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缢奸 7 闹市后仓
殷迟手臂一振,一股画水剑的快劲带动白绫,白绫登时如同变得铁锯钢
鞭一般,但听得地面喀喇一声轻响,韩浊宜颈骨已断。
若说将细柔的白绫运使如利刃,瞬间割去敌人头颅,这一手殷迟固然做
得到,江璟以回空诀使来只有更加霸道,致使碎骨横飞。然而,这时韩浊宜
尸体的颈中皮肤,除了一道与圆形衣领平行的淤痕,表面不见损伤,而内里
的骨位已然错断,却唯有殷迟此刻的画水剑腕劲能为之。
--力道够快时,白绫亦为剑,而且,是不见血的剑。
江璟见到殷迟的手法,看着韩浊宜在一瞬间垂首软瘫而死,镇定如他,
心下也微微一凛。
“他早就可以再次寻我决斗,中间却出了无宁门的变故。他听了韩浊宜
最后那番言语,现下对我是何种心情?”
真儿,真儿呢?……阿迟若在喊冤谷无宁门杀了真儿,又或将真儿打得
重伤,不会是这般神态。虽则,他的模样已是心志消蚀,但这是无宁门灭门
之故。真儿在他心中地位非同小可,倘若他亲手杀伤了她,只怕就连来到魏
州杀韩浊宜的气力也没有。
--自己那个小徒儿,那个自己在心里视作血缘后代的小女娃,此时此
刻,流浪在哪里了呢?她多么肖似自己,敏锐的心思很像,残酷的手段也很
像……
殷迟将白绫一抛,怔怔地静立了片刻。杀这身无武技的老人,只是转手
间的事,但为了这一刻,他和康浩陵经历了无数磨难与挫败,突然间什么都
已了结,在江湖上最大的一笔账就这么销去,只觉突然陷入一片空虚。
这片刻之中,江璟和殷迟各想各的心事,冷冷对着韩浊宜的尸身,谁也
没有开声。
江璟回过神,道:“从围墙出去。”
殷迟立即会意,凭他二人功夫,尽可大摇大摆地在正午翻墙而出,不必
去钻天留门的暗道。他挥剑一砍,割下了韩浊宜头颅,盘腿在地下坐了,便
在韩浊宜的书斋之中,取出药物封裹头颅。血液浸透地面铺设的西域华丽毛
毯,二人并没打算将此案严密掩埋,任由血水横流,谁也不去理会。
殷迟将头颅在包袱中裹好,跳起身来。江璟问:“你要去天留门?”
殷迟不语,也不向江璟瞧一眼,转身便出了书斋。他要去把残废的冯宿
雪找出来杀了,自然不需向江璟说明。
对康浩陵、对司倚真,甚至对侍桐,他都曾经或明或暗地应诺,暂不与
江璟开战。在无宁门大变之前,他知道一旦动了江璟,自己在乎的人也会离
他而去。然后他在无宁门见到江璟杀死的天留门尸首,以及江璟亲手落葬的
无宁门亲人坟冢。再然后,就在刚刚,他听见韩浊宜说起阿爹当年的怪异举
动……
他岂能再面对这个自己一生意义所系的“大仇人”?如若这一场大仇其
实从不存在,自己又是什么?
江璟大步随出,道:“你既有韩浊宜头颅在手,管教天留门不攻自破。”
殷迟一凛,心想:“他果然猜到我要去灭天留门。”脚步微顿。实则他
内心自知,自己若有心迅速离场,早已逸去无踪,谅江璟也跟不上。自己踟
蹰不前,难道不是想听听江璟还有何意图么?
江璟道:“天留门药房是一个叫老秦的人掌管,此人对冯宿雪极其忠心
。你想灭天留门,便先去窥探,此时天留门中是否老秦当家作主?”
殷迟冲口问:“何故?”
江璟道:“只要老秦当权,你便稳操胜券。唔,李存勗的人未时一刻就
进来验明韩浊宜尸身,咱们出去再说。”
※
殷迟与江璟从韩府西侧中门离去。韩府守卫虽多,却只防韩浊宜逃出。
守卒在午时初刻得到上级指令,已知韩浊宜于今日被赐死,那么也就无谓多
所防备了,后门与各侧门的守卒均召回到正门。江殷二人稀松平常地开了侧
门门栓,堂而皇之地走出。
二人翻出坊墙,一前一后在大街上快步而行。殷迟既不施展高妙轻功摆
脱江璟,江璟亦不与他并肩而行,始终堕后六七尺。遇上岔道,江璟低声指
示,殷迟便默不作声地依样拐弯。
不多时,二人离开安静的街道,混入熙熙攘攘的东市。殷迟警觉甚高,
早将兵刃藏在袍底,那包著韩浊宜头颅的包袱外表毫不起眼,光明正大地挎
在肩后。二人从一排店铺背面的小路疾趋而过,潜入一家肉脯干货店号的仓
库。
殷迟甚感奇怪,终于忍不住问:“到这地方来,可是因为闹市利于隐藏
形迹?李存勗的兵卒发现韩浊宜头被割去,立刻会四处搜索。他们料凶手不
敢到此地来。”
江璟点点头:“这仓库适宜谈话。我连日途经此地,发现舖主只在开张
时进来仓库一趟。”
殷迟顺口又问:“你连日途经这店舖?”
