病的时候,谷主才会那么欢喜。
  所有侍女都期待着她能够忘记那个冰下沉睡的少年,开始新的美满的生活。
  然而,一切都粉碎了。
  心中如沸,却无可倾吐。霍展白疯狂的出剑,将所遇到的一切劈碎。墨魂剑下碎玉如
雪,散落一地。然而,半空里再度劈落的剑,却被一股无形和煦的力量挡住了。
  “逝者已矣,”那个人无声无息地走来,格挡了他的剑,“七公子,你总不能把薛谷
主的故居给拆了吧。”
  霍展白抬起头,看到了一头冰蓝色的长发,失声:“妙风?”
  “不,妙风已经死了,”那个人只是宁静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弥。”
  夏之园里,绿荫依旧葱茏。
  热泉边的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却是极其沉默凝滞。
  雅弥说完了大光明宫里发生的一切,就开始长久的沉默。霍展白没有说话,拍开了那
一瓮藏酒,坐在水边的亭子自斟自饮,直至酩酊。
  雪鹞嘀嘀咕咕的飞落在桌上,和他喝着同一杯子里的酒。这只鸟儿似乎喝得比他还凶
,很快就开始站不稳,扑扇著翅膀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她说过,独饮伤身。”雅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只是淡淡的。
  “那么……你来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着举杯,向这个陌生的对手发出邀请——他
没有问这个人和紫夜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乌里雅苏台的雪原上,这个人曾那样不顾一切
地只身单挑七剑,只为及时将她送去求医。
  然而,她却终究还是死在了他面前。
  前任魔宫绝顶杀手的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想像这个人
心里究竟为那一刻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还是等别人来陪你吧。”雅弥依然静静的笑,翻阅著一卷医书,双手上尤自带
著药材的香气,“师傅说酒能误事,我做为她的关门弟子,绝不可像薛谷主那样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师?”
  雅弥点了点头,微笑:“这世上的事,谁能想的到呢?”
  就如你无法知道你将遇到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事,你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会在何时转折。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过的邂逅,便能改写一个人的一
生。
  他曾经是一个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却遭遇了国破家亡的剧变。他遇到了教王,成了
一柄没有感情的杀人利剑;然后,他又遇到了那个将他唤醒的人,重新获得了自我。
  然而,她却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陪同廖青染将薛紫夜的遗体千里送回,然后长跪于白石阵外的深雪里,恳求廖
谷主将他收入门下,三日不起。
  为什么要学医呢?廖谷主问他:你以前只是一个杀人者。
  是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杀人者——然而,即便是杀人者,也曾有过生不如死的时刻。
  他只不过是再也不想有那种感觉:狂奔无路,天地无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所爱的人
在身侧受尽痛苦,一分分的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有这样的苦楚。
  廖谷主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你知道么?药师谷的开山师祖,也曾是个杀人
者。”
  于是,他便隐姓埋名地留了下来,成为廖谷主的关门弟子。他将对武学的狂热转移到
了医学上,每日都把自己关在春之园的藏书阁里,潜心研读那满壁的典籍:标幽、玉龙、
肘后方、外台秘要、金兰循经、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图、灵柩、素问难经……
  那个荒原雪夜过后,他便已然脱胎换骨。
  他望着不停自斟自饮的霍展白,忽然间低低叹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
不会冒险出谷;如果不是我没保护周全,她也不会在昆仑绝顶重伤;如果不是我将她带走
,你们也不会在最后的一刻还咫尺天涯……
  然而,这些问题,他终究没有再问出口来。
  如今再问,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紧,白瓷酒杯发出了碎裂的细微声音,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终于低
声开口:“她……走得很安宁?”
  “脸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又是沉默。
  雅弥转过了脸,不想看对方的眼睛,拿着筚篥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死,其实是极其惨烈而绝决的,令他永生不忘。
  他将永远记得她在毒发时候压抑著的颤栗,记得她的手指是怎样用力地握紧他的肩臂
,记得她在弥留之际仰望着冷灰色的大雪苍穹,用一种孩童一样的欣悦欢呼——那种记忆
宛如一把刀,每回忆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一个人承受这种记忆已然足够,何苦再多一个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处?”终于,霍展白还是忍不住问。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弥静静道。
  那个人……最终,还是那个人么?
