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摩诃头也不回疾行,仿佛担心自己一回头,便会见到慈芸追上来的身影,藉时便
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走出了二十多里后,心想应该已远离了李戒的住居,这才停下脚步,缓缓的转头
一望,见苍茫郊道上,只有自己所留下的一行脚印,半个人都没跟上来,不由的感到一
阵落寞。
在身心俱疲的状况下,他坐倒在路边一块石子上,回想起这半年来在水月庵的生活
,慈芸名义上虽是他的师父,但她在尽好教养者的责任的同时,偶尔也会对他开些无伤
大雅的玩笑,在他心中,她更像是一位年纪稍长的姐姐。至于定如这位老爱对他使来唤
去的小师姐,他打从心底把她当作一位喜欢调皮捣蛋的小妹妹。
他嘴角不禁漾起笑容,但想到自己以后恐怕无缘再与师父、师姐相见,笑容便随即
逝去。
“定如、定禾二位师姐落入人家手中,肯定要吓得哇哇大哭了吧!师父现在有了师
伯、师伯母帮手,应该能尽快救回她们吧,即使没有我....”
铁摩诃蓦地转念:“不对啊,人家指名要拿我去换人,我若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存心
要让谈判破局?不对,不对,这样不对....”
他思吟良久,终于做出决定:“师伯虽命我离开师父,但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至少要报答完师父的恩情,我才能走。反正如今我已是举目无亲,不如先行去换回师
姐,好为师父省下一桩麻烦。”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明朗的大道,指引他行去,当即站
起身,往栖霞山的方向迈步而行。
栖霞山正好位于江苏境内,离无锡县甚近,只不过铁摩诃不认得路,又不愿入市集
与人交集,担心会招惹麻烦,只好在郊外如无头苍蝇般的乱找,找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
找到去路,待到第五天才得一位山中猎户指点,方能顺利走到栖霞山脚。
栖霞山有“金陵第一秀山”之誉,其山势虽非巍峨宏伟,山中的丹枫却堪称金陵一
绝,每到深秋时节,枫红如火,层林尽染,山头殷红夺目,历来便有“秋栖霞”之美称
,为中国四大赏枫之地。
铁摩诃入山时,却时值寒冬,无缘见到丹枫佳景,枫树尽覆上冬雪,殷红夺目的山
头,变成了白灰灰一片的雪山,秋天的萧索已去,只剩下冬天的孤寂。
“九天鹰爪帮不知要怎么对付我?”“他们到时会不会守信用?”“届时我人到,他
们却不放人,这要怎么办?”“倘若他们还未见到我的人,便先下手撕票,这不就糟糕了
?”
这些念头不断盘绕在铁摩诃脑中,越想越是焦虑,脚步不禁越走越快。山道上的石
阶结上一层冰霜,甚滑无比,他左腿义肢不良于行,数次险些跌落山坡,但却凭著救回
定如、定禾的坚强意志,咬牙克服重重险难,花了半天时光,终于抵达了约定地点。
一座山寨夹在山沟中间,降龙木搭造的城墙插满箭羽,门扇往外延展,有如雄鹰展
翅,足足有十来丈;门前竖着一块花岗石碑,上头刻着两行字:“九天鹰爪帮总舵,闲人
勿近”那一个“人”字上还多了三条爪痕,不知是立碑人为了炫耀自己指力深厚,还是
为了要增加警示效果。
他迳自穿过石碑,来到大门前,只见守门的小兵伫立在厚雪上,抱着一根长戟,一
动也不动,看似十分尽责,其实早已梦周公去。
铁摩诃伸手推了那小兵一把,那小兵猛然睁开眼睛,以为是查哨,惊慌失措叫道:“
报告舵主,小弟还精神著,只是刚好闭上眼睛,并没真的睡着....”却见眼前的不是熟
人,而是一衣衫褴缕的行脚僧,当下怒道:“大胆来人,竟敢擅闯本帮总舵,没看到前头
的石碑吗?”
