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缢奸 4 为敌代笔
江璟淡淡地道:“我来为你堵死韩浊宜的退路。”
韩浊宜怒气更炽,听江璟言语,仿佛自己已是俎上之肉。他与江璟俱是聪
明绝顶之人,阵营有别而旗鼓相当,自己一旦呈现败象,便难免嫉恨之心,高
声道:“无知晚生,胆敢如此辱于老夫?”江殷二人同时现身,相形之下,倘
若李存勗的亲军在外巡守,反倒是易于突破的缺口了,因而他再不顾虑,声调
大为提高。
--其实,御使与白绫既已来到,亲军料他逃不过今日午时之劫,根本也
就懒得进入宅中巡察。
殷迟不理睬他,迳自厉声问江璟:“你料到我会来?你如何料到?”
江璟本不愿多言,为免殷迟心意过于激动、碍了大局,只得答道:“我能
用西旌的法子查到李存勗要在今日赐死他,你自亦能凭轻功潜入宫中查到,也
能查到他被囚禁在自己府中。这数月你始终不到魏州,我想,你若来,定是今
日。”
前半段很是清楚,后半段却话题一变,把殷迟听得莫名其妙,就连韩浊宜
也没有头绪。殷迟喝道:“我这数月的行踪又怎地?你怎知我一定会来魏州?”
江璟顿了顿,重理言辞,道:“数月之前,你在江湖上传言要取他以及我
义兄李节帅的性命,是以我料你总有一日会来。”
殷迟这才明白,略冷静了些,便说:“李继徽不是我杀的。他是--”
江璟点点头,挥手要他不必多言。李继徽的死因他已查了个水落石出,其
后殷迟一度销声匿迹,始终未曾到魏州取韩浊宜的性命,自然是因为无宁门变
故。这番经过倘若重又翻出来提起,只会令到两人之间敌意激增,与今日不但
毫无关系,抑且坏了眼前杀韩浊宜的要事。
殷迟侧头瞟了暗道口一眼,恍然大悟,道:“天留门人掘的?”江璟点了
一下头。
韩浊宜陡然一个转身,向暗道口扑去。他明知自己步伐身法决计不及这两
大高手的百分之一,但求生热望驱使之下,即使仅有万一的机会逃脱,也要奋
战到底。他扑得太快,头前脚后整个身子跌进了暗道,砰的一声,面部朝下摔
在暗道的黄土里。
这暗道虽是天留门人所掘,但作工甚是粗糙,仅备不时之需。他命人掘暗
道、设机关时,正得李存勗盛宠,不可一世,其实想也没想过有一天当真用上
这道机关。暗道的日常维护只是确保不会坍塌,内里潮气充塞、黄土崎岖,他
一交跌下,闷哼著挣扎,一时难以起身。
江璟一步踏到暗道口,手臂振出,一道“磁”字诀之力撞上暗道壁弹回。
暗道内有大量沙土与水气,正是回空诀的最佳传力中介,沙土水气一经带动,
硬生生把韩浊宜的身子凭空卷回,摔回到书房地面。韩浊宜接连摔跌了这几下
,脸身满布血痕。
殷迟俯视韩浊宜,道:“李存勗命人候在府外,未初一刻进来收你的尸,
但我偏不让你好好地自缢。李存勗果然精明,他要留你全尸,不把你腰斩、斩
首,却也不赐你服毒,以免毒药被你破解。”
江璟道:“不然。李存勗虽精明,却只知韩浊宜炼丹,不知他对毒物别有
心得,初时赐他的是鸩酒。”
殷迟奇道:“那怎么会?我在宫中偷瞧那道制诏,确实是赐他自缢。”
江璟摇头:“不是,你瞧见的,是郭崇韬进言以后,李存勗改变了心意,
才下的诏。”他脚踏韩浊宜胸颈交界之处,韩浊宜喉中发出怪声,狂乱挣扎,
却如被一根铁柱舂在地面。
殷迟问:“我在道上听人谈过尚书郭崇韬,他并无武林渊源,又怎知老贼
擅长避毒?”
江璟道:“韩浊宜瞒了两代晋王数十年,留了许多后路,两代晋王身边固
然有他的探子,他的毒学,也不曾让李克用、李存勗知晓。”
韩浊宜嘶叫道:“你……你……勾结了郭崇韬?”