  霍展白望着空无一物的水面,那个冰下沉睡的少年早已不见。
  忽然间他的心里一片平静,那些煎熬着他的痛苦火焰都熄灭了。他不再嫉恨那个最后
一刻守护在她身边的人,也不再为自己的生生错过而痛苦——因为到了最后,她只属于那
一片冰冷的大地。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听说你即将成为鼎剑阁阁主。”雅弥转开了话题,依然带着淡笑,“恭喜。”
  “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像你一样终老于药师谷——”霍展白长长吐
出胸臆中的气息,殊无半点喜悦,“但除非像你这样彻底的死过一次,才能重新随心所欲
的生活吧?”
  “这样的话,实在不像一个即将成为中原霸主的人说的啊……”雅弥依然只是笑,声
音却一转,淡淡,“瞳,也在近日登上了大光明宫教王的玉座——从此后,你们就又要重
新站到颠峰上对决了啊。”
  “什么?”霍展白一惊抬头,“瞳成了教王?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雅弥摇了摇头,“我原本就来自那里。”
  他的眼睛里却闪过了某种哀伤的表情,转头看着霍展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瞳是
她的弟弟,如今你们却成了誓不两立的敌人——她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难过。”
  霍展白低下头去,用手撑著额头,感觉手心冰冷额头却滚烫。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他喃喃苦笑,“自古正邪不两立。”
  “我只是要你们一起坐下来喝一杯。”雅弥静静地笑,眼睛却看向了霍展白身后。
  谁?有谁在后面?!霍展白的酒登时醒了大半,一惊回首,手下意识地搭上了剑柄,
眼角却瞥见了一袭垂落到地上的黑色斗篷。斗篷里的人有着一双冰蓝色的璀璨眼睛。不知
道在一旁听了多久,此刻只是静静地从树林里飘落,走到了亭中。
  “瞳?”霍展白惊讶地望着这个忽然现身药师谷的新任教王,手不离剑。
  ——这个人刚从血腥暴乱中夺取了大光明宫的至高权力,此刻不好好坐镇西域,却来
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得知南宫老阁主病重,想前来打乱中原武林的局面?
  然而在这样的时候,雅弥却悄然退去,只留下两人独自相对。
  那个年轻的教王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任何的杀气,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他面前坐下,
自顾自地抬手拿起酒壶,注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然后,拿起,对着他略微一颔首,仰
头便一饮而尽。
  霍展白怔怔地看着他一连喝了三杯,看着酒从他苍白的脖子上流入衣领。
  他喝得太急,呛住了喉咙,松开了酒杯撑著桌子拚命咳嗽,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病态的
红晕。然而新教王根本不顾这些,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倒酒,不停地咳嗽著,那双冰蓝色
的眼睛里渐渐涌出了泪光。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个控制西域的魔宫新教王,而只彷
彿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霍展白定定看着他,忽然有一股热流冲上了心头,那一瞬间什么正邪,什么武林都统
统抛到了脑后。他将墨魂剑扔到了地上,劈手夺过酒壶注满了自己面前酒杯,扬起头来—

  “来!”
  他在大笑中喝下酒去,醇厚的烈酒在咽喉里燃起了一路的火,似要烧穿他的心肺。
  是,她说过,独饮伤身——原来,这坛醇酒,竟是用来浇两人之愁的。
  于是,就这样静默对饮著,你一觞,我一盏,没有言语,没有计较,甚至没有交换过
一个眼神。鼎剑阁新任的阁主和大光明宫的年轻教王就这样对坐着,默然地将那一坛她留
给他们的最后纪念,一分分的饮尽。
  渐渐地,他们终于都彻底的醉了。大醉里,依稀听到窗外有遥远的笛声,合著笛声,
酒醉的人拍案大笑起来,对着虚空举起了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然后,那最后一杯酒被浇在了地面上,随即渗入了泥土泯灭无痕。
  瞳醉眼朦胧的看着那人且歌且笑,模糊的明白了对方是在赴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约—

  醉笑陪君三万场,猛悟今夕何夕。
  他忽然笑了起来:今夕何夕?