铁摩诃道:“大哥别紧张,贫僧是来自首换人的。”
“胡说八道!这里是黑道地盘,来就只有死路一条,要自首到官府去!”那小兵正想
拔出长戟恫吓,然而那戟早已被冰雪冻住,宛如立地生根,无论怎么拔也拔不出。
他虽没法将戟拔出,却仍要恶狠狠叫道:“你这秃驴还不快给我滚的远远的!待老子
将戟拔出来,你连给自己念经超渡的机会都没啦!”
铁摩诃道:“贫僧真是来自首的,这是贵帮兄弟留下的字据,请大哥过目。”从怀中
拿出那日九天鹰爪帮留下的字条,递给了那小兵。
那小兵先看了背面的字条,再看了正面的悬赏令,点了头一下,问道:“所以那两位
小尼姑是你的师妹?”
铁摩诃道:“不,贫僧入门较晚,她们是师姐。”
那小兵突然哼了一声,道:“纸上言明要天外魔龙铁浩风来换人,现在人呢?”
铁摩诃道:“贫僧俗名正是铁浩风。”
那小兵突然瞪大眼睛,愣了愣,道:“你....你便是铁浩风?”
铁摩诃点头,那小兵突然哈哈大笑数声,道:“和尚,你当我‘金眼鸮’的名号是白
叫的么?你牙缝里偷藏了几条菜渣,老子看得一清二楚,就凭你这副蠢样,也敢冒充天外
魔龙,今天是存心来逗我发笑的么?”
铁摩诃皱眉道:“大哥,您再瞧仔细一点,我真是铁浩风啊!”
那小兵怒道:“哎呀你这混帐,现在在质疑我的眼力么?你跟这纸上的绘相虽有三分
相似,但铁浩风乃武林魔头,九大门派都奈何不了他,你想冒充人家,何不先掂掂自己
有多少斤两?”
铁摩诃苦笑不得,过去几天自己极力隐瞒,仍是被人瞧出身份,如今想承认,反而
被当作诓骗,当下不禁思考,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金眼鸮相信。
只见金眼鸮为了将长戟拔出,额头都冒出了青筋,两颊像两颗熟透的红桃,他突然
心念一动,伸手过去握住长戟,使上内劲,啵的一声,长戟应声而出。
金眼鸮见铁摩诃拔戟像拔草一样容易,不禁咽了咽口水,但嘴上还是不肯承认,道
:“怎么,不过是力气大了点,驶犁还可以,要当天外魔龙还差的远呢!”
铁摩诃不禁道:“大哥到底要如何才信得过我?”
金眼鸮嘴上露出一抹奸笑,忽然足尖一踢,甩戟而出,冷不防捅向铁摩诃胸膛。
铁摩诃没想到他会突然攻击,好在他内力深,反应甚快,身子立即转过半圈,戟刃
从胸前两吋擦过,衣服险些被划破。
金眼鸮冷笑:“好你个和尚,果然是个练家子,但那是我还未出全力,接下来这几手
你便避不过啦!”嘴中说话,长戟也跟着飕飕飕刺出,攻向铁摩诃下盘。
铁摩诃见长戟宛如怪蟒翻腾,激的雪花片片飞起,几乎蒙蔽了视线,当下往后连跃
三大步,愠道:“你这人好不讲理,纵不认得我,帮中总会有人认得吧,怎一昧向我刁难
?”
金眼鸮没回应,呼喝一声,长戟继续挺刺连击,招招要致人于死。铁摩诃仗内力深
厚,左闪右避,躲过数戟后,忖思:“师姊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我怎能留在这跟他纠缠?
”当下右袖往前一挥,左掌轻轻切出,金眼鸮手中的长戟,陡地转向插入雪地。
这招正是慈悲拂云手中的“礼尚往来”,铁摩诃内力深厚,任何平凡的招式在他手
中皆能发挥奇大的威力,只不过他谨记慈芸的教诲,得饶人处且饶人,掌力还未自吐出
,便即回收,否则金眼鸮的长戟非断成两截不可。
只见金眼鸮正要从雪中拔出戟,铁摩诃立刻往前一踏,将戟刃压在铁足下,叫道:“
喂,别再打了,当心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呢!”
