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济饮 6 活命条件
他耳朵离开地面,人马接近声音理应小了不少,但坐起身仍听得清楚,知
道对方正加快赶来,胸中满是感激之情,更加高声呼喊。这一刻,他不再是令
江湖人既丧胆又唾骂的凶煞,更不是武技高手,只是无人地带里常有的落难者
,平凡又无助,把最后一丝生望寄托在偶然经过的陌路人身上。“救命……给
我一些水,救命!”
不多时那队人马赶到,一个男人声音用汉语叫道:“哎哟,快取水救人。”
一个女人道:“可怜,是个少年,他也没赶着羊,也不像商队的,怎地自
己流落在这里?是生病么?”
又一个男人吆喝:“干粮、药物什么的都拿过来一点,快!”这些人声音
听来年纪各异,口音混杂,但大抵均是西北和川西腔调。
议论声中,夹杂一些杂乱声响,殷迟颓然倚在坑边,辨认出那些声响是他
们正从马背解下绳索物事,又听见水囊里水晃动的声音,瞬间热泪盈眶,心想
:“我一生作恶多端,孰料还有被乡人慈善相救的一日。”
其实他也做过好事,衷心而发、纯出于恻隐的事。嘉陵江畔那个被蜀帝王
衍逼死了儿子的穷家老丈,还有收到他打劫贪官所获钱粮那些数不清的苦民,
都曾从他手里获得重生的机会……然而他自知,手上的血腥味早盖过了赠恩的
芬芳,自己在武林中所造之恶,怕是远远抵销了这些善德。
突然间,一个果断又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水囊和干粮给我,让我去救
人,各位且请在原地稍候。这个人不是寻常的牧民,咱们须得当心。”
声一入耳,殷迟大是震惊,心脏顿时跳得像是要迸出胸口,原已没了血色
的脸更加死灰。只听脚步已到沙坑外,距自己头顶不足三步,那少女道:“水
囊在此。殷迟,你抬起头来看看。”说著,殷迟便听见水声轻晃。
殷迟闷哼一声,慢慢仰头看去,司倚真紫衫白裙的俏丽身形凝立坑边,朝
阳斜照她身,照得她面容秀艳难言,也照亮了她手中举起的一只大水囊。
殷迟怫然望了水囊片刻,知道她定有狠心手段加于自己身上。倘若两人是
在其他时机相遇,自己生死悬于她手,便任由她将自己杀死,倒也痛快。但他
喉中胸口已干涸如灼烧,过往的满腔爱念,终究敌不过身躯求存的本能,偏生
讲不出求恳言语,霎时不知对她是爱是恨。
司倚真淡淡地说:“我带着的这些人,都是从苦难中熬过来的百姓,他们
绝不愿看我见死不救,因此我一定救你--你若答允撤销与我师父的决战之约
,这水便给你喝。”
殷迟一阵呆愕,陡然间纵声狂笑:“司倚真,妳好厉害!殷迟何其有幸,
此生识得了妳!”
司倚真见他情状虽是狂妄到了极处,声调却极为凄切,心中一软,低声道
:“你有你牵挂的亲人和家园,我也有我的。”
殷迟纵笑了一会,声音哑了,身子又虚颓下来,稍冷静了些,心想:“我
若渴死在此,救不了亲人,报仇又有何用?”便道:“好,我答允今年八月十
九不与江璟决战,却不能答允永远不取他性命。”
司倚真点点头,将水囊抛在沙坑中。殷迟坐起身,小口饮了些,喘几口气
,再饮一些,这般循环数次,最后才仰头猛灌一阵。他这毒发所致之渴不同于
平常,需得循序渐进地解渴,以免伤身。然后塞上塞子,抛开水囊,躺在坑中
静息,他毒发已过,精力便渐渐恢复。
司倚真将几个粗饼抛下,拾起水囊,转身回到那队人马中间。殷迟心中明
白:“她明知我水囊已空,却不让我装满水囊,除了顾虑水源有限,也为了防
杜我离去后掉头回来不利于他们一伙。”
他站起身,执拾行李,将二尺剑在腰间缚好,朝着众人一揖到地:“小子
一命承蒙各位拯救,千言万语不足道谢忱于万一。小子余命虽暂,今生仍没齿
不敢忘却深恩。”这一礼甚是诚挚,司倚真的态度暂且不提,那群乡人却是真
心待他好。他俯首良久,才缓缓直起腰。
