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扬灰 9 矮林陷坑
江璟奔回无宁门主屋之前，大地静寂，连高地的大风亦似乎停息，他霎
时间茫然四顾。来时路上闻见的那些牛马干粪味、菜油味、牧草香、皂角味
……在这几座屋舍之间格外浓厚，一阵阵庶民安居的鲜活味道，衬著血腥死
亡气息，非但哀伤，抑且惊悚。
“不如上马，仍用逐圈扩大巡视的法子。”他转身向东边歇马之处奔去
，刚刚奔出数步，猛然间，背后西南方一声嘶喊。
那喊声极远，传到此处已是极微小，若是换了一个人立在此处去听，极
可能毫无所觉。江璟甚至不敢说自己一定听见了什么。
但他不敢不去查证，因为那细微的一点点声音，不知何故，在他耳中，
竟如同划破了四面八方的寂静。
那声喊交织了悲愤、惶怖与凄凉。任江璟功力多么深湛，在此等境地听
见那声音，也惊震到僵立当场。一阵战栗从他顶心传遍四肢，霍然转身向西
南飞奔，紧握兵器之力几乎要握裂棍柄！
那声音太尖锐、太沙哑，像是要把生命从喉头迫出体外，除了听得出是
女子所发，什么别的也听不出。江璟不知是否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误认是
他所想之人所发出，他这一生从未曾听过那人这般呼喊，那人的嗓音在他记
忆中，有过娇嗔、欢笑，有过幽怨，绝没有过这样的恐怖。
可是声一入耳，他便不由自主地随之感到悲愤、惶怖与凄凉，仿佛他和
那人一直有着极深的联系……“阿缇，阿缇！妳在哪里？”
狂奔出一段路，前方是一片稀疏的矮林，土质和练武场的沙地颇为相似
，但少了雄伟奇绝的胡杨枯木，显得十分凄清。林子前七人背朝此处，在地
面或卧或坐，一眼可知若非受伤中毒，便是要穴遭击。七人身周有十名灰衣
人执剑监视。
矮林内外的沙地掘了几个大陷坑，显然新掘未久，锄耙扔了一地，土灰
杂草四散，空地上方一片灰雾濛濛。
灰雾里立著两人，衣色一灰一红，灰衣那人手中还握著锄柄，红衣那人
腰悬长剑，手中举著一个陶罐模样的物事，随手倾侧，偏过头，要瞧瞧罐中
何物。
罐中落下一些灰石模样的物事，江璟相隔尚远，瞧不清楚。但见一块颜
色晦暗的物体比灰石沉重甚多，轻轻一响，落在地面。那些灰石则被西边一
阵狂风带起，飘散开来，混入了陷坑上空的灰雾。
自从那声嘶喊发出，直至此刻，除了那块暗色物体落地的轻响，天地间
的一切都极度安静。
地面坐着的一个白衣白裙、身形纤瘦之人突然跃起身子，向那两人扑去
。此人虽跃得出其不意，身边监视的天留门人出剑更快，长剑颤了两下，已
刺中此人肩胛与大腿。这些天留门人似乎无意杀人，仅为威吓，剑尖刚刚刺
入立即缩转，亦未令这个跃出的白衣人废去一臂一腿。
这两剑精妙非常，不愧画水剑手段，白衣之上登时溅出血花，弥漫如雪
衣裙。白衣人摔跌在地，漆黑的长发如瀑披散。
那天留门人甚是得意，陡地只觉风声有异，一条木棍呼地挥至，击中他
右颈，将他整个人向旁掼出了十多丈！
这一变故骇人已极，那红衣人与其余十个灰衣天留门人大惊回头，只见
圈子外又有一条白衣身影闯入，手中一条不知是棍是枪的兵器抡将开来，棍
影如扇，又有三名执剑监视的天留门人被掼出。
飕飕数响，惊呆的其余天留门人回过神来，锋刃交叉递到了江璟前后左
右。回空诀元劲虽能感应，江璟却来不及运劲成墙。他心念电转：“这些人
剑术最高，是攻打无宁门幸存的最后一批。”身子猛打一个旋儿，棍尾横扫