金眼鸮哼了一声,双手同时放开长戟,左手二指突出,插向铁摩诃双目;右手三指
如钩,朝铁摩诃琵琶骨抓来,端要人不是双目全毁,便是武功被废,正是鹰爪功中一极
为狠毒的凶招。
他见铁摩诃适才那轻轻一拨,非但化解了长戟来势,更震得自己虎口隐隐生麻,纵
然不相信他是天外魔龙,也该相信他的内力的确不弱,是以这一出手便是帮主所传最厉
害的擒拿法,暗想:“这和尚断了一臂、瘸了一脚,即使内力不弱,但也未必能躲得过我
这一记!”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意料,只见铁摩诃脸上忽然戾气一现,左臂抬起,掌
心往前直直拍出,这平平无奇的一推,竟让金眼鸮感到全身被一团狂风包围,体内的血
液、骨头、内脏瞬间被抽空,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具没有重量的空壳,飞撞向大门!
“砰!”得一声巨响,那如大鹏展翅的两扇门,应声而塌,铁摩诃不禁哎呀一声,
叫道:“不好了,这招‘海阔天空’忘了师父的叮咛,这下可要打死人了!”
他奔上前去,只见金眼鸮呈大字状躺在地上,眼珠翻白,嘴角吐出白沫,不知是因
受了重伤,还是受到极大的惊吓而晕去。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蓦听两侧谷峰传来哨声,
宛如鹰啸猿啼,一时回荡不绝。
铁摩诃抬头张望,只见山石、树丛间纷纷钻出人影,每人都身披鹰羽,右肩裸露,
肩上画著老鹰的图腾,与那天在茶楼里那群人的打扮一模一样。
他们约莫有四五十来人,一见到毁损的大门、受伤的同伴,当下某人再次发出怪啸
,其余人立即跃身而起,宛如群雁齐飞,滑纵落地。
他们显然平时训练有素,即使起身来自四面八方,落地时却井然有序,将铁摩诃与
金眼鸮包围在圈中。
一个肩头大如球的猛汉当先走出,先是望了一下那坍塌的大门,再回头探视金眼鸮
的伤势,两条粗眉微微一锁,猛地暴喝一声,金眼鸮立刻惊坐而起。他茫然的四顾张望
,一见到铁摩诃正在自己身前,不禁手指着他,嘶声喊道:“大家不好啦!天外魔龙来啦
!”
那猛汉斜眼瞪向铁摩诃,问道:“阁下便是铁浩风?”
“不错!哈哈哈,那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天外魔龙铁浩风,便是本大爷
,劝你们快快放走那两位水月庵的小师太,否则今日我便要捣了你们的破山寨!”
铁摩诃已不想多作解释,索性一开始便烙下狠话,好让他们信服。
只见又有一人跑到那猛汉身旁,在他耳侧低语:“舵主,此人正是铁浩风不假,小弟
那天在茶楼看到的便是他。”
那猛汉微点了头一下,沉声道:“原来阁下便是天外魔龙,失敬,失敬。”伸出手来
,要与铁摩诃示好。
铁摩诃暗松了一口气,心道:“他们终于相信了”左手也伸了出去,握住张翔鸥的手
。没想到张翔鸥突然掌心加劲,将他手臂反折到背后,喝道:“铁浩风,你好大胆子,胆
敢趁我帮帮主不在,上山来捣乱,今日有我张翔鸥在,便容不得你放肆!兄弟,取绳来绑
了,押回去待帮主发落!”
九天鹰爪帮子弟手脚甚是利索,不到一眨眼功夫,便将铁摩诃捆成了一个大麻花卷
。铁摩诃暗暗叫苦:“唉,刚才出手的确不该这么重的,坏了人家大门,难怪他们要生气
。”只见张翔鸥正要将自己扛起,不禁叫道:“你们要怎么对付我都没关系,但我人都给
你们捆了,该放了那二位小师太了吧!”