  大醉和大笑之后,他却清楚地知道今夕已是曲终人散。
  “我看得出,姐姐她其实是很喜欢你的。”瞳凝望着他,忽然开口。
  霍展白顿住酒杯,看向年轻的教王,忽然发现他此刻的眼睛是幽深的蓝。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她一定还会在这里和你喝酒吧?”瞳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杯子
里荡漾著一双眼睛,淡淡的诡异的冰蓝,忧郁如深海。
  “这几天,我经常用镜子对自己使用瞳术。”瞳忽然笑起来了,“那样,就能在幻境
里看到姐姐了。”
  在他最初和她重逢的时候,就被她用镜子将瞳术反击回了自身——没想到在以后的无
数日子里,他只能将用她教给他的这个方法,来一次又一次的将她记起。
  “……”霍展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冷酷缜密的杀手,在腥风血雨中登上玉座
的新教王,此刻忽然间脆弱得如同一个青涩的少年。
  然而不等他再说什么,瞳将酒杯掷到他面前:“不说这些。喝酒!”
  他们喝得非常尽兴,将一整坛的陈年烈酒全部喝完。后面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只隐约
记得两人絮絮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武林,关于天下,关于武学——
  “明年元宵,我将迎娶月圣女娑罗。”瞳在大醉之后,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他微微一惊,抬头看那个黑衣的年轻教王。
  “我会替她杀掉现任回鹘王,帮她的家族夺回王位。”瞳冷冷地说著。
  “哦?”霍展白有些失神,喃喃,“要坐稳那个玉座……很辛苦吧?”
  “呵……”瞳握著酒杯,醉醺醺地笑了,“是啊,一定很辛苦——看看前一任教王就
知道了。不过……”他忽然斜了一眼霍展白,那一瞬妖瞳里闪过冷酷的光:“你也好不了
多少。中原人,心机更多更深——你、你看看妙空就知道了。”
  霍展白一惊,露出了苦笑。
  多么可笑的事情……新任的鼎剑阁主居然和魔宫的新教王在药师谷把盏密谈,倾心吐
胆犹如生死之交!
  在酒坛空了之后,他们就这样在长亭里沉沉睡去。
  睡去之前,瞳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喃喃:“霍七,我不愿意和你为敌。”
  霍展白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来求和的么?”
  瞳醉醺醺地伏倒在桌面上,却将一物放推到了他面前:“拿去!”
  虽然是在酒醉中,霍展白却依然一惊:圣火令?大光明宫教王的信物!
  “我希望那个休战之约不仅仅只有五年,而是……在你我各自都还处于这个位置的时
候,都能不再刀兵相见。不打了……真的不打了……你死我活……又何必?”
  他不能确信那一刻瞳是不是真的醉了,因为在将那个珍贵的信物推到面前时,那双脆
弱的眼里又浮起了坚定冷酷的神色:那是深深的紫,危险而深不见底。
  年轻的教王立起手掌:“你,答应么?”
  第二日醒来,已然是在暖阁内。
  霍展白在日光里醒转,只觉得头痛欲裂。耳畔有乐声细细传来,幽雅而神秘,带着说
不出的哀伤。他撑起了身子:“是妙……不,是雅弥么?”
  窗外的梅树下,那个蓝发的男子停住了筚篥,转头微笑:“霍七公子醒了?”
  霍展白皱了皱眉,向四周看了一下:“瞳呢?”
  “天没亮就走了。”雅弥只是微笑,“大约是怕被鼎剑阁的人看到,给彼此带来麻烦
。”
  霍展白吐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仔细回忆昨夜和那个人的一场酣饮
——然而后背忽然压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抬手抽出一看,却是一枚玄铁铸造的令牌
,上面圣火升腾。
  圣火令?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头脑一清。
  ——昨夜那番对话,忽然间就历历浮现在脑海。
  雅弥微笑:“瞳拿走了你给他作为信物的墨魂剑,说,他会遵守与你的约定。”
  “什么?墨魂剑?!”他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摸去,果然佩剑已经不在身边。霍展白
变了脸色,用力摇了摇起头,艰难地去追忆自己最后和那个人击掌立下了什么誓言。
  “‘尽各自之力,在有生之年令中原西域不再开战。’”雅弥却是认真地看着他,将
那个约定一字一字重复。
  “呵……是的,我想起来了。”霍展白终于点了点头,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冷光。
  “你不会想翻悔吧?”雅弥蹙眉。
  霍展白苦笑:“翻悔?你也是修罗场里出来的,你觉得可以相信瞳那样的人么?”