其中一人。
“磁退”之力一吸，那人手中剑歪荡出去，急忙斜身跟着窜出，要就势
变招，改撩江璟腰胁。江璟正要他这一窜，棍尾兜回，陡地从那人身后反弹
上来，啪一下打中那人腰椎，将那人向同门的五把亮晃晃剑刃送去。
另五人应变奇速，收剑跳出一步，紧接着向江璟身周追围过来。移步之
际，毫无顿挫不便，恍如幻术！
江璟棍梢回转，噗噗两下，棍梢的刃尖在其中二人咽喉啄了两下，缩身
跃开。两股血泉从两个咽喉激飞而出。
那四个首先被掼出之人落地时一声不吭，身形软绵，全无生命迹象。
那红衣人艳目圆睁、红唇微张，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斯暴烈的催命手法
。她挥手命余人退开，瞧江璟的兵刃技似棍法而非棍法，更有几分画水剑的
影子，突然认出他来，高叱一声：“是你！”声音娇媚动听。
她身随声出，飞落在第一棍击中之人身边，蹲下察看。那倒著的天留门
人颈骨断折、眼目爆突，遭击中时已瞬间毙命。红衣女子不待站起，腰支一
扭，也未见她罗裙下双腿如何腾跃，身子已飘出，如一只火红凤凰般逐一在
另三人身边落下。但见另三人脊骨均断，亦都了账。
她挺腰立起，手按剑柄，轩眉说道：“脊骨伤虽致命，落地后理应还有
几刻的活头。你兵刃上的劲力一碰上他们，便灌入体内、震破内脏，好霸道
呢。”
江璟见了她飞身游走的姿态，亦不敢怠慢，缓步而前，走到那名被刺伤
倒地的长发白裙人身前，兵器轻轻画了一个圈子，意谓无论你们从何处偷袭
此人，我必有就地取你们性命之法。
他略侧了侧身，轻声道：“阿缇……应门主，以及几位……朋友，请尽
快裹伤，调气歇息。”诸人并不回应。
不闻应声，原在他意料之中，但地面除应双缇外，那六个卧倒的无宁门
人却静得异常，他再侧过些身子望去，微微一惊，原来六人均已昏迷。他心
中关切，但他一人独迎大敌，不能蹲身细察各人情况，不由得望向应双缇，
想寻求解答。
应双缇中了那两剑，伤势甚轻，摇摇晃晃地站起。江璟见她身躯柔弱，
似有其他病情，情不自禁地去搀她手臂。应双缇挡开他，久病的纤细手臂力
气细微，江璟粗壮的膀臂却被她挥开，半点力也不敢使。
应双缇退开三步，不理会身上血流晕染衣衫。江璟急道：“快裹伤，快
。”
这两声催促纯出自然，如同他兄妹不曾分开十八年，俩人之间不曾横亘
生死大仇一般。在这哀绝惨绝的灭门修罗场，江璟忽然又成了岳阳门的江大
狗，全心全意地关怀着使性子的小妹妹。
应双缇秀丽的双眸停驻在他脸上，无喜无怒，问：“怎么你来了？你，
你把我儿子杀了么？”
江璟涩然一笑，道：“他没事，武技已是武林罕敌。八月十九，他会来
取我人头。妳可得好好活着，等到仇人授首的那一日！”
他说这几句，亦犹似当年哄着想进城玩耍的妹子，说自己既是岳阳门大
弟子，时常有入城办事的机会，她相中什么首饰玩物，他会为她买来……“
大狗哥哥应允妳的事，有哪件没做到的吗？”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指著那六名无宁门故人问：“他们中了毒？”
应双缇道：“你不会自己瞧么？”
江璟深知她性情，即使已看出应双缇这十多年抑郁过剧、心智反常，她
神情仍依稀有着往日刁蛮的影子，于是点点头：“好，我去夺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