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济饮 7 傲骨难折
到了远处,司倚真道:“我有一事跟你商量。我邀你同行,只因我也不
知无宁门的所在,只有在商队道路上盲目寻觅。康大哥和侍桐虽说随你去过
一趟,他们可都没有吐露无宁门的位置。现下我们向祁连山而去,究竟去往
何方,总要有个确实路向。你若坚持不为我们带路,我们这便分道而行。师
父的命令,我办不到也就罢了。”
在殷迟的认识之中,司倚真既不知无宁门旧址,亦不知无宁门曾经搬迁
。前者倘若泄漏,是康浩陵失言;若为后者,则嫌疑者唯有侍桐。听她对无
宁门的位置一无所知,显见康浩陵、侍桐守口如瓶,心头便是一松。他早料
到她要问无宁门的位置,殊不知自己的预料亦正撞入司倚真的算计。
司倚真压抑紧张心情,细看殷迟面色,又道:“我带的这些人不是武林
好手,却身怀高明药物,尤其是毒药,且懂得不少暗中奇袭的诀窍,能助无
宁门御敌。说与不说,请君三思。”
事已至此,殷迟亦无他路可行。他实在明白江璟并无加害无宁门之心,
让司倚真晓得无宁门新址,反而是眼前最有利的选择,便点头道:“一会儿
让我驰在最前头,我带路便是。”
司倚真一听,面露喜色,二人向原路而回。殷迟问:“这些到底是什么
人?”
司倚真犹疑了一会,答道:“是常居疑先生的人手,尽是从西北和川西
蒐罗而来的百姓,他们因战祸而流离失所,现下为常先生所用。常先生的盘
算,我却不能多言。”
常居疑在地隧兵工所中养了成千上万的流民,欲夺回天留门产业,本该
大投殷迟所好。但她熟悉殷迟的性子,一旦得了这天大的消息,哪一日狂性
发作,在外人面前泄了机密,常居疑不免便有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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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驰了数个时辰,到了午后,大草原那头依稀现出一个黑点。随着马队
奔跑,双方迅速靠近,原来是个身着绯红衣裙的女子身影。
那身影奔走极速,间中飞步纵跃,远看犹如一只小小的火色凤凰,轻盈
曼妙已极。然而曼妙之中,又透著说不出的诡异,似乎那人双手一直垂在身
旁。但凡轻功高手飞跃,若不挥动兵刃,双臂也定会自然摆动,以平衡身躯
,那人却以如斯怪诞的姿态施展轻功,偏偏身法仍是显而易见的顶级武学。
司倚真与殷迟一看清了那人,同时凛然,不由得互望一眼:“冯宿雪!”
冯宿雪此时亦已见到驰在最前的殷迟,紧接着望见了马队中的司倚真,
她陡地煞住步伐,衣裙在风中一阵翩然翻飞。她艳媚的面上溅著大片血迹,
绯色双袖更是斑斑点点,遍布已成深色的血花。
司倚真向那群百姓叫道:“咱们也停!这是武林人,我和咱们的客人上
前接待。”殷迟听她称自己为客人,她说的“咱们”明显不含自己在内,微
一冷笑,与司倚真一同跳下地,走向冯宿雪。
走到双方相距七丈,殷司两人见冯宿雪双臂果然软垂在身侧,西边的夕
阳照射下,从半透的纱袖中,隐隐见到有白色断骨戳出了肌肤,上臂肌肤血
肉模糊,皆感一惊。两人又对望一眼,均想:“她遭人打至骨折,且是断骨
刺出的重伤,皮肉有大片伤口,极易化脓,竟能支持至今!”
冯宿雪胸膛一挺,喝道:“瞧什么?天留门主冯宿雪今日是活到头了,
在此受死。”
她从无宁门孤身断臂逃出,谁又会去为她治伤?奔跃时断骨摩擦戳刺皮
肉,创口灌脓,痛苦当真非人所能承受。但她素性刚强,虽生了一副娇媚绝
伦的身子和脸蛋,本性实比许多江湖须眉更为强悍,不到绝望关头,决不放
弃求存,更不放弃自己已夺到的黑杉令。逃命途中,渴了饿了便跪伏在地,
低头去喝溪水、嚼牧草,遇上日常解手等事,只能以几乎残废的手臂勉强拉
扯衣物,才不致惹得一身污秽。
天留门主之尊,折堕到这般田地,万般难堪耻辱,莫此为甚!