  雅弥沉默,许久才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当日放七剑下山,应该是考虑到徐重华深知魔宫底细,已然留不得。与其和这种
人结盟,还不如另选一个可靠些的——而此刻他提出休战,或许也只是因为需要时间来重
振大光明宫。”霍展白支撑著自己的额头,喃喃,“你看着吧,等他控制了回鹘那边的形
势,再度培养起一批精英杀手,就会卷土重来和中原武林开战了。”
  雅弥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微笑:“这种可能,是有的。”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修罗场的杀手之王。瞳是极其危险的人,昔年教王要他不离左
右的护卫,其实主要就是为了防范这个人。
  “妙风使,你又是站在哪一边呢?”霍展白微微而笑,似不经意地问。
  雅弥脸上一直保持着和煦的笑意,听得那般尖锐的问题也是面不改色:“妙风已死—
—医者父母心,自然一视同仁。”
  霍展白饶有深意的看着他,却是沉默。
  “夏浅羽他们的伤,何时能恢复?”沉默中,他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雅弥迟疑了一下:“五位剑客的拇指筋络已断,就算易筋成功,也至少需三年才能完
全恢复。”
  “三年啊……”霍展白喃喃自语,“看来这几年,不休战也不行呢。”
  中原和西域的局势,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多少年积累下来的门派之见,
正邪之分,已然让彼此势如水火。就怕他们两人彼此心里还没有动武的念头,而门下之人
早已忍耐不住——而更可怕的是,或许他们心里的敌意和戒心从未有片刻消弭,所有的表
面文章,其实只是为了积蓄更多毁灭性的力量,重开一战!
  “如若将来真的避不了一战,”沉默了许久,雅弥却是微微的笑了,略微躬身,递上
了一面回天令“那么,你们尽管来药师谷好了——”
  “我将象薛谷主一样,竭尽全力保住你们两位的性命。”
十六、余光
  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终于过去。
  继三年前天山剑派首徒、八剑之一的霍展白接替南宫陌继任鼎剑阁主后,武林进入了
难得的安宁时期。远在昆仑的大光明宫在一战后近乎销声匿迹,修罗场的杀手也不再纵横
于西域,甚至,南方的拜月教也在天籁教主继任后偃旗息鼓,不再对南方武盟咄咄逼人。
  那一战七剑里折损大半人手,各门派实力削弱,武林中激烈的纷争也暂时缓和了下来

  仿如激流冲过最崎岖艰险的一段,终于渐渐平缓宁静。
  药师谷的回天令还是不间歇的发出,一批批的病人不远千里前去求医——谷里一切依
旧,只是那个紫衣的薛谷主已然不见踪影。
  前任谷主廖青染重返药师谷执掌一切,然而却从不露面,凡事都由一名新收的弟子打
点。
  所有人都惊讶一贯只有女弟子的药师谷竟收了一个男子,然而很快他们也就觉得理所
应当了——那个叫雅弥的弟子有着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俊美温和,不但天资聪颖勤奋好
学,更难得的是脾气极好,让受够了上一任谷主暴躁脾气的病人们都赞不绝口。
  而且无论多凶狠的病人,一到了他手上便也安分听话起来。曾经有一次,大盗孟鹄被
诊断出绝症,在谷里疯狂杀人,他脸上笑容未敛,只一抬手,便将直接毙于掌下。
  他很快成了江湖里新的传奇人物,让所有人揣测不已。
  他对谁都温和有礼,应对得体,然而却隐隐保持着一种无法靠近的距离。有人追问他
的往昔,他只是笑笑,说:自己曾是一名膏肓的病人,却被前任谷主薛紫夜救回了性命,
于是便投入了药师谷门下,希望能够报此大恩。
  没人知道这一番话的真假,就如没人能看穿他微笑背后的眼神。
  没有人知道这个妙手仁心温文尔雅的年轻医者,曾是个毫无感情的杀人者。更没人知
道,他是如何活过来的。
  ——那“活”过来的过程,甚至比“死”更痛苦。
  而在他活过来的时候,那个救活了他的人,却已经永远的死去了。
  他也曾托了瞳派人下到万丈冰川,去寻找王姊的遗体,却一无所获——他终于知道,
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根线也被斩断。
  而他依旧只是淡淡的微笑。
  很多时候,谷里的人都看到他站在冰火湖上沉思——冰面下那个封冻了十几年的少年
