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封山 9 奇计疑团
天留门山外近三十里的山沟里,有座不见于地图的小村阿西尔,村民多族
混杂,一如这附近的聚落。月来风霜苦寒,墟集已暂停了好几回,村中的小路
冷冷清清。
而在小村地底,隐藏着旷古未有的地隧伟业。驰车日夜奔行,如同人体血
脉,将攻打天留门的物资与人力一批批地汇集过来。地面有多冷清,地底便有
多繁忙。
这里驻扎著常居疑、司倚真、青派群雄,以及一批将在攻打天留门之战中
打头阵的流民。地面的村落朴陋狭小,地底的仓库居室却是地隧工事中最壮观
的一处驻所。
这日常居疑听了青派侦察回报,说是韩浊宜头颅被掷入山腹城,天留门内
讧,韩浊宜已无党羽。他面目僵了半晌,一句话也不说,肩上两条银辫随着呼
吸不断起伏,微微抖动。
司倚真担心起来,唯恐他年高体弱,狂喜过度,发了什么急病,忙唤道:
“先生,先生!喂……先生再不答我,我要叫你大地鼠仙了!”
常居疑面部肌肉慢慢活了回来,抽了几下,闪动的眼神深不可测,张开嘴
又过了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出一句:“是谁?”
司倚真沉吟道:“这可不知道了,总之绝不是李存勗,他可不会照足先生
的心意,把韩浊宜的头送回来。”
常居疑又喃喃道:“是谁?那不是在大狱里杀的。是谁?”
司倚真道:“咱们曾担心,要是韩浊宜被关在魏州大唐朝廷的牢狱中,咱
们去刺杀他可就得罪了李存勗,更引得大唐官兵围攻,这才不派人去刺杀。但
吕师傅派去魏州的那位师傅送信却说,魏州的官署监牢里没有韩浊宜这个人物
。”
常居疑微微点头,道:“他再探韩贼的府第,却发现韩贼似乎已死。当时
我可不信,不料,不料……”鼻中哼了一声,似仍不服青派的刺探手段,却也
无话可说。
司倚真道:“那位师傅的信里说,韩府里军士乱哄哄的。原来李存勗囚禁
老怪鸟,是将他关在韩府,散去所有老怪鸟的亲随,连打水的奴仆也不留下一
个,派了天子亲军看守。亲军发现了老怪鸟的尸体,对皇帝不免难以交待。”
瞄了常居疑一眼,微微一笑:“先生很想亲眼看见韩浊宜的头。本来吩咐手下
去盗,原也使得,但小徒觉得,还是把那头颅留在城中为好。”
常居疑叹口气:“小女娃明白我的心意。哼,你爷爷岂不知道轻重?让那
个人头留在那里,教天留门的人日日夜夜瞧着,他们气沮得更加快了。那人头
此刻取来,更有什么鸟用?”
又过了不到二旬,前往侦察的流民手下报称:已让青派之人从地道口将关
著冯宿雪的槛车放到断霞池畔,当夜山腹城中鬼哭神嚎,恐怖已达极端。原本
侦察之事主要由青派负责,天留门这一崩溃,流民中即使是身手不够灵便的,
也能自在地在暗处往来偷窥了。
此等情状,本就是常居疑预想之计,他和司倚真听了,只随意点了一下头
。他的计策是首先想法子令韩党势力瓦解,让冯党门人掌控全局,再送回幽禁
已久、早成废人的冯宿雪,使得冯党亦气沮志丧、一蹶不振。到得时机成熟,
青派攻入,诛杀剑室之人,大批练有基本武技的流民则围杀还手之力有限的残
余门众,天留门邪派便告覆灭。
但这计策的第一步棋,他们尚未落手,竟然已有人代他们走得十全十美-
-韩浊宜不但被刺杀了,而且头颅被抛入城中。
那人对付韩浊宜的步骤,与常居疑、司倚真和青派的谋划,配合得简直严
丝合缝!
砍下韩浊宜人头的那一方,所作所为,与常居疑事前所谋、心中所愿,若
合符节,仿佛有什么人其实跟常居疑一同定下计策,然后暗中相助。而此事又
岂有可能?
--是谁暗中帮了咱们?
再想起当日青派回报,韩浊宜是被绞杀的,但那隐身在暗处的不知什么人
,又以极其厉害的快剑杀了几名天留门人,手法疑为画水剑。阿西尔地隧驻所
中的众人,更是面面相觑。
--精通画水剑之人,有谁智计能与常居疑相当?
此人若非朋友,便是我们攻占天留门的最大敌人!
司倚真从画水剑的线索,当然第一个想到殷迟。但殷迟虽然机灵,在大局
上却没有常居疑和自己的智计,更加不会来配合常居疑的计谋。再说,殷迟行
踪渺茫,如何可能事先得知地隧之中定下的计谋?