岂知,今日终究撞上殷迟这煞星,而司倚真向来善恶难知,既与殷迟同
行,看来也不会相帮自己。她始终是一代掌门,自尊极强,与其苟且求饶,
不如痛快赴死。
司倚真见她重伤如此,惊骇之后便是焦急,冲口道:“我……”立即住
口,心想:“我若当着殷迟之面问师父安危,便泄漏了我师徒根本晓得无宁
门新址的真相。”
殷迟突然纵出,直迫冯宿雪面前,举手便要掴她面颊。司倚真喝道:“
不可!”
殷迟对她爱意难泯,一听之下,不由自主地停手,愕然回头。司倚真道
:“冯门主究竟也是当世高手,安可受辱?”
殷迟冷笑道:“当日断霞池畔,她和韩浊宜联手辱我害我,难道是我卑
贱,命该如此?”
冯宿雪长声大笑,头一昂,正要说出无宁门之事,司倚真忽然纵身而上
,手一扬,闭气将一蓬黄色药雾挥向冯宿雪面门。殷迟曾深入天留门居住多
时,对这类药雾警觉极高,立知不妥,闭住气息和口部,向后跳开,怔道:
“干什么?”
司倚真呼了口气。冯宿雪在张口欲言时吸入常居疑的独门药粉,立即颜
面口腔尽皆麻痺,说不得话,只得眼睛转动,同时身子急速后退。司倚真短
棍递向她腰,冯宿雪飞腿踢出,无奈双臂已废,身躯失衡,腰间破绽大露。
司倚真棍头戳中她腰穴,冯宿雪双腿立时发酸。
司倚真短棍点在她胸前:“冯门主,请静心,此际未到生死关头!我不
会让殷迟杀妳,自己更不会杀妳。请随小妹到一旁谈谈。”
她收回短棍,一手轻轻搭在冯宿雪肩头,一手扶着她腰,将她带到一边
。她触到那柔若无骨的丰满身子,记起天留门后山初见,这名艳姬的风采曾
令自己也为之脸红颠倒,此女的魅力当真超乎男女,武技更是女流中少见的
精深。不意她竟被野心戕害至这般悽惨,心下也颇为恻然。
她颔首道:“冯门主请坐下歇息。”自己当先坐下。冯宿雪摇摇晃晃地
坐倒,目光中射出怨毒。司倚真低声问:“妳是从无宁门那边过来?”
冯宿雪狠恶地望了她一会,慢慢别开目光,点了点头。
司倚真心跳加速,再问:“妳的伤是我师父打的?”
冯宿雪突然回头,满面惘然之色。司倚真也是一惊,脑中一片混乱,好
半天才勉强宁定下来,省起:“啊,她从不知我师父是谁。”只因自己关心
则乱,问话便不得要领,与她素日的机敏大相径庭,便说道:“伤妳之人,
是否一个四十余岁、劲力奇大、书生打扮之人?唔,他或者是身穿白袍,若
非空手,便使长剑或长棍。”
冯宿雪点了一下头,眉间杀气又起。她到此刻方知司倚真的师承。
司倚真心跳又快起来,胸口堵著一块石头,艰难地问:“那个人……那
个人还活着?”冯宿雪又再点头。
司倚真登时浑身松懈,只觉天地仍是无限美好,只觉自己仍不是十恶不
赦,师父纵然恨了她,可还活着!刹那之间,甚至觉得眼前的敌人也变得无
比可亲可爱,竟有伏在冯宿雪肩上哭一场的冲动。
她定了一下神,说声:“我需在妳身上搜一搜,失礼了。”冯宿雪傲然
不动,似也知反抗无济于事。司倚真在冯宿雪身上搜了一遍,最后从她左靴
拔出一枚色泽沉暗的物事。
司倚真用背脊遮住殷迟目光,将那数寸来长的长方薄铁片在阳光中一照
,但见青泽隐隐,钢铁成色举世仅见,若非知晓来历,只道是天际陨石玄铁
;通体蔓延流水波纹,奇诡曼丽,正反两面刻满了横书符号,似文字又似图
样。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呼:“黑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