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和“中华民族”——梁启超悔之莫及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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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余杰
从“汉族”到“中华民族”:20世纪最大骗局
1903年初,来自浙江的留学生鲁迅在日本剪掉象征满族统治的辫子,并拍了一张“断发照
”,送给同乡好友许寿裳,相片背后题了一首诗,有著名的“我以我血荐轩辕”之句。
此时,各地之汉民族主义者有树立黄帝为共祖之运动。革命党机关报《民报》第一期刊首
印有黄帝像,图下说明“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黄帝”。为了把“民族国家”的起源
推得比明代更远(超越会党“反清复明”的理想),他们上溯至近五千年前的黄帝,并用
黄帝纪年取代光绪纪年和耶稣纪元(西元纪年),但计算方式并不统一。在符号学的意义
上,清朝两百六十年的“异族统治”遂被五千年的“黄帝统治”所颠覆。
其实,黄帝其人,只是神话传说,而非确实历史。更具讽刺性的是,“黄帝热”的出现,
多半与法国学者拉库伯里(Terriende Lacouperie)的学说传入日本有关。这位法国学者
是泛巴比伦说的提倡者,认为黄帝是两河流域的君主尼科黄特(Nakhunte),他率领巴克
(Bak)民族东徙,途经昆仑山,辗转来到中土定居,“巴克”亦即“百姓”,乃汉民族
之前身。
此说被章太炎、黄节、蒋观云、宋教仁等人采纳,梁启超、刘师培等人亦相信黄帝与中国
民族缘起于昆仑山。至1915年袁世凯政府制定国歌,仍按此说,因此有“华胄从来昆仑巅
”的歌词。
拉库伯里以黄帝为中国文明奠基者,当本于《史记.五帝本纪》的帝系,与明清易代之际
拒承认满清统治合法性的王夫之所论相一致。王氏所倡黄帝界定中国“种类”畛域之说,
在晚清已成汉民族主义者的共识。革命派的黄节说:“衡阳王氏,当有明鼎革,抱种族之
痛,发愤著书,乃取轩辕肇纪,推所自出,以一吾族而统吾国。”而梁启超也以轩辕为本
民族肇纪:
黄帝以后,我族滋乳渐多,分布于中原,而其势不相统合……逮嬴秦兴,而中国始统于一
。
学者孙隆基指出,中华帝国历来是一个多民族的世界帝国,在清末被强迫纳入诞生于欧陆
的近代“民族国家”这件紧身衣。因当时满汉矛盾的环境,汉族中心思想势不免成为此转
化机制。这个偏失,在民国成立后曾用“五族共和”的公式补救。
梁启超比革命党人更早意识到,汉族国家之说难以成立。且不说经过长期的种族融合之后
,神州大地上是否还存在血统纯正的“汉族”,即便真有如同希特勒所言“纯种日尔曼民
族”那样的“纯种汉族”,若仅一味彰显“汉族”之概念,“新中国”就无法继承满清帝
国的疆域和霸业——那些非汉族的族群必定谋求脱离汉族国家。那么,如何突破此一困境
,有效的“羁绊”非汉族族群?
