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截讯 4 剑下无辜
九人取道荒郊僻野,从大岐穿行大梁,接近大唐边界,便见到越来越多
大梁的败将残兵,拖盔曳甲,从远方战场向近处逃散,河面漂满碎裂的尸首
与旗麾,河滩上抛著斩断的染血木桥和铁链。康浩陵在马背上沿途观望,置
身这等凄厉又残酷的景象,不禁心惊:“朱梁虽说终于挡不住李克用、李存
勗手下猛将的袭击,到底也抵抗了二十年。我大岐呢?大岐若跟李存勗开战
,能抵抗几年?”
“如果不是中间隔了个梁国,我大岐以过去二十年跟伪蜀国相争的同等
兵力迎战李存勗,保住的疆土能跟今日一样多吗?”
“大岐的多数城池,是在伪蜀国上一个‘皇帝’王建在世时失去的。王
衍即位以来,只管享受他老子从我国抢去的江山。可是,放著那么一个腐败
家伙在位,川蜀民不聊生,大岐却无力把江山打回来。”
李继徽遗言命他力保王上荣华安康,当时他早已知道,义父已洞悉了局
势之不可挽回,他已不得不跟着接受大岐向李存勗称臣的道路;然而,当双
方的悬殊实力摆在眼前,仍止不住一股无尽空虚之感。
自己忠诚信奉了二十年的事物,不过一场幻梦……
郭桥北这座镇子甚为繁荣,俨然有城市模样,鸽房位在镇内偏僻处,杂
在大片的菜园和牛棚之间。三人来到鸽房门前下马,却不系马,以便随时脱
身。陈逍、尹家行掏出“赤杉小令”,上前以赤派暗号打门。
门内窸窣一阵轻响,接着墙的另一边有些说不出的异动,似有人蹑手蹑
脚移动至旁边,由窗隙之类地方向外张望。声响虽轻,以陈尹二人功力,自
然足以警觉。康浩陵站得远些,但功力远胜,也听见了。陈尹二人对视一眼
,抽剑在手,又打了一次门。
门板“吱呀”一声开了,室外阳光照在门内两个身穿农人粗衣的空手汉
子身上。两名汉子和陈尹二人打了个正照面,目光相对,四人均微微一凝。
猛然间,两名汉子手部一动,两柄直刃短刀不知从哪里冒出,齐齐向陈
尹二人胸前斩来!
但听得刷刷两声,干脆俐落,陈尹二人阔剑劈落之处,门内两条右臂跌
落。二人同时踢腿绊出,两名断臂汉子摔倒,遭陈尹二人踏住胸腹之间,喀
喀数声过去,数根肋骨各已踹断。
便在此时,昏暗的门内飕飕飕三声,射出三柄飞刀。这刀势意外又迅速
,陈尹二人犹自踩着那两名汉子、向内张望,三刀中的两刀飞向两人心胸,
第三刀却对准康浩陵面门。
当陈尹二人斩断敌臂时,康浩陵早已抢上。他的元劲感应到门内另有一
人正快速抢到正中间,那人飞刀掷出的瞬间,康浩陵已清清楚楚知道敌人身
形与劲力全貌,回空诀“飘”劲抖了出去,三柄飞刀登时歪斜。他任由两刀
向旁飞出,射向他这刀却被长剑反击而回。门内传出一声痛吼。
陈尹二人将门推得洞开,屋内大亮,只见发射飞刀的亦是一名农人装扮
的汉子,已翻身栽倒,那柄飞刀插在他右膝之下,从腿后透出。
康浩陵曾于无宁门雪地之中,在被下毒的险恶状态里,独抗钱六臂等人
的围袭。这三刀来得虽出其不意,岂及得上西旌青派刺杀名家钱六臂的飞刀?
康浩陵、陈逍、尹家行三人察知屋内再无别人,便拴上了门。案上墨磨
得正浓,摆满了裁成带状的纸条,有些已有书字,有些空白。尹家行执起其
中一枚,愕然交给康浩陵:“师兄你瞧。”康浩陵虽教了这八名剑手少许字
词的密语写法,却未有工夫解说隐书规则的详情,遇上其他字词便解译不出
了。
康浩陵接过来,不禁一凛,大叫:“好险!”字条解译出来的意思极为
简要明白,正是“昊雷剑八人叛变,须防”!