一人问:“他说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司倚真道:“他说很多谢咱们救
命,这是在向咱们行礼。”
另一人道:“小兄弟,不用谢,命捡回来就好。”
方才曾说话的妇人则问:“你身上没病么?瞧你脸色难看成这样,是泻肚
子么?要不要用些药物?我们的药很好。”
殷迟微愣,看清司倚真的同行者共是二十人,个个身穿乡野粗衣,当中四
个妇人也穿着男子衣裤,人人头缠白布,却非戴孝,而是穷苦劳作之人的打扮
。那二十人不论老少,无一不是黝黑瘪瘦、满面沧桑,但从他们举止看来,气
力倒都不小,在在显示这批人长年挣扎于生计,那几名妇人也是粗手大脚。这
干人身上未携兵器,但即使他们马上行囊带有武器,瞧他们的神情,亦绝非武
林中人。
他此时体力如常,已甚为镇定,实在想不透:司倚真领着这干劳作百姓,
在大草原上骑马赶道,要赶往何方?司倚真上前两步,正色道:“我师父令我
寻到你后同往无宁门,阻止奸人攻势,我不知你身在何方,日来颇费了功夫打
听。不料在此处相遇,真再巧不过了,请同行罢。”
殷迟一震,疾声问:“江璟也知道北霆门要袭击我家里?是他要妳出关找
我?”
司倚真道:“是我师父所命。你虽欲置他于死地,他却念念不忘与你父亲
、与无宁门人的渊源。你不信也罢,我却非邀你同行不可。”心中大感愕然:
“怎么他说是北霆门?我不是曾在北霆庄弥确堂外警告过他,天留门将有所图
吗?”
殷迟微微冷笑,道:“江璟顾念旧情,我岂有不知。他还曾说要让我把头
颅带回去献给我母亲呢。但任他如何示好,我父死于他手的事实,却是改不得
也抹不去的。”记挂家中安危,坦然走近,拱手道:“我愿同行。不宜耽搁,
走罢!”
司倚真略一犹豫,说道:“你显然是毒发甫毕,兼之长途奔跑已久,此去
极为凶险,我们让一匹马给你。”
殷迟点头道:“多谢。我也正要养精蓄锐,以跟北霆门那批妄徒决一死战
。要是黎绍之带队,我更加要养足体力。”见司倚真吩咐一名青年男子下马,
去和一位中年人同骑,那二人似乎还是父子叔姪之类,是村镇里最常见的亲族
模样,看得他更是满腹疑窦。
除了司倚真的坐骑,那二十人胯下之马均无辔无鞍,模样也似驯服不久的
野马,各人仅以双膝和短鞭策马。若是野马初驯,往往只认一个或极少数骑者
,那青年虽十分愿意让马给殷迟乘坐,却不由得担心,递出短鞭时说道:“小
心了,除了我和我阿叔,这马没有让旁人骑过……”
殷迟微微一笑:“是了,多谢大哥。”走到马旁,摸了摸马鬃,低声说了
几句,手抚马背,一跃而上。马匹毫不受惊,由他安安稳稳地坐着。那青年和
余人又惊又喜,都拍手叫起好来。当下众人向北纵马而去。
司倚真骑术未熟,坐骑配备完善,她控缰驰在殷迟马旁,听他刚才第二次
提到北霆门,而且提到黎绍之,可见绝非口误,念头如电急转:“师父曾说,
共有两拨人要攻打无宁门,我们什么都知道了,殷迟却只知其一。但他何以放
弃查探天留门,专注以北霆门为敌呢?”
更重大、更需查清的关键在于--“他若不知天留门攻打无宁门是我所主
谋,便再也不会去疑心侍桐泄密。他若执意以冷云痴为唯一的敌人,姐姐和我
便都安全了。师父那日话虽不曾交待清楚,我却听得出北霆门是经由天留门取
得喊冤谷新址的。那当中曲折甚多,多半涉及赤派,师父没说清楚的,我既不
知,殷迟更加不会知晓。”
她想妥说词,便谨慎套问。殷迟不疑有他,说了自己在弥确堂畔窃听的始
末,最后说道:“妳向我示警,说冯宿雪可能有异动,我心领了,眼前的确凿
证据却是指向北霆门,此事我也很疑惑。”
司倚真心中一动,挥手把众人叫停,道:“请借一步说话。”骑马离开一
段路,殷迟跟随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