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济饮 1 酷烈事实
那天留门人本已打定了与门主同死的念头,不料这杀人如麻的敌人竟说出
这句话,他胸膛在江璟脚下用力一挺,喝道:“我凭什么信你?”
江璟冷然道:“冯宿雪也是当世难得的高手,你们数十人为无宁门抵命,
足矣!我敬她武技高超,今日暂不杀她。”
天留门人多不明江湖险诈,门户之内虽常有斗争,冯宿雪那一派正是夺权
而起,但这些人到了外边武林,却往往不懂怎生应付旁人。他恨恨地望着江璟
,半晌后说:“你要什么解药?”
江璟横棍向场边昏迷的六个无宁门故人一摆。那天留门人怒哼一声,伸手
在衣袋内掏摸。江璟道:“我会亲眼证实解药见效,你别想骗我。要么你直接
给我解药,要么我在你身上试毒,试出解药为止。你选一条路。”
那人掏出好几个小药瓶放在地下,转头辨认,拣出一只白瓶,道:“这一
瓶治不了六个人。你……真不会杀我们门主?”江璟不理他后一句,只问:“
你同门身上没带么?”抬脚松开了那人。
那人爬起身,以双手爬向同门尸首,沿途地面压迫内伤,令他冷汗直流。
那人翻了五六具尸首,只搜出一只同色白瓶,将两个药瓶抛出数尺,咬牙切齿
地说:“一瓶就治得两人。你还要更多,便回屋里去找!”
江璟心忖:“既知解药瓶子式样,在无宁门房舍中还有大批天留门尸首,
盼望仍能寻到一瓶,一瓶就够了。”拾起解药,走到无宁门人身边,蹲在其中
一人身畔。
那人名叫符无佑,这怪名自然是入西旌后的化名,寓意十分不吉,摆明天
意不佑、符箓无效,却正合了青派杀手该有的凶性。这二十载的恬淡余年,实
在也已是他们意外拾来的了!
应双缇怔怔地望着他走近,轻移脚步,向外行开一些。
江璟翻起那人眼皮看了看,搭了搭脉,但也明白:以自己对医学的粗浅所
知,实难判断此为何毒,而解药又是否对症。他轻声道:“无佑兄,我先试试
,对……对不住了。我答允你:倘若解药有误,累得你更添痛苦,我必然立时
杀你,让你解脱。”心知符无佑实乃做了试验的药人,解药若正确,那是上上
之喜;解药若无用,甚或是另一种毒药,符无佑的性命便是废在自己手中了。
……符无佑是否已成家,江璟不知道。如若无宁门中那些尸身里有他的妻
、他的儿女,他自己也会希冀解药有效么?
应双缇淡然看着他为符无佑喂下解药,又行开了些。
江璟侧身向着晕倒在地的冯宿雪和那名软瘫的天留门人,一面等候药力发
挥,一面裹了两处剑伤。他不知如何面对应双缇,便只凝望着另一边的矮林,
心中忽动:“这一片地是做什么用的?冯宿雪等人若要迫问阿缇他们黑杉令下
落,为何特地将他们押到此处?”若在平时,他早已追查此事,但自从听见应
双缇的嘶叫而赶到这里,便是一番生平少有的恶战,故而直到现下才想起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正要问应双缇,符无佑突然轻轻动了一下,睁开眼,
喉中“恶”的一声,翻身便呕。江璟忙扶着他身体,符无佑呕出一片墨紫色的
诡异汁液,腥臭难当,跟着臭味渐轻,混入一股酸味,毒汁开始混合了胃液。
江璟一喜,这一日历经种种惊心巨变,阳光虽和,他的心始终如同被囚禁
在黑夜,直至此刻,方始重现些微光亮!
符无佑呕到后来,已只有胃液,仍干呕不休,但面上的青灰之色已褪了不
少。他刚刚恢复神智,便跃起身来,无奈双腿虚浮,又摔了下去。他猛一回头
,见到江璟,简直难以相信,大喝:“怎么是你?”瞥眼见到应双缇,再次挺
身跃起,却是徒劳,晃了几晃又单膝跪倒。他跌在大仇人身边,极感焦躁怒恨
,叫道:“门主,是他引了天留门人来么?”
江璟将另一名昏迷的无宁门人身子拉开,俯身便喂他解药。符无佑怒喝:
“住手!”扬手欲上来攻击,但这六人已全遭无宁门人缴械,中毒之后空手更
难动武,青派刺客毕竟不是逞一时之勇的莽夫,便坐落地面,支撑著身体挪开
,又问一次:“你意欲何为?少主呢?”
江璟不答,抬眼望向那内伤的天留门人,问:“他们中的是什么样的毒?”