他抢到后园,只见成排鸽笼内的许多鸽儿只有一只正啄著谷粒,他回忆
往日见习情景,料想这鸽儿便是刚刚飞抵此处的。回到屋内,那三个重伤汉
子呻吟不绝,听来极为悽惨,断断续续地骂道:“你们这些叛徒……奸人走
狗……”
康浩陵大怒道:“却不知是谁做奸人走狗?你们不分是非、出手便是杀
招,还自认有理了?”瞧着空白纸条,沉吟应当如何做。
尹家行虽也年仅十九,却是心细之人,道:“他们也是为人所欺罢了。
师兄当日若非出手教训我们一场,我们今日仍在为邱述华办事,说不定已奉
令刺杀了几个本国大将。”
康浩陵怒气稍平,头脑清醒过来,便即有了主意,说道:“有了,以往
我跟邱述华学过反间之法,虽不懂得怎么用,倒觉得可以写一条假讯给韩老
贼。”踱了几步,拍掌道:“咱们告诉韩老贼,邱述华不日便去魏州皇宫找
他,要谈机密军情,叫他吩咐各处宫门守卫放行带路。”
陈逍随手指向一个断臂汉子:“让他写么?”
康浩陵眼望那三人,叹了口气,道:“尹兄弟说得是,他们只是为人所
欺。咱们既终究要灭口,就别折磨他们。何况他们疼成这样,字也写不好。”
他提起一枝笔蘸了墨,依著隐书规则,全神贯注地拟稿。他文字功力极
其有限,只恐写这么长一段会露破绽,不似李曮的文人语气,却也无法问陈
尹二人,那两人所读的书,比起他只少不多。草稿拟毕,誊在一张白纸上,
只觉自己的字难看异常,韩浊宜怎会相信这是出于李曮之手?但此事又不能
耽搁,连声咒骂叹息。
尹家行劝道:“韩浊宜一定熟识李曮的笔迹,师兄怎么写也不会像的。
权当李曮叫亲兵写的便是。”
康浩陵无奈,心想:“李曮握惯了笔,哪会叫亲兵代写?”又誊了四五
遍,终于写出一张像样点的。尹家行取了字条,走入后园,魏州信鸽的笼门
均有标注,便取了一只放出。
康浩陵略松口气,道:“咱们走罢。”突然省起一事,暗道:“险些忘
了!我真是粗心!”向陈逍道:“咱们需写一道短信向李曮覆命,就说信鸽
已接力传讯。”接力之后必须覆命,是他在成都鸽房学过的。指著那个伤膝
汉子道:“这道短信是从这间鸽房传回李曮手上的,说不定李曮认得他们字
迹。叫他写。”
陈逍抓起那汉子,拔下飞刀,从他衣上撕下布条,扎紧伤口,接着塞了
一枝笔在他手里。康浩陵喝道:“我说什么你写什么,一个字不许出错。”
那汉子痛得死去活来,颤抖著写完,终于晕去。
康浩陵提起剑,吸一口气,向那三人道:“三位朋友,对不住了!”瘦
剑挥落,三人身首异处。斩到第三人时,手竟有些抖震。
他在江湖上杀敌已多,从来也不想上一想,当日杀伤樊言吉等人的同僚
时,明知对方忠于赤派,亦绝不容情。但他那日杀了两名有恩于司倚真主仆
的天留门人,今日又杀这三名全无罪过的低阶探子,心间总隐隐不安,似乎
自己在江湖上行走愈久,所杀的无辜之人便不得已愈多!
四年之前,他跟殷迟在成都大街上联手搭救被无赖军汉掳走的妓女,殷
迟为了隐瞒他南霄门来历而杀人时,他一度出声阻止。当年那个自己,认定
以武行道,只有正义没有罪孽,而今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