已然随薛谷主一起安葬了,然而他依然望着空荡荡的冰面出神,仿佛透过深不见底的湖水
看到了另一个时空。
  他在等待另一个风起云涌时代的到来,等待着中原和西域正邪两位高手、再度颠峰对
决的时刻——
  在那个时候,他必然如那个女医者一样,竭尽全力、不退半步。
  每年江南冬季到来的时候,鼎剑阁的新阁主,都会孤身来到药师谷,
  并不为看病,只是去梅树下静静坐一坐,独饮几杯,然后离去。陪伴他来去的,除了
那只通人性的雪鹞,就只有药师谷那个神秘的新谷主雅弥。
  除此之外,他也是一个勤于事务的阁主。每日都要处理大批的案卷,调停各个门派的
纷争,遴选英才去除败类——鼎剑阁顶楼的灯火,经常深宵不熄。
  而每个月的十五,他都会从秣陵鼎剑阁赶往临安去看望秋水音。
  她出嫁已然有十载,昔日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成了中原武林的霸
主,无数江湖儿女憧憬仰慕的对象。然而,他对她的关切却从未减少半分——
  每一个月,他都会来到九曜山庄,白衣长剑,隔着屏风长身而坐,倾身向前,客气地
询问她身体的近况,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那个女子端坐在屏风后,同样客气的回答著,
保持着一贯的矜持和骄傲。
  丧子之痛渐渐平复,她的癫狂症也已然痊愈,然而眼里的光却在一点点的黯淡下去。
  每一次他来,她的话都非常少。只是死死望着屏风对面那个模糊的影子,神情恍惚:
仿佛也已经知道这个男子将终其一生停驻在屏风的那一边,再也不会走近半步。
  她一直是骄傲的,而他一直只是追随她的。
  她习惯了被追逐,习惯了被照顾,却不懂如何去低首俯就。所以,既然他如今成了中
原武林的领袖,既然他保持着这样疏离的态度,那么,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首先低头。
  他们之间荡气回肠的佳话一直在江湖中口耳相传。人人都说霍阁主是个英才,更是个
情种,都在叹息他的忠贞不渝,指责她的无情。她却只是冷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在不知何时失去了他。
  八年来,她一直看到他为她奔走各地,出生入死,无论她怎样对待他都无怨无悔。她
本以为他将是她永远的囚徒——然而,他却早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候、就挣脱了命运给他套
上的枷锁。
  他的心,如今归于何处?
  那一日,在他照旧客气地起身告辞时,她终于无法忍受,忽然不顾一切地推倒了那座
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屏风,直面他,强自克制的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在轰然巨响中,离去的人略微怔了一怔,看住了她。
  “对不起。”他没有辩解半句,只是吐出了三个字。
  是的,在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他曾经立下过一生不渝的誓言,也曾经为她跋涉万里、
虽九死而不悔。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这一份感情能够维持到永远,永远鲜明如新。然而,
在岁月的洪流和宿命的变迁里,他却最终无法坚持到最后。
  他看着她,眼里有哀伤和歉意。然后,就这样转过身,不曾再回头。
  门外是灰冷的天空,依稀有小雪飘落,沾在他衣襟上。
  每次下雪的时候,他都会无可抑制的想起那个紫衣的女子。八年来,他们相聚的时日
并不多,他清晰地记得最后在药师谷的那一段日子里,一共有七个夜晚是下著雪。他永远
无法忘记在雪夜的山谷里醒来的那一刹那:天地希声,雪梅飘落,炉火映照着怀里沉睡女
子的侧脸,宁静而温暖——他想要的生活不过如此。
  然而,在那个下著雪的夜晚,他猝及不防地得到梦想的一切,却又很快的失去。只留
下记忆中依稀的暖意,温暖著漫长寂寞的余生。
  如今,又是一年江南雪。
  不知道漠河边的药师谷里,那株白梅是否又悄然盛开?树下埋著的那坛酒已经空了,
飘着雪的夜空下,大约只有那个蓝发医者,还在寂寞地吹着那一首《葛生》吧?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然而,百年之后,他又能归向于何处?
