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伤别 3 城头人影
时光一刻一刻过去，他枯望城门，终于听见远远官差喝令开道，城中大
街乱了一阵，陡然静下，极远处一阵悠长的挽歌齐唱之声，从依稀渐变清晰
，缓缓向城门而来。
康浩陵知道义父身份非凡，王上赐葬于王陵附近亲贵陵寝群聚之处，眼
见漫长队伍列满了车道，卤簿纷繁、卫队盛大，王公高官独享的九尺招魂旌
在风中摇曳不止，三十六名挽郎长歌带哭，身后跟着一辆又一辆满载明器的
马车，看得他恍恍惚惚，竟觉这一切全不真实。
从小到大，他曾多次入邸拜见义父，跟着亲兵叔叔闹玩，从未对邸中的
华贵装饰留心。在他心中，义父就是义父，是大元帅，是他阿爹，却唯独不
是亲王显贵。
他痴痴地望着这浩荡仪仗，猛然间，当年黎绍之火冢场夜祭的情景涌上
心来：“人死之后，是这样大肆铺张也好，是朋友冒着死罪偷偷悼念也好，
他都不会知道了。荣耀也罢，耻辱也罢，不都一样？”
他原不是伤春悲秋之辈，可是身当此景，意兴极度萧索：“要是我啊，
也不要这一堆仪仗和陪葬品，宁可只有几个过命交情的朋友，在我死后，他
喝着酒时能想起我，那才叫不朽罢。”
哪个朋友会记得自己？黎绍之一定会，史庭威师兄也会，南霄门说不定
还有几个师兄都会；而殷迟，倘若自己先他而死，他也一定会的。
他游目四顾，一瞥眼间，忽见城头上多了一人，服饰与守军服色全不相
类，所据位置极为巧妙，明明站在墙头一大片空地中间，偏偏避过了所有守
军的目光。只要短时间内守军无人移动，便不会暴露形迹。
康浩陵一凛，险些失声呼叫。那人白衣胜雪，束发端整，衣裾飘飞，负
手悄立，正是江璟，未作分毫易容改装的翻疑庄主！
康浩陵不知江璟和李继徽之间那许多旧事，更不知在西旌的日子是江璟
此生极为奇异的峥嵘岁月，只约略猜到江庄主难舍旧主恩义，坦然以真面目
亲临城头，无声上祭。他低下头思忖：“我要不要去相认？”再抬起头，白
衣人影已不见。
康浩陵这才省起一事，不禁大急：“义父遗命要我去找唐主李存勗谈判
，不让我直接毙了韩浊宜，这道遗命难懂得紧，我近来已想破了头，也想不
出法子，正该请教江庄主啊！他这一走，我去哪里找他？”突然间身后树下
有人低声道：“康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康浩陵大吃一惊，右手急速拔剑。无论树下有何动静，甚至金吾卫或城
门守军发见他踪迹而突来围捕，他都不会如此震动，“康少侠”乃是武林中
人对他的称谓，而他悄然浪迹江湖已久，此处又是凤翔府城墙脚下，怎会有
人以此相称？不及转身下望，瘦剑下掠而出，防树下之人偷袭。
树下脚步声急退，他挥剑护在身后，向前跃出树梢，拉开与敌人距离，
双足刚刚点地，霍然转过身，不禁一呆。
但见树干之后立著八人，俱是身揹兵刃的年轻脸孔，隐约有些面熟，特
别是为首那人。他不细看对方脸面，先瞧兵刃，登时恍然，更加惊诧：“你
们……你们……”
从八人肩上露出的剑柄看来，八人揹着式样相同的阔剑，赫然是岐王府
太极殿外暗袭他的赤派剑手，乃是上官骏所训的昊雷剑传人，亦正是杀害上
官骏的凶手！
那晚他狂杀一阵，一批剑手死的死、重残的重残，最终他剑下留情，留
下这八人未伤。此时青天白日下狭路相逢，浑不知这八人意欲何为，若然八
人杀他不成，惊动城卫和官军，不免又是一场风波。他暗自警戒，问道：“
你们要说什么？”
为首的那少年道：“此处不便细谈。咱们混在瞧送葬队伍的百姓之中，
到城外僻静之所再说。”
康浩陵寻思：“僻静之所？倒也不错，离开城门越远越好。他们若在郊