那人昂然道:“是不伤性命的急性肠毒,这六人个个大泻了一番,却不是
中了泻药那般简单。他们动手时除了肢体无力,胃中也绞痛如刀割。药力持续
七日七夜,就是饮水也会呕出来,若无解药,便将死于饥渴,而不是这毒本身
的效用。”
江璟“嘿”了一声,也不禁佩服,心想:“他们预备拷问无宁门人七日七
夜,若彼时仍无所获,也只有动手杀人。”又问:“这不是断霞池炼出来的罢
?”
那人扭曲的面孔忽然露出得意表情:“自然不是。断霞池被常居疑那老儿
毁了,难道天留门离了断霞池,便炼不出好毒药了?这两年我们探勘矿石,采
集动植虫豸,早不需要那池水了。还在服断霞池丹药的,只是那些不长进的韩
浊宜一党罢了。”
江璟点头道:“你是老秦的手下,药房的人。”那人一惊,便不再说。
不多时第二个无宁门人苏醒呕吐,江璟见这二人扬眉怒目,虽压抑著不上
前厮拼,一时亦难以应付,便走过去在二人顶门轻轻一击。这一击在寻常人身
上并无作用,这二人虚弱过甚,头壳微一震荡,便即晕睡过去。
江璟抄起棍刃,走向冯宿雪与那天留门人,脚步沉稳,面上不见杀气--
然而他说不杀冯宿雪,自然是谎言!若非如此,真解药焉能到手?
他一生之中,不知行过多少诡道,对正直的敌人尚且以诡计胜之,面对天
留门奸徒,又岂会以正道相待?
应双缇忽然高叫:“不要放他们走!”江璟脚步不停,心想:“双缇妹妹
从小就不喜欢我骗人,她单纯的心性总是认不出我几时是骗人、几时是真诚,
可是我每一次骗她,到头来总是欢喜收场,我只会为了逗她和救她而骗她……”
应双缇又叫了一声:“不可纵放敌人!”
江璟心道:“我若应妳,那天留门人瞧出不对劲,或者临死会有异常厉害
的反抗,我不擅用毒,需慎防他们使用毒砂毒雾。冯宿雪虽晕厥,但她功力非
同小可,更要防她突然清醒袭击。”耳听得应双缇的声音已在甚远之处,他只
是向前直行。
应双缇略一沉默,高声道:“江璟,你把衡哥哥带回来给我。”
江璟心间大震,脚步不觉顿了顿,暗忖:“她心智果然已失常。我把她带
回翻疑庄,延请名医诊治便是。哪怕她于原本的仇恨之上更增怨愤,我也要治
好她再放她离开。”
却听应双缇接着叫道:“那是衡哥哥的骨灰,你把它收回来给我!那是衡
……”一口气逆了,咳喘数声。
江璟煞住脚步,身子一阵颤抖,倏然回头:“妳说什么?”
但见应双缇已退在二十多丈外,身形变得更似一张白纸:“此处乃是无宁
门的葬地,无宁门人自小郭开始,死后焚灰,葬于树下。小郭的骨灰撒在了喊
冤谷旧址,可是衡哥哥……我……江璟,我告诉你,那罐子里是黑杉令,所以
他们……把衡哥哥的骨灰洒了出来,你去……去收回来,我要跟他同穴而葬。”
江璟脑中晕眩,仿佛血液都冻结了,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那一年,黑杉令确然是被殷衡带走了,此事无宁门上下唯有应双缇得知,
唯有她,才能收拾殷衡的遗体,才能发现殷衡秘藏的黑杉令。江璟随即想起,
西旌有一种以假人皮贴身收藏密件要物之法,除非敌人剥去探子衣物,以刀刃
仔细凌迟全身,否则极难发现。因此当年在松州,他俩与天留门对峙,殷衡曾
嘲笑天留门女子,竟连偷看他洗浴的手段也使出来,依然一无所获。
“双缇是恸于二宝之死,所以将黑杉令随他下葬,不将他的骨灰撒在树底
,而藏于罐中落葬?不,这不是双缇的性子,她一定还有怨怼二宝的意思,怨
他撇下新婚爱妻和刚出生的孩子,连带恨极了黑杉令,于是要这般永远埋葬令
牌……”
方才冯宿雪倾倒罐中物事,骨灰四散,黑杉令却落在地下。这片葬地是冯
宿雪等人在无宁门唯一未曾搜检之地,他们或者根本不知这是葬地,只见到地
势似是人为,于是在找到应双缇、符无佑等人之后,押至此处,掘地搜索。他
们毕竟成功了!
那内伤的天留门人见江璟停在身外不远处,不知他有何意图,叫道:“你
又待怎地?”江璟猛地回神,倒过棍刃,将那人刺死。
他收棍转身,遥望应双缇,只感呼吸艰难。过了半晌,才醒悟自己之所以
不再走向冯宿雪,是因为殷衡的骨灰便在彼处,他不敢亦不忍举步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