张翔鸥道:“哼,你现在已是待宰羔羊,哪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在铁摩诃腰上麻
穴重重踢了一脚,要教他身无法动、口不能言。
“喂!你们怎么能说话不算话!”铁摩诃却完全不受影响,使了个“懒驴打滚”滚到
一旁,接着一跃而起,啪啦啪啦数响,身上的粗麻绳便零零散散脱落。
众人无不一惊,见铁浩风似欲逃脱,纷纷刷刷掏出兵刃。张翔鸥暗忖:“这家伙
曾经血洗九大门派,只怕刚才当真是发自内心受缚,是我太轻敌了。”
双方僵持一阵,九天鹰爪帮弟子却无一人敢先上去动这位武林魔头,在这剑拔弩张
的气氛下,蓦地一女子声音从谷里深处传来:“张大哥,请大家收回兵刃,副帮主要过来
亲自过来审问铁浩风!”
这女人的语调平淡,说温柔也算不上,说威严又差了一点,九天鹰爪帮弟子你看我
我看你,兵刃只放下一半,对这为女子的命令有些质疑。
那女子的声音再度传来:“张大哥,你再不命大家收回兵刃,副帮主可要生气啦!”
这次声音严厉了一些,张翔鸥顿了顿,方道:“兄弟先收下兵刃,等副帮主来发落!”
只听金铁摩擦声零零落落,万不及拔出兵刃那般俐落,九天鹰爪帮弟子似乎心有不
甘,有的低声抱怨,有的摇头不语。
此时已过正午,雪地水气蒸发,谷中雾气笼罩,视线及不到三尺,九天鹰爪帮弟子
分立二侧,静待着那女子所提的副帮主到来。铁摩诃隐隐听到有阵沙沙响,好似是车轮
刮过土石的声音。
不出半晌,雾气中出现了两个娇小的人影,铁摩诃不禁心里一突,蓦听得定如、定
禾的齐声喊叫着:“师弟!师父!”
铁摩诃大喜过往,立马迎上前去,将定禾与定如抱入怀中,道:“师姐对不起,我来
得太晚了,妳们都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却见定如与定禾满面红光,完全不像受尽折磨的样子,定如道:“没有啊,这儿的兄
弟人都很好,每天陪咱们玩雪球,捉麻雀,比待在普陀山好玩多了!”
定禾愠道:“定如,妳又乱说话了,当心被师父骂!”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却没见
到慈芸的身影,不禁咦了一声,问道:“师弟,师父难道没跟你来么?”
铁摩诃露出冏色,支吾道:“师父嘛....她....她老人家遇上了一些麻烦,所以让我
先来接妳们。”
定禾露出惊色,道:“师父遇上了麻烦!那....那咱们还待在这作什么?快点下山去帮
她啊!”
铁摩诃不禁叹息,道:“对不起师姐,我不能与妳们走了。”
定禾与定如一齐诧道:“为什么?”
铁摩诃哑口无言,思量著该如何解释,却听到刚才那女子的声音:“铁浩风,你这回
休想再给我逃跑!”不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妇推著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男人走了出
来。
那残疾男人双目凹陷,脸色惨灰,好似生了大病一般,但一见到铁摩诃,两颗眼珠
子立刻布满血丝,浑身开始颤抖了起来。
“铁....铁....浩风....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那男子心情颇为激动,只见他两肩不住抽搐,极力要让自己站起身,那少妇连忙伸
手过去扶着他,柔声道:“晨哥,你腿还没好,先坐着吧。”
那男子似乎没有听见那少妇的话,仿佛用尽了生平之力,让右脚往前移动了一小步
。那少妇见他这模样,不禁手掩著面,暗暗啜泣著。
那男子在移动左脚时,忽然立地不稳,身子往前一倒,铁摩诃立刻一个箭步上去扶
住,道:“施主,您该听进去这位嫂子的话,别再乱走了。”却觉两肩一紧,那男子双手
紧握着他的衣服,怒目圆睁的问道:“你....你叫我什么?”
铁摩诃道:“我是个出家人,不记得你的名子,只能称呼你为‘施主’啊!”
那男人面目突然变得更加狰狞,嘶吼道:“铁浩风,你这王八蛋!你当真....当
真....不,不行!你谁都能忘记,便是不准忘了我范晓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