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扬灰 3 真伪难决
司倚真不由自主瞥了地道一眼,生怕侍桐恰巧在此刻过来,她唯恐连累
侍桐,含糊道:“无宁门为了躲避追寻黑杉令的人马,冬天时已搬了地方。
师父所知者是旧址,我却知道新址。”
江璟冷然问:“为什么是妳?还有谁知情?”
事已至此,司倚真晓得如若自己撒谎,而天下只有一人能听出她言语的
半丝虚伪漏洞,那人也必定是眼前这个西旌旧任大头目。她磕了一个头,道
:“师父,一切出于我一人之意,与旁人决计无关。”当即把侍桐跟随殷迟
、康浩陵前往无宁门,侍桐于无宁门家宴上把众人谈论新址的话语听得清清
楚楚,以及俩人重逢后侍桐全盘托出等经过,一五一十地禀告。
她述罢,忍不住又道:“师父请明察,这跟旁人--”江璟截口道:“
我不会向侍桐究责。她绝无害人之心,我心里清楚。”
司倚真稍稍放心,随即背脊又是一片悚然,师父当然清清楚楚看透了一
切:罪咎只在她一人!可是内心深处,她不服气!“难道放任殷迟杀你、杀
翻疑庄的人,便不是罪咎?”她心中回荡这两句,却连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江璟从袍中暗袋取出一卷物事,随手一掷,落在司倚真方才写信给冯宿
雪的木头小几上,道:“第二件事:妳把喊冤谷所在绘出来。”
司倚真听他问了第一件事,已隐隐料到他紧接着便要索问无宁门新址。
她拾起那卷物事展开,乃是一幅绘在麻纸上的地图,南起邛崃、北至秦州,
西面留了一大片白,墨痕甚新,正是师父的手迹。她知道师父在西旌所办的
第一件大事,便是以一介少年书生,协助了当时首脑立功之后,自请外游、
测绘山川,为西旌蛛网定下全局。要绘制这么一幅框出川西和西域特定范围
的地图,让自己便于标注无宁门位置与通行路线,在师父眼中便如练武一般
容易。
她低声问道:“师父早就备好了这幅地图,是料到无宁门已迁往新址吗
?”
江璟道:“我不知道。他们既需从妳这里而不是其他人身上探听到无宁
门的位置,可见妳定然知道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事。这图便让妳把那些事画
出来。”
司倚真无言以对,跪坐几前,重行研墨,提起笔。江璟拂袖走出了地窖。
--要照实绘画,在空白处添补无宁门新址,像她曾为冯宿雪做的那样
,或者绘一幅假地图给师父?
师父若拿了假地图,不会傻傻地徒费气力兜圈子,一旦发现地图是假,
定有其他法子寻到无宁门。但时间已然耽搁,冯宿雪必然已对无宁门发动攻
势,两败俱伤,再撞上师父,便无力与抗,师父可轻易将一干奸党扫尽。届
时,常老先生与青派别院亦已攻入防守空虚的天留门山腹城。她的筹划仍将
完满实现。
师父若拿到真地图,便会迎上精力充足、正要冲锋的天留门,加上旁边
对他满腔怨怒、欲杀他而后快的无宁门,师父功力再高,孤身前往亦等如去
送死!
司倚真在地窖中愁肠百结,当日在冯宿雪面前一挥而就的地图,此时却
耗了她大半个时辰苦思,仍难以下笔。笔墨添了又干,干了又添……
山洞之外,江璟负手悄立,山间又下起了秋雨。
这熟悉的秋雨秋风,清凉而又萧瑟。十七年前,西蜀山间的气息也是这
般,他在北霆门火冢场畔见到文玄绪骤出、救走司倚真的生母,尔后在距此
不远的山顶,与殷衡共抗天留门画水剑。
草木山岚依旧,风雨年年如是,可是十七年前那个秋天过后,他在世上
再没有朋友。
他回入地窖时,司倚真作画已毕,正轻挥衣袖,让最后未干的一点墨渍
风干,然后卷起地图,站起来双手奉上。江璟接过,冷冷地道:“我故意留
妳一人在此,且看妳内心交战过后,交给我的是真地图或者假地图。”
司倚真心儿又是怦怦几下,若换了他人,她原亦料到自己是被故意留在
窖中的,孰知师父竟也这样测试她的良知。
江璟话锋忽转,道:“妳叫康浩陵去引开北霆门。”
司倚真心头正乱,闻言一呆:“什么?”师父念头极为跳脱,时有不合
常理之言语。在平时,只会引来她一阵取笑,更增师徒情谊,但此际师父的
每一句话都令她战栗。
江璟道:“韩浊宜在魏州,已被李存勗下诏软禁,却以赤派传讯,鼓动
北霆门去对付无宁门。如今共有两拨人要对无宁门不利,是以,康浩陵若再
来这里见妳,妳便要他设法引开北霆门。纵然见不到,也得另行通知他。”
司倚真用力咬唇,道:“是,遵师父吩咐。”
江璟向外一指,又道:“我携来一个手下,是个名唤李多福的老探子,
背叛李曮归顺于我。我在凤翔,有赖他奔走一趟,我方能查出李曮害死义兄
的内情,顺道查到韩浊宜授意北霆门袭击无宁门之事。李多福在七槐沟墟集
之址等候,旬日墟集的翌日均藏身在卖大头菜与农具的档子中间,妳有事便
命他去办,用翻疑庄的暗语跟他接头便是。”
司倚真应了一声,注视著师父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去,陡然间悽声大叫:
“师父,不要去!”