  遥远的北方,冰封的漠河上寒风割裂人的肌肤,呼啸如鬼哭。
  废弃的村落,积雪的墓地,长久跪在墓前的人。
  “……”冻得苍白的手指抬起,缓缓触摸冰冷的墓碑。那只手的食指上带着一枚巨大
的戒指,上面镶嵌著红色的宝石,在雪地中奕奕生辉。
  “姐姐……雪怀。”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仰起头来,用一种罕见的热切望着那落满雪的
墓碑——他的瞳仁漆黑如夜,眼白却是诡异的淡淡蓝色,轻声低语,“我来看你们了。”
  只有呼啸的风回答他。
  “小夜姐姐,我是来请你原谅的,”黑衣的教王用手一寸寸的拂去碑上积雪,喃喃,
“一个月之后,‘破阵’计划启动,我便要与鼎剑阁全面开战。”
  依然只有漠河寒冷的风回答他,呼啸掠过耳际,宛如哭泣。
  “教王。”身侧有下属远远鞠躬,恭声提醒,“听说最近将有一场百年难遇的雪暴降
临在漠河,还请教王及早启程离开。”
  黑衣的教王终于起身,默然从残碑前转身,穿过了破败的村寨走向大道。
  耳畔忽然有金铁交击的轻响——他微微一惊,侧头看向一间空荡荡的房子。他认出来
了:那里,是他童年时的梦魇之地。十几年后,白桦皮铺成的屋顶被雪压塌了,风肆无忌
惮的穿入,两条从墙壁上垂落的铁镣相互交击,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忽然一个踉跄,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遥远得近乎不真实的童年:那无穷无尽的黑夜和黑夜里那双明亮的
眼睛……她叫他弟弟,拉着他的手在冰河上嬉戏追逐,那样的快乐而自在——要付出什么
样的代价,才能让那种短暂的欢乐在生命里再重现一次?
  他是多么想永远留在那个记忆里,然而,谁都回不去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些给过他温暖的人,都已经永远地回归于冰冷的大地。而他,也已经经过漫长的跋
涉、站到了权力的颠峰上。如此孤独而又如此骄傲。
  权势是一头恶虎,一旦骑了上去就再也难以轻易下来。所以,他只有驱使著这头恶虎
不断去吞噬更多的人,寻找更多的血来将它喂饱,才能保证自己的不被反噬——他都已经
能从前代教王身上,看到自己这一生的终点所在。
  瞳的眼睛里转过无数种色泽,在雪中沉默,不让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从喉中冲出。
  村庄旁,巨大的冷杉树林立著,如同一座座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只有荒原
里的雪还是无穷无尽的落下,冷漠而无声,似乎要将所有都埋葬。
  “看啊!”忽然间,他听到远处有惊喜的呼声,下属们纷纷抬首望着天空。
  他也不自觉地抬起头来。
  刹那间,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灰白色的苍穹下,忽然间掠过了一道无边无际的光。那道光从极远的北方漫射过来,
笼罩在漠河上空,在飞舞的雪上轻灵地变幻著,颜色一道一道的依次更换:赤、橙、黄、
绿、青、蓝、紫……落到了荒凉的墓园上,仿佛一场猝然降临的梦。
  “光。”
  ——在造化神奇的力量之下,年轻的教王跪倒在大雪的苍穹中,对着天空缓缓伸出了
双手。
  【跋:】
  跋涉千里来向你道别
  在最初和最后的雪夜
  冰冷寂静的荒原上 并肩走过的我们
  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唇边
  一起抬头仰望,你可曾看见:
  七夜的雪花盛放了又枯萎
  宛如短暂的相聚和永久的离别
  请原谅于此刻转身离去的我——
  为那荒芜的岁月
  为我的最终无法坚持
  为生命中最深的爱恋 却终究抵不过时间。
  沧月 2006-2-20~2006-5-26 于杭州
楼主: dnahwen (qoo)   0000-00-00 00:00:00
结束了..希望大家看的开心 (我要去写作业了QQ)
作者: edias (好想你)   0000-00-00 00:00:00
呜挖 真的最后一集了
作者: youchi ( 激 进)   0000-00-00 00:00:00
终于等到了 未看先推
作者: budfe (Michael Ballack)   0000-00-00 00:00:00
拿来哭的吗@@
作者: wuchiyi (Good Day!)   0000-00-00 00:00:00
感谢大大爆气般地贴文...(__ __)
作者: keyyy (月静)   0000-00-00 00:00:00
真的很好看 虽然是结局好寂寞
作者: Ablaze   0000-00-00 00:00:00
真好看
作者: edias (好想你)   0000-00-00 00:00:00
好悲伤的结局.......好好看阿 感谢d大 <(____ ____)>
作者: budfe (Michael Ballack)   0000-00-00 00:00:00
谢谢
作者: AmadeusC (蹦~)   0000-00-00 00:00:00
真感人的情节,虽然很悲伤
作者: yujinfeng ( )   0000-00-00 00:00:00
大推~结局很感人~谢谢d大转文
作者: inkfish (小七)   0000-00-00 00:00:00
推~~好看
作者: gloleas (橘 荨约)   0000-00-00 00:00:00
Q___Q 还是哭了 呜呜
作者: beastism   0000-00-00 00:00:00
故事好看,但无一丝marvel的味道…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0000-00-00 00:00:00
真的好伤心..........