从韩浊宜莫名死在魏州的线索,她也想到了师父。韩浊宜与师父有害死李
继徽的仇恨,李继徽虽是被李曮所鸩杀,阴谋的源头却是韩浊宜。师父从无宁
门全身而退,若不曾南归,亦有可能去寻韩浊宜报仇。凭师父本事,一定能探
遍魏州官署牢狱,最终找到韩府中去,在李存勗亲军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可是,师父若要杀韩浊宜,不会绞死他;师父的画水剑学的是残本,更没
有以纯粹画水剑杀天留门人的功力。他要杀人,用的一定是回空诀的狠劲。
一想起师父,七槐沟离别之际的情境便止不住地在眼前涌现:师父如何逼
问自己骗诱冯宿雪攻打无宁门的计谋,如何心碎震怒,侍桐抱着的婴孩如何唤
回师父的温情,自己如何在山洞口声嘶力竭阻止师父前往无宁门,师父又如何
决绝而去……
侍桐再不会陪着她了,师父却在无宁门的废墟中刻意留下西旌盟誓的歌词
,一度陷她于极险之境。
但是她还暗暗怀揣著黑杉令,冯宿雪拚命从无宁门带出的令牌,被她在草
原上夺来,一直都好好地保存著。把黑杉令敬奉给师父,是她自认对师父的最
后尽孝之道。
常居疑回过头来,忽问:“臭女娃想到什么伤心事了?”
司倚真一凛,这才发觉自己双眼潮热、身子发抖,想必面色极差,忙低头
眨了眨眼,勉强笑道:“什么事也没有。”
常居疑自然不信,深深望着她。司倚真只有说道:“是我受艺师门的事,
我跟师父闹翻了,想……有些想家。”常居疑无比精明,仍是不信,但见司倚
真坚决不说,眼前这也不是要事,只索罢了。
天留门覆灭在即,常居疑和吕长楼倒不急着进攻了。常居疑的流民手下虽
已集结,但他们武艺甚低,这几年只是打熬气力,练些百姓保卫乡里的功夫,
泰半心力花在习练潜伏、巡探,以及常居疑的器械之学。这样一批人,固然曾
杀得了李继徽派出的追踪小队,但要他们在酷寒的天候与天留门作战,仍有不
小的风险。于是常居疑等人商议,待风雪有几日的和缓,积雪未融,心胆俱丧
的天留门人不敢冒险出城,那便是大军入城之时。
吕长楼笑道:“料来要等到冬至节后了。咱们便在这地隧中过了年罢。”
青派众人都道:“咱们这辈子,过年的所在可不少,长安兴化里的西旌宅
子,北霆门的青派别院,没想到还有地隧这么一处奇特的所在。”
邢昭一笑了笑,道:“以往咱们出行杀人时,哪里不能过年?老邢就曾在
朱温手下监军使的洛阳宅子后园过了一个年。那晚,家家户户彻夜围炉的人想
必不少,这园子里却只有满地尸首,连下雪的声音也听得见。我杀完最后一人
,抬起头来,瞧见窗上贴着他们过年新剪的金箔窗花,溅了一片血,煞是好看
。”
青派群雄一听,顿时勾起往事,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起来,说到兴高采烈
处,鼓譟叫好。流民奉上自酿的粗酒,地隧中酒气弥漫,欢声雷动。这深藏地
底、驰车隆隆的驻所,似变成了廿几年前兴化里大宅的奢华院落。
常居疑知道他们说的是为李茂贞争霸的旧事,呸了一声,漠然踱开一边。
司倚真却抱膝坐在墙角,啜著浑浊的劣酒,倾听群雄热烈的追忆。她虽已
涉足江湖多时,手上虽也带了恶徒的人命,但听着群雄口中的杀戮,见到他们
意兴飞扬的神情,仍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又竟有些……说不清的兴奋。
过了几日,司倚真带了几名常居疑的手下出外巡视,兵刃一如其旧,背负
北霆门弯刀,手握师门藏剑短棍。她的刀鞘在詹家集渡口护卫侍桐时为殷迟所
断,为她挡了殷迟一记狠恶的斩击。常居疑的手下为她打造了一条新鞘,形制
轻重与北霆门正规刀鞘全无二致。
她独自走上一条岔往缓坡的小径,弯腰检查青派新布下的毒物。刚直起身
,便觉到背后有异,似乎有人接近,弄碎了冰块之类,正注视著此处。常居疑
的手下决计不会如此。
她微微一惊,握紧短棍,倏地转身。只见十尺外一棵结满冰晶的大树上果
然坐着一人,正向她凝望。整棵树如一座大冰雕,唯有那人栖身的树枝上冰片
碎裂。若非冰屑跌落,她绝难发觉那人接近。
司倚真全身大震,接着脑中灵光一闪,刹那间,山腹城中一切想不透的谜
题几乎已有了解答,只留下一个最大的疑问,惊叫:“原来是你!”
树间那人也在同时叫出来:“原来是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