外伏下人手，打算像袭击上官师傅一般袭击我，我又何惧？”冷然点头。
那少年道：“好教康少侠得知：小人姓樊名言吉。”接着说了七个同僚
的姓名，向看热闹的人潮一指，示意康浩陵向此处去，转身领着七人便行。
康浩陵跟随在后，剑刃惹眼，便插还剑鞘。心想：“他们通了姓名，是
什么意思？嗯，是向我显示并无敌意，当真要跟我谈事儿。”
西旌自来惯例，对外皆是无名之辈，昔年虽有名号威震天下的青派诸多
刺客，如文玄绪、吕长楼乃至麦苓洲与殷衡师徒等人，亦因他们武学已成一
家，在江湖里早有声望；而赤派探子无论武艺高低，永远是霸主身后的暗影
。这批剑手自报姓名，若非要和康浩陵以武林一脉身份相谈，便是认了康浩
陵曾在赤派见习的渊源。
“总之不是坏事，这便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倘若仍对上官师傅不敬，哼
，我就算不令他们伤残，难道不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九人混在道旁观望的人流之中行行又停停，到了人群渐稀之处，八人引
著康浩陵走向树下系住的一排驴子，道：“请上驴前往。”樊言吉当先跃上
，各人乘驴小跑，向西而行。
驴子上路不久，康浩陵立时疑心大起：“这是蛛网蛛丝小道，是去石鼻
驿的路。他们在那里杀了上官师傅，现下怎又引我过去？”藏不下话，冲口
喝问：“且慢，这是去石鼻驿么？”
樊言吉在最前方驴背上叹了口气，并不回头，道：“阁下对我等忒提防
了，倘若我们要跟你动武，难道有胜算不成？”
康浩陵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堕在最后，以免对方偷袭时自己前后受敌
。行进之间，留意到樊言吉驴背上牢牢缚著一个大布袋，和余人的行囊水壶
等物有别，但袋身柔软，不似藏有兵器。
一行人循蛛丝小道进入石鼻驿地界的郊野，康浩陵见到两旁大片大片的
长草野地，远处绿丘起伏，正是当日自己掘出上官骏尸身的所在。再行半里
，自己为上官骏所立之坟赫然入目。他热血涌起，再也不愿忍耐，左手在胸
口系剑带子上一勒，一跃下驴，却见前方八人也正于同时跳下地，动作整齐
划一。
八人迅速向前聚拢，似防他暴起动手，一齐眼望孤坟。康浩陵不由得也
转头望去，但见坟前陈列酒壶、酒杯、鲜花、牲礼等物，坟头有些湿润；器
具甚是光洁，鲜花牲礼亦十分新鲜，显然刚有人上坟离去。一阵风吹来，坟
头所洒的酒仿佛仍飘着余香。
康浩陵错愕不已，道：“这……这……是谁刚拜过坟？你们带我来看这
个干什么？”
那八人不答，迳自走到坟前，跪倒磕头。康浩陵站在众人身后，以他眼
光，自能看出众人的姿态绝非作伪，一个个的后脑背部要害都敞开了朝着他
，是真切地行着大礼。八人拜毕，樊言吉将驴背上的布袋掷了过来，说道：
“请康少侠自阅。”
康浩陵见他们诚心跪拜上官骏，已惊疑不定，知他们料想自己警戒极高
，若走近身来传递物事，难免偷袭的嫌疑，是以远远掷来布袋。他拔剑在手
，缓缓挑开布袋，防备袋中有毒蛇毒虫等物，却见袋中装满了卷起的纸张，
竟是大叠书本。
他好奇心大盛，瞪着众人，拾起其中一卷，入手丝滑，缝线精致隐密，
这本书从用纸到缝装都是上佳货色。他心中嘀咕：“这么好的纸，我只在义
父赠给我的书上见过。难道这是王府里的书？”
翻过那本书的正面，登时一震，封皮写着“壬午十一月魏州卷，天一甲
绝密”。
赤派书房的绝密宗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