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缢奸 2 生路受阻
这一天，听说市上来了南方的新醃冬干菜，一群群赶集百姓又议论著经
过。巷底站着几个书生打扮之人，听了一会，两个未有功名的白衣互相说道：
“这般宏伟的甲第，府中主人这般绝世的智谋，身价可有多高。这是今上厚爱
韩先生，给门口换上了一批天子亲军，不再是韩府亲兵了。市井翁妪不晓事理
，都说门口的兵凶恶，不知这是天子亲军的威仪。”
当中一人服色似是个公家吏员，微笑道：“韩先生的智谋，真真当得起‘
绝世’二字。你们都没听过他的‘定北三策’罢？听说那是韩先生数年前便定
下的，专为今上登基后一统天下而献议，对付南方的势力之前，要先把朱梁、
岐国、蜀国都灭了。方今朱梁已灭，河北大局已定，我朝下一步便是‘乱蜀’
，要从蜀国内里掀起一番风浪呢。”
众人啧啧连声，都说正是。那吏员又说：“韩先生既如此受到今上倚重，
不才猜想，今秋韩府更换守卫，想必是他专为对付蜀国献上了详细的奇计，博
得龙颜一悦。”
众人又连声赞同，都问：“使君在朝中，可听见是什么奇计？”那吏员只
是个小小胥吏，怎谈得上置身“朝中”，登时答不上来，只含糊其词、反来覆
去地称颂韩府主人的智计。
那吏员正有些尴尬，众人忽听得远处长街有马驰与喝令开道之声，接着风
风火火一行人下马进了坊门，原来是一名官员率著一群属吏与随从，快步走到
门前。
那官员手捧一个卷轴、一只木盒，向门口守兵出示袖中印绶，守兵躬身应
了，那官员便带着一名属吏、一名随从入内。
旁观的众人相顾说道：“今上又有旨意了，真是一天也少不得韩先生啊。”
众人只在传闻中听过这座甲第的主人名叫韩浊宜，形貌是个年过古稀的清
癯书生，均巴望着他出来送客，便可从旁窥见他的真面目。不料等了两刻时分
，那官员才带着两名从人回出，府里不但没有走出什么貌似家主的老者，连仆
人、亲兵也不见一个。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当他们故作闲暇地踱到门旁，从敞开的大门偷望进去，只见里面果然雕梁
画栋，气派非凡，但似乎少了很多想像中该有的事物。
－－那些崇宇华廊之间，没有人，没有日常应用物品，地面积满已干燥的
落叶，把本应有的石砖地全都遮没，众人甚至瞧见许多蛛丝在蒙尘的朱漆廊柱
上缭绕。
这不是一座显赫幕客的甲第，只能说是一座没有生气的华丽空壳。若非光
天化日，众人简直要以为那官员进去是和鬼魂会晤！
那官员走出来时，手里只剩了卷轴，木盒已不见。他向门前守兵说了几句
，把众随从留在原地，迳自带着属吏骑马离去了。
※
华美而空洞的韩府甲第之中，穿过三进院子有一间歇山顶的大屋，是韩浊
宜的书斋所在。书案上躺着一只木盒，正是那官员携带来此的。
韩浊宜对那木盒一眼也不瞧，兀自对着汉铜镜整理著仪容。虽然他的紫袍
已被皇帝勒令换成了平民白衣，每日盥洗沐浴再无人伺候，而是被守卫监视著
，他的仪态依旧维持数十年来一贯的优雅。接着他站起身，束紧了腰间粗大的
革带，因为他腰内贴身藏了玉饰、金箔、装满宝石的锦囊……胀得他消瘦的身
形倒像是肥胖了不少。
李存勗的亲军能搜到他府内的聚宝储钱之所，将财货尽数充公，却搜不到
天留门人帮他在地底埋设的秘库。秘库里还有很多很多财物，可惜这趟带不走
。他哼了几声，心想，虽说当前身边并无帮手，李存勗以大批兵力逼退了神出
鬼没的天留门人，但只消避过今日这当头一劫，何愁来日不能返府取宝？