作者: arcslam (雷札特)   0000-00-00 00:00:00
好看~~推呀~!
作者: myselflin (.................)   0000-00-00 00:00:00
超好看的! 一次全看完,还真爽!
作者: BOWU   0000-00-00 00:00:00
好难过...T^T
作者: singarst (青豆)   0000-00-00 00:00:00
sad...很好看
作者: noyt   0000-00-00 00:00:00
昨天我为何要按进来看... 呜呜Y_Y.....
作者: cutehosky   0000-00-00 00:00:00
哭了啦!!!
作者: dream0208 (哗啦啦)   0000-00-00 00:00:00
好看Q_Q 但是真的很难过....
作者: metalj (吉他手)   0000-00-00 00:00:00
推好文
作者: RueyJing (瑞)   0000-00-00 00:00:00
真是好看..不推就太对不起作者了..
作者: angelgrass (夏天。)   0000-00-00 00:00:00
推一个。但是一直哭不停。
作者: EVELY70429   0000-00-00 00:00:00
这个故事 好悲伤呀~~ 0.Q
作者: fieryl (如火)   0000-00-00 00:00:00
好哀伤的结局......Q_Q
作者: d2212min (努比妈)   0000-00-00 00:00:00
好看好看~~~ 一口气看到天亮,还好不用上班XD
楼主: dnahwen (qoo)   0000-00-00 00:00:00
恩..我看完也是一直哭不停 (摸头)
作者: deepcore (试着微笑)   0000-00-00 00:00:00
剧情虽有点芭乐,但还是不由自主看完它,故事真的很凄美
作者: yizhencat (飞翔之羽)   0000-00-00 00:00:00
好好看喔.........................
作者: kgi (努力心平气和)   0000-00-00 00:00:00
太好看了~泪
作者: cloudyfish   0000-00-00 00:00:00
推 超好看的Q_Q
作者: alanlight (大王战不战 :@)   0000-00-00 00:00:00
真的很好看 大家要来看唷
作者: qqq0103 (fqdf)   0000-00-00 00:00:00
作者: kicolala (Yao)   0000-00-00 00:00:00
看到一半知道是悲剧,本来还希望紫夜师父可以救他唉没想到回天乏术阿...
作者: arra   0000-00-00 00:00:00
好感人 真的超好看Q_Q 可是一点也不飘耶XD
作者: ly501 (五力)   0000-00-00 00:00:00
好 (掉泪)
作者: Blackrice (国际情势)   0000-00-00 00:00:00
超好看
作者: learnig   0000-00-00 00:00:00
不错`
作者: noyt   0000-00-00 00:00:00
marvel点在于... 瞳术?! xD
作者: justones (哈囉)   0000-00-00 00:00:00
真的是太好看了~~
作者: lpe0228   0000-00-00 00:00:00
好好看 谢谢d大的分享 O_Q
作者: angelcandy   0000-00-00 00:00:00
很好看o___Q 谢谢
作者: snowphase (snowphase)   0000-00-00 00:00:00
很棒的故事
作者: moon0430 (月儿弯弯)   2007-03-02 23:35:00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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