江璟那几句虽是答非所问,但殷迟一听韩浊宜之言,心思也转过来了,冷
笑道:“是你向郭崇韬暗中送了消息,让李存勗改命老贼自缢,很好!”向韩
浊宜笑了笑:“你毒学精深,所以我一身剧毒,全拜你所赐。你死前想不想尝
尝断霞池毒的滋味?”
韩浊宜辗转呻吟不止,叫道:“那日你受浸洗之刑,冯宿雪那小贱人给了
你神凝丹抑制痛苦。时日已久,那瓶神凝丹岂还有剩下?你早吃了个干净,莫
来恐吓老夫!”
殷迟想起毒发时吞服变种神凝丹,饮鸩止渴,体内多种异质毒物交侵的种
种不堪,面部肌肉抽动一下,微笑道:“那瓶丹药我自然是全都领受了。但唐
国的皇城将领之中,却还有些人把已然中断供应的‘神凝’、‘魄定’两丹留
著,当作宝物。我既来魏州,自然顺手为你取了一些过来。这批甚是精纯,一
次全服了下去,你道会如何?”手腕从囊中一翻,掌中赫然是三个小瓷瓶。
韩浊宜对这样的瓷瓶熟悉已极,惊叫一声。殷迟蹲在他身旁,就要将一整
瓶丹药灌入他喉中。
江璟忽道:“且慢。韩浊宜,你若不想死前受罪,便好好答我的问话。”
殷迟怒道:“江璟,你又有什么打算?”
江璟道:“康浩陵需要一份供词,好揭发李曮的通敌罪状。”
殷迟大感意外,一怔问道:“康大哥需要韩老贼的供词?给什么人看?”
江璟摊开手掌,示意索取殷迟手中药瓶:“康浩陵有赤派的绝密文书,我
给了他韩浊宜、李曮、天留门三方通讯的密函,然而这还不够。”他口才不佳
,懒得多说,况且殷迟与岐国内乱也无干系,只道:“药瓶给我,我问他一句
,你写一句。”
殷迟对江璟的说话一句也不懂,只听见是帮康浩陵的忙,心意便平,将药
瓶掷入江璟手中。
三人因缘际会在书房中聚头,案上文房四宝齐备,此处倒是上好的逼供所
在。殷迟拿起墨来磨了几下,只觉这般情景怪异莫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韩老贼啊韩老贼,你我怨仇不共戴天,也都命不久长。不料命运作弄,我竟
在你死前为你研墨铺纸,书你生平得意之事。”
韩浊宜兀自不屈,也狞笑几声,喘气说道:“老夫……生平得意之事,你
这卑劣小儿……又懂得几何?江……江进之,你要问李曮的事?李曮只是……
老夫指尖……拈著的……一枚卒子,说与你听何妨?我……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
江璟脚一抬,道:“请起身说话。”
韩浊宜哼了几声,半是气喘、半是不忿,把僵硬的脊背腰杆勉强抬起,爬
起身来。江璟左臂轻推,将一张胡牀送到韩浊宜身旁,韩浊宜踉跄坐下。事态
虽极为不妙,但他一生经过多少风浪,刚才一度绝望,这时见江璟前倨后恭,
斗志又复燃起。
殷迟却掷笔怒道:“你对这老贼,竟说个‘请’字?你还让他就座!”
江璟并不理睬。他自幼饱读诗书,为人本就有一股书生酸气。况且他生平
自行其是,眼见敌人难逃自己掌握,只要能套出口供,表面上的区区礼数又碍
什么事?
在韩浊宜看来,揭发李曮叛国,对自己并无妨碍,更能拖延时刻,或可找
到另一个逃命之机。他缓过气来,便爽快地述说自己利诱李曮为岐国内奸的始
末。殷迟对这段经过却也是头一次听闻,猜想这份口供对康大哥十分要紧,便
再度提笔,一一详录。
韩浊宜说到谎骗李曮在王陵工地弑杀李茂贞,为康浩陵与黎绍之阻止,接
著说到毒杀李继徽之计,顾忌江璟,停顿了好几下,却见江璟神色仍是淡漠。
他冷笑一声,心想:“你横竖已清楚李继徽是我授意害死的,李茂贞此时也好
端端活着。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不如佯装顺从,松懈你二人的戒心。”
他白多黑少的眼睛在江殷二人身上转来转去,只见江璟眼望空处,间中瞧
瞧案头纸张,大约是在确认口供记录翔实;殷迟则时而低头疾书、时而目中一
阵凶光掠向自己,却对江璟视而不见。两人虽都想杀自己,目光却毫无交集。
他回思殷迟现身以来对江璟的言行,一面述说,一面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