他走向书斋西墙，墙后从外观看去是一栋藏书阁。他手提小锤，在墙上几
个方位轻捶，墙面簌簌声响，一缕细沙从墙根泄了出来，现出一道暗门。
韩浊宜望着黑漆漆的门内，忽然回头，望了那只木盒一眼。
他从不信自己会败、会被杀。从前数十年在李克用的庇荫下，哪怕兵凶战
危，也伤不了他这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其后是李存勗赐他锦衣玉食、高车广第
，日子更过得胜过公卿贵族。天留门的豺狼对他言听计从，至于江湖上那些想
杀他的剽悍武人，什么康浩陵、殷迟，亦是他股掌间耍弄的戏偶。
除非南斗星君批定他寿元将尽，否则尘世绝无能杀他之人！
韩浊宜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竹杖探路，举步向暗门向下的地道中迈去。
才走出三步，他陡地全身大震，喝问：“谁？是谁在那里？”
暗门地道里原本静谧无声，但他的竹杖分明碰到了什么不该存在地道中的
物事，似是个穿着衣服的人体。他大惊之下，连退三步，一下子回到地道口，
却又不甘就此退入书斋。
黑暗中响起微微的衣衫窸窣声，似乎对面那人刻意动了动，好让他听个清
楚。
韩浊宜万万料不到这地道中藏着人。这暗门与地道，是起造府邸时由天留
门人所建，事后筑墙的工匠被毒杀灭口，这座逃命的机关便由潜伏在他府中的
天留门人维护。李存勗为了缓和舆论物议，不愿朝臣与外边说他兔死狗烹，便
下令将他囚禁在原来的府第。当时李存勗忌惮天留门人的手段，曾命高手梓匠
带着大群兵士，严加搜索，仍未能发现这机关。除了韩浊宜自己，当前魏州城
中，绝不应该还有人知晓这条暗道。
韩浊宜用力睁大双目，又喝道：“你说话！扮什么神鬼？”伸手去怀中摸
打火具。
黑暗中那人一声不出。突然间，韩浊宜感到那人向自己走来，他什么也看
不见，却从那人刻意弄出的衣衫之声感觉那人的迫近。他既无武技，仓皇之中
便想不起要动手抗拒，更不敢点火，只怕火光一现便见到那人贴著自己鼻尖站
立，只有再退，终于仍回到书斋之中，慌忙抛下竹杖，在书案摸索点着了蜡烛
，瞪视着地道口。
但见一个黑须白袍、头挽书生髻之人，神色淡漠，从黑暗中缓步而出。
那人在与韩浊宜相距三四步外立定，却只向韩浊宜瞥了一眼，目光便越过
韩浊宜身畔，瞧着案上那只木盒。
韩浊宜去路遭堵，恚怒非常，更多的是骇异。他唯恐外边有李存勗亲兵监
听，把怒问的声音压得极为低哑：“你是什么人？怎地躲在此处？”
那人一言不发，扬起大袖，向木盒指了指。
韩浊宜身子大震，明明那人一声未出，他却宛如听见半空一阵霹雳，咬牙
切齿地道：“好，好，你倒晓得此事。你是李存勗派来的？”他打量那人身形
，见对方虽著书生服饰，面色温雅，却颇有练武之人的身架子，便道：“亲军
可没有你这般狡猾，你是李存勗身边的暗卫么？我倒不知道他养了暗卫。”
那人道：“什么暗卫？不是。我跟李存勗没半点干系。”
打从韩浊宜去路被那人阻住，至此韩浊宜已问了他许多话，那人却似个闷
葫芦，半天也问不出一句像样的回答。韩浊宜生平叱吒风云，虽已到穷途末路
，仍受不得如此戏弄，况且对方虽非年轻，看上去却比自己小了三十岁不止。
他大怒说道：“你既知道盒子里装的什么物事，那是来要老夫的命了。取人性
命而不道来历缘由，小子无礼如是，或者是耻于出身，不敢在老夫面前坦承？”
那人道：“我的出身跟今日之事无关，况且阁下恐怕也不曾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