地窖甚是狭小,她这一叫立刻惊动了侍桐。侍桐从房内奔出两步,见二
人神色可怕之极,不敢过来,站在地道里骇然而问:“家主,小娘子,怎么
了?”
江璟吐了口气,转回身,说道:“我若死于无宁门之战,也是妳苦心布
局所致。”
他说的是实情,并非有意讥讽,却道出了命运最阴狠的讽刺。司倚真心
如刀割,只觉生平从未有如此刻绝望,喃喃道:“师父别这样说,师父怎可
以这样说?”心下深知,师父自忖若不能死于殷迟手上,而死于保卫无宁门
,更加心安理得。
侍桐仓皇间舍下房内的婴儿奔出,婴儿骤然离开母亲怀抱,放声大哭。
这一哭,司倚真固然一呆,江璟也怔住了,心念一转,想起司倚真所禀,知
道那便是殷迟与侍桐一段孽缘所生之子,推算时日正好,便略转过脸,对侍
桐投以询问的表情。
侍桐深深一拜,红著脸,低声道:“家主恕罪,婢子多谢家主宽待,这
就抱他出来拜见。”从房里抱了婴儿,细步走到厅中,跪下说道:“这是…
…这是蒙小娘子收留的……孩子,婢子行止不端,有辱翻疑庄名声,又有亏
礼节,到今日才让他……他拜见家主。”
司倚真站到侍桐身边,昂头道:“师父,我答允了要照顾她母子一生一
世。翻疑庄能不能收留,全凭师父一句话。”挽住侍桐手臂,打定主意,若
然师父将侍桐逐出翻疑庄,她便打劫土豪乡官,为侍桐赎身除贱,将她母子
带往大食国,一肩担起三人的生计。
虽说前朝以来的世风较后世开放,女子却也鲜少作此坚毅打算。为了姊
妹深情,她不在乎别人怎样做,她只知自己要怎样做!
若在素日,她定会拉着师父衣袖,软语相求师父同意,知道师父定不会
让侍桐母子无依无靠地流落江湖。师父对下人面冷心慈,否则十八年前又怎
会一剑双掌破了宝凤山的匪寨,救出大批矿工?但是眼下,她突然不认识这
个师父了,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来。
江璟对司倚真之言听若罔闻,向侍桐道:“我此前并未到这里来,妳又
怎样携他拜见?起身,孩子给我瞧瞧。”侍桐站起,哄了婴儿几下,递给江
璟。
江璟接抱过来,对着那仍在抽泣的小脸细细端详良久,心间一块柔软处
忽然陷落,脑海晃过双缇妹子的面孔,和自己偕殷衡走闯江湖的历历情境。
心想:“殷二宝,你儿子干的好事,居然让你这家伙这么早当了祖父。还累
得我四十来岁也成了人家的祖辈,呸!你儿子什么不好学,偏偏随了你的风
骚脾性。”
当时世人虽多早婚,许多乡村之人在不惑之年已儿孙绕膝,但忙于建功
立业的男子则未必,耽误成家者不在少数。江璟入西旌时,李茂贞亦是他此
时一般年纪,任凤翔节度使,才刚娶了盈盈十九的刘夫人,因之如今的李曮
仍是青年。江璟骤然间成了这小婴儿的“伯公”,无可奈何,原本肃杀之意
充塞胸间,这一刹那,紧绷面部放松,竟浮出极微的笑容。
他亦不掩饰,或者他其实未曾察觉自己的变化,将婴儿交还侍桐,道:
“赶紧哄哄。这么爱哭,那可不行。他的……嘿嘿,祖父,是个挺硬朗的人
。”声音放轻不少,似怕吓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