1901年,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一文,首次提出“中国民族”的概念,将中国民族的
历史划分为三个时代:第一,上世史,自黄帝以迄秦之一统,是为中国之中国,即中国民
族自发达、自竞争、自团结之时代;第二,中世史,自秦统一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为
亚洲之中国,即中国民族与亚洲各民族交涉、融合、竞争最烈之时代;第三,近世史,自
乾隆末年以至今日,是为世界之中国,即中国民族合同全亚洲民族与西人交涉、竞争时代
。
在“中国民族”的基础上,1902年,梁启超正式提出“中华民族”这个名称。他在〈论中
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先对“中华”一词的内涵做了说明:
其云: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人口居全地球三分
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
1905年,梁启超又写了〈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从历史演变的角度分析中国民族
的多元性和混合性,并下结论:“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由此
,梁启超真正完成了“中华民族”一词从形式到内容的革命性创造:中华民族指中国境内
所有民族,汉满蒙回藏等为一家,是多元混合的。
由于梁启超作为“舆论界巨子”的地位和影响,“中华民族”一词一经提出,就被广为接
受并继续阐释。比如,杨度在1907年发表〈金铁主义说〉一文,对“中华民族”的含义做
出进一步阐发。杨度超越民族的血统意识,认为“中华民族”与其说是一个种族融合体,
不如看成是一个文化共同体。文化的一体性、凝聚性和不可分割性,造就了中华民族这个
大家庭。
杨度的解释堵住了梁启超的漏洞:如果从现代西方人类学、民族学的角度衡量,中华民族
差不多是一个子虚乌有、无法成立的假说,连“想像的共同体”都算不上。杨度从文化角
度来定义民族,打破了生物学和生理意义上的藩篱,创造出一个极具弹性的“文化疆域”
。但杨度的解释,又带来另一个致命的阿基里斯之踵(Achilles' Heel,表示唯一致命的
弱点。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人物阿基里斯〔Achilles〕还是婴儿时,他的母亲为了使他全
身刀枪不入,因此抓住他的脚后跟,把他全身浸入斯堤克斯河〔Styx〕,但脚后跟没有沾
到河水,最后成为阿基里斯的弱点),也就是美国学者白鲁恂(Lucian Pye)的批评:“
中国只是一个文化,却伪装成一个国家。”
梁启超想僭越上帝的位阶,“无中生有”制造出“中华民族”来,这会有什么后果?
将魔鬼从潘多拉盒子放出来,就再也无法关回去
梁启超未曾想到的是,他发明的“新中国”和“中华民族”这两个新名词和新观念,如脱
轨的列车夺命狂奔,完全不受控制。此“智慧财产权”相继被他所痛恨的国民党和共产党
窃取,成为两党建立威权和极权统治的垫脚石。
世上真有日耳曼民族,但是希特勒将日耳曼民族打造成高等民族,结果为日耳曼民族带来
空前的灾难;世上没有“中华民族”,但是国民党和共产党都用“中华民族”来为其暴政
背书——中国人虽愚蠢卑贱,却足够自私狭隘,不会轻易相信马列主义中“全世界无产者
联合起来”的口号,国际主义在中国没有存身之地,中国人不愿出钱出力去拯救别国人,
唯有民族主义能在中国发酵,“中华民族”遂成为中国人乐此不疲的精神鸦片。
梁氏盼望打造一个没有帝制的帝国、仁慈的帝国、没有王而只有“王道”的“天下”,但
不幸的是,一旦魔鬼从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跑出来,便再也没有人能将它重新关进去了。
1926年,党军北伐,势如破竹。更可怕的是,梁启超所有风华正茂、求知若渴的孩子,都
被如魔笛般的、国共两党从苏俄那里学来的左派意识形态深深吸引、如痴如醉。梁启超早
已丧失了引导舆论走向的能力,如今连自己的孩子都很难劝服。他写了数十封长长的家书
给孩子们,劝孩子们悬崖勒马;孩子们却沉溺于热爱“新中国”和热爱“中华民族”的激
情之中,如同不久之后对希特勒行举手礼的那些“希特勒的孩子”,兴高采烈的奔向万丈
深渊。
梁启超发现,中国的历史已掌握在苏俄手中,“共产党受第三国际训练,组织力太强了,
现在真是无敌于天下”。共产党的做法是:“握权者都是向来最凶恶阴险龌龊的分子,质
言之,强盗、小偷、土棍、流氓之类,个个得意,善良之人都变了刀俎上肉。”
