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缢奸 3 双雄会面
韩浊宜怒不可遏,若非走投无路,他原也不会激动如斯。他戟指向着地
道口:“你先说,你怎生发现这机关的?”
那人道:“天留门人钻过的地道、经手过的暗门,都有断霞池药物气息
。”此人曾遍邀湘西名医至宅,化验一颗变种的“神凝丹”,那甜腻而诡秘
的气味世间仅有,使他终身难忘,这时便答得理所当然。
韩浊宜将信将疑,讥讽道:“天留门人早去得远了,已有数月不曾出入
此间。真是条好狗子,还能嗅出地道里残留的气息。”
那人扬了扬眉,竟然点了一下头。韩浊宜大出意外,没想到敌人坦然受
辱,不禁怔住。
那人自然是江璟!韩浊宜一来不知江璟嗅觉奇灵,又能让嗅过的气味深
印心中,自幼年起果然就已有“大狗”的绰号;二来不知江璟生平行径奇特
,旁人在意之事他未必在意,即使恶毒讥讽,只要被他认定非关宏旨,那便
全不介怀,偏偏旁人不在意的细节,在江璟眼中可能反而是天大的事。在江
璟想来,说他是狗,倒也没有错,“好狗子”听起来倒是称赞,有何不可承
认?
韩浊宜回过神来,见江璟仍沉静地伫立在原处,突然抄起竹杖射了过去
。他不及看有无射中,双手连挥,将书案上的名贵墨砚、笔架、纸镇,一一
掷去。江璟衣袖轻振,诸物飞到他身前,就如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纷纷跌落。
韩浊宜抢到墙边,扯下两把宝剑。他不敢上前厮拼,正待用力将双剑射
去,江璟将手一摆:“住手,不用扔了。你瞧,我穿着白衣。”
韩浊宜一愣,随即醒悟,那人是说他敢在正午穿着白衣,瞒过李存勗亲
军耳目,潜入府邸而不被觉察,武力之高可见一斑。只因韩浊宜不谙武艺,
这才需想上一想,否则以他聪明,江璟话声一落,他便该明白。
江璟瞟著那木盒,道:“李存勗是你主公,如今又是你的皇帝,他的话
你还是听罢。”不等韩浊宜有何言语,抄起韩浊宜刚才射过来的竹杖,倏地
向书案纵去一步,戳在木盒之上,韩浊宜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木盒已应
手跳起,打开来跌落案面。
盒中赫然一匹白绫。
韩浊宜求生意志异乎常人,超胜钢铁,纵然见到李存勗制诰赐下的自缢
白绫已坦露于人前,仍不信自己不能从这名高手的监视下逃脱。他知道凭武
力反抗绝难取胜,慢慢恢复冷静,脑中急速寻思,口中说道:“李存勗那小
子忘恩负义。让他当上皇帝,是老夫的本事,老夫是他恩人,不必认他为天
。他的制诰,此时在老夫眼里只是个屁。你既跟他没有干系,又有一身惊人
武艺,何苦为那等人作拘命无常?”
江璟冷笑一下,道:“谁说为他?我是为了我兄长李继徽。”
韩浊宜授意李曮毒死李继徽,在岐国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对韩浊宜而言
却只如过眼云烟。李继徽一死,只剩了李茂贞风烛残年,李曮随时可听从自
己指挥,把岐国江山乖乖奉上,韩浊宜早便把岐国的一切抛到脑后,一门心
思只经营自己在李存勗座下的荣华,为李存勗定计对付更难缠的各国外敌。
此刻听见李继徽的名字,微微一怔,心中突然雪亮,低声嘿笑起来,点头道
:“老夫知道啦,你是江进之!”
江璟抱着双臂,凝视着他。
韩浊宜道:“嘿嘿,原来是你这小子,咱俩总算会面了。遥想廿多年前
,这天下还是高祖李渊的天下,可惜传到李晔那没出息的暴躁竖子身上,德
运已衰,无可挽救。你我两方俱在暗中行事,后来江山易姓,咱俩也算是合
力推了一把!”
江璟听见他辱骂唐昭宗李晔,无动于衷,自己当年在西旌,干的便是助
李茂贞潜夺李晔皇权的勾当。但听见“江山易姓”,却眉毛微耸,不以为然
:“李存勗仍以大唐为国号,使君此言,不大对罢?”