江璟不知怎生回答,转到一个大货袋之旁,顺手从中抽出一条肉干,迳
自嚼了起来。他重入江湖,总不能命翻疑庄的名厨随行,旅途中只有粗糙饭
食,实是郁闷。这段日子他侦察魏州各处,早发现这家店号的鹿肉干特别美
味,巡行之余,不免时常潜入,聊慰饕舌。但这种事又怎能在殷迟面前说出
来?
殷迟目瞪口呆。只见江璟神情专注地享受了几口,将肉干揣入怀中,也
不理油腻染污袍子,忽问殷迟:“近日毒性如何?发作可频?”
殷迟冷哼一声。江璟明知问不出什么,望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空处,
与他在韩浊宜书房中的神态全无分别。此人进食时简直有点憨态,一转眼又
恢复了冷肃。
殷迟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他望向自己的那一眼,似是满盈关切。猛然间
,一股怪异莫名的感受升起。
这是正午,风雪稍止,几缕冬日的阳光从仓库外泛进来,照在成垒的粗
麻袋上。不久之前,韩府中诛杀巨恶的凄厉光景,遥远得简直像是百代千年
之前。
他对面前这人,原只有无尽的痛恨,掺杂着隐约的恐惧。但在这光天化
日的他乡闹市,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店舖里,大仇人坦然自若,倒像两人只是
民间一对最寻常的伯姪,偶然到这市井赶集,偶然偷偷在别人的仓库里歇脚。
自己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而这个大仇人,却是他那些亲人生前曾
经极其熟悉亲密的一个人。亲人的遗体,还是这个仇人安葬的。
无宁门的血废墟,远比方才的韩府凄厉惨酷,但在这一霎恍惚之间,感
觉更远。像自己已投生过许多世,在冥府中苦苦哀求,终能换来这凡俗一刻。
凡俗人家的伯姪,绝不会放在心上的一刻!
倘若……倘若没有二十年前松州城北那场事变,他俩……本来就是一对
最寻常的伯伯与姪儿。
殷迟被自己越飘越远的念头吓了一跳,脑中发晕,躯体作痛,似乎又要
毒发。江璟瞧见他的异状,道:“我跟你说怎样对付天留门,咱们就别过。”
殷迟轻轻一震,毒性暂时退去。他委实不知如何面对江璟,走到仓门边
,背转身去,道:“且慢。你说康大哥需要老贼的供状,我虽不知用处,却
唯恐供状交不到康大哥手上。他眼下处境危急……”说到这里却打住。言下
之意,是自己分身乏术,盼望江璟去帮康浩陵的忙,但要他向江璟求助,仍
是万分地难以启齿。
江璟知他兄弟情重,立时会意。近日他专注探明唐国都城内情,对武林
事便未曾留心,道:“说下去。”
殷迟道:“我前来魏州的路上,一直到这城里,凡是武林人出没的龙蛇
杂处之地,都听说武林中传言鼎沸,北霆门正在追杀康大哥。”
江璟“咦”了一声,心想:“北霆门虽在西蜀称霸,越往东的分舵越少
,但武林各地都有与他们友好通气的门派,各分舵也都驻有奥支弟子。原来
康浩陵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了。”
殷迟接着道:“没想到康大哥名动武林之日,是这般吉凶参半的光景。
北霆门传言江湖,说他盗去了北霆门失踪数百年的旦夕篇秘学,又宣扬道,
旦夕篇指日便将一统南霄北霆之武技。江湖人一听还有这门秘学,立刻群起
追踪康大哥。当中有些人想杀了他向北霆门卖好,有些怀着私心,要截堵他
,想法子获取旦夕篇,这都是我在途上亲身见闻。”
江璟道:“当今武林中各家兵刃,皆非旦夕篇之敌。以拳掌与劲力为宗
者,亦非回空诀之敌。”
殷迟凛然,侧身窥去,要看看江璟说后面这几句是否有威胁自己之意,
却见江璟表情平淡,似乎只是叙述康浩陵集两门绝学于一身,并非自己所言
的“处境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