1926年1月2日,梁启超在给孩子的家书中说:“尤其可怕者是利用工人鼓动工潮,现在汉
口、九江大大小小铺子十有九不能开张,车伕要和主人同桌吃饭,结果闹到中产阶级不能
自存(我想他们到了北京时,我除了为了党派观念所逼不能不亡命外,大约还可以勉强住
下去,因为我们家里的工人老郭、老吴、唐五三位,大约还不至于和我们捣乱。你二叔那
边只怕非二叔亲自买菜,二婶亲自煮饭不可了),而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
3月29日,他在另一封信中写道:“他们最糟的是鼓动工潮,将社会上最坏的地流氓一翻
,翻过来做政治上的支配者,安分守己的工人们的饭碗都被那些不做工的流氓打烂了。
商业更不用说,现在汉口、武昌的商店,几乎全部倒闭。”共产党的邪恶超过梁启超的预
估,如果他活到共产党统治的时代,即便是老实的“老郭、老吴、唐五”们,也会被共产
党发动起来,对他恩将仇报、落井下石。
梁启超对党军北伐持全然否定态度,他已发现国民党成了共产党的附庸,共产党成了国民
党的灵魂:
民国十二、三年间,国民党已经到日落西山的境遇,孙文东和这个军阀勾结,西和那个军
阀勾结——如段祺瑞、张作霖等——依然是不能发展。适值俄人在波兰、土耳其连次失败
,决定“西守东进”方针,倾全力以谋中国,看着这垂死的国民党,大可利用,于是拿80
万块钱和一大票军火做钓饵。那不择手段的孙文,日暮途远(穷),倒行逆施,竟甘心引
狼入室。孙文晚年已整个做了苏俄傀儡,没有丝毫自由……自黄埔军官成立以来,只有共
产党的活动,哪里有国民党的活动?即专以这回北伐而论,从广东出发到上海占领,哪一
役不是靠俄人指挥而成功者?党中口号皆由第三国际指定,什么打倒帝国主义,打倒资本
阶级等等,哪一句不是由莫斯科的喊筒吹出来?除了这些之外,国民党还有什么目标来指
导民众?所以从国民党中把共党剔去,国民党简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了。
此时,梁启超对“新中国”的未来趋于悲观,再无世纪之初的乐观想像。他认为,“最后
的胜利,只怕还是共党”,而当共产党掌权时,“中国全部土地变成沙漠,全部人民变成
饿殍罢了”。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病逝,其长期论敌章太炎写了〈挽梁任公联〉:
进退上下,式跃在渊,以师长责言,匡复深心姑屈己;
恢诡谲怪,道通为一,逮枭雄僭制,共和再造赖斯人。
上联中的“式跃在渊”,即“鱼跃于渊”,语出《诗经.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
跃于渊。”此句是说梁启超在政治舞台上,或进或退、或上或下,像鱼在水里跳跃那样随
便。“师长责言”,指康、梁恩怨事。张勋复辟事件中,康拥护复辟,梁反对复辟。康有
为致书梁启超,对梁氏民国以来的政治表现大加抨击,梁氏念师教之恩,以“屈己”的态
度一言未发、不作反驳。
下联则是说梁启超的言论和观点反复无常,如梁自己所言“以今日之我反对昨日自我”,
大概也包括梁氏发明的“新中国”和“中华民族”的概念。梁氏在天津与蔡锷共谋反袁举
义时,曾相约说:“今兹之役若败,则吾侪死之,绝不亡命;幸而胜,则吾侪退隐,绝不
立朝。”此虽为书生议论,但梁氏支持蔡锷起义和段祺瑞马厂发兵,确实瓦解了张勋复辟
,再造共和。
章太炎对梁启超有褒有贬,他看到了左派思潮的崛起与梁启超鼓吹之间的关系。不过,章
氏早年身为革命派喉舌,比作为改良派的梁氏更加激进,其晚年由左而右的转折幅度也比
梁氏更大。
梁启超晚年可谓痛定思痛,但当他醒悟过来之时,中国全面左转的趋势已无法扭转。如他
所担忧的那样,标榜“带领全国人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共产党,一旦打下天下,
立即“杀人如草不闻声”。
梁启超的家人与后代自不例外:梁启超二夫人王桂荃在文革中受迫害,1968年在一间阴暗
的小屋中病故;梁启超最常给其写信讨论共产党的长女梁思顺,1966年文革爆发时受迫害
自杀;长子梁思成为中共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还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仍然在1972年被迫
害致死;图书馆学家梁思庄文革中被揪斗,侥幸苟活,却已如行尸走肉;追随共产党、参
加新四军的梁思宁,早在1948年就被开除党籍,原因只是他是梁启超的儿子……对此,梁
思成的儿子梁从诫对表妹、梁思庄的女儿吴荔明总结说:“梁氏家族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