韩浊宜道:“老夫不是才说了么?李存勗本不在老夫的眼内,他用什么
国号,对天下僭称继承什么大统,有何相干?我要的只是让他得天下,是老
夫的本领促成这一代霸业,这天下叫做唐也好、汉也罢,李存勗和满朝大臣
心里全明白,这是老夫的功业!”
他言辞犀利,把江璟迟钝的质问反驳得干干净净。江璟无言可答,只“
唔”了一声。
韩浊宜道:“你既是西旌的江进之--”
江璟摇头道:“我是江进之,却不是西旌的人,世间早没有西旌了。”
韩浊宜冷笑道:“是啊。我那师弟江就还创下西旌,辅佐李茂贞、李继
徽,而今又剩下什么?”
江璟自然知道韩浊宜东拉西扯,意在筹思脱身之策,却也不急。只听韩
浊宜又问:“江就还那厮,与你果无半点血缘?”
江璟道:“江前辈顶多算是我同宗族伯。先父江守原入了西旌后,承就
还前辈青眼,江前辈本欲授以秘术,但我父动身往南方潜伏,就还前辈却在
那几年中衰弱早逝。是以我也不曾亲炙前辈的绝学。”说到此处,突然目光
如电,像是要看到韩浊宜脑中深处去:“我来第一件事,是问:江就还前辈
英年早逝,死前怪疾缠身,是你所为?”
韩浊宜“哈”了声,不料江璟竟问起此一旧事,大大方方地把手一摊:
“这话若是旁人来问我,我未必肯对他明言。但你这小子曾是西旌大头目,
算是间接受过我师弟的衣钵,嗯,是我下的慢性毒。”
江璟问:“你什么时候下的手?江前辈在我入西旌前已过世,他有西旌
保护,你或你属下怎能经常潜入长安对他下毒?”
韩浊宜面色骄傲,道:“任何厉害的毒物,只要不是三五日内发作,在
体内都无法久留。可惜,师弟背叛我离开天留门时,他的肝脾已被我种了毒
,此后毒质虽随着饮食排泄起居而耗尽,内脏却已受损,只能一日日地衰坏
下去。再说,他在长安又不是终年闭居于西旌的秘密处所,总有出行之时,
天留门人难道近不了他的身、补上一些毒么?”
江璟点点头。昔年他在西旌时,韩浊宜隐身于李克用的幕僚之中。李克
用的沙陀兵虽凶悍,在当时权势熏天的凤翔势力看来,终究只能跟朱温在地
方上作寸土之争,未成气候,他们更不会去费心思打探李克用帐下有什么谋
士。韩浊宜彼时专心致志为李克用打造兵器,又刻意隐藏身份,藩镇列强对
这样的微末布衣,全然不曾留意。
而江就还死得跷蹊,自从江璟知道世上有韩浊宜这号人物,知道韩江二
人俱出于常居疑门下,又因逆师叛变后各拥一霸,终致决裂,一直疑心江就
还是韩浊宜所害,此案今日终于揭晓。
这几句话问过,书房中顿时一片死寂。韩浊宜进退不得,喘著粗气,那
颗毕生算计无数的脑袋,仍为了最后的生路,竭力运作不休。江璟则好整以
暇,他来此有三个目的,第一是问两件旧事,第二是要韩浊宜一份亲口供状
,第三……
猛然间书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蓝影窜进房来。那踹门一脚粗暴之极
,窜进来的身影却轻盈静巧,犹如一片刚落的黄叶被外头的寒风刮入。但这
是枝条尽枯的腊冬季节,哪还会有落叶?
江璟安立不动,目中却闪出精光--那“第三个目的”到来了!
韩浊宜吓了一大跳,笨拙地向旁急退,登时被江璟与入房的蓝袍人堵在
书房正中。他一看清那人面目,一张蜡黄脸变得煞白,绝望之感立刻布满全
身,尖声道:“殷迟!你,你--”
殷迟却对韩浊宜瞧也不瞧。连江璟也看不清他手臂何时挥掠,他已用神
鬼莫测之速拔出了二尺剑,递到韩浊宜胸口外,相隔约莫十尺,同时向江璟
喝问:“你来做甚?”
韩浊宜知道这十尺之距对殷迟而言,无异于剑尖已刺穿了自己心口衣襟
,不敢妄动。却见殷迟双眉拧结、满面怒容,一身杀气倒像是冲著江璟而发
。他一阵纳罕后,暗自琢磨:“这两人是何干系?是盟友抑或敌人?这两人
虽都想来杀我,可倘若他们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