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伤别 4 义所难辞
他知道西旌从分裂之前已将情报机密层层分级,甲级固然最高,遇有特
殊大事,极少数中级头目们却亦得以翻看;但甲级又分天地人三等,“天等
”乃是上代大头目所特设,编目为“天甲”的宗卷,可翻阅者除了大头目,
顶头上司李继徽节帅亦可过目决断,余人则决计不得触碰。
可是,“天一甲”这名称他从所未闻,他竭力回忆见习时所学,怎也想
不起“天甲”级数的机密何时有“一二三”之数这样的细密分等。
他看着樊言吉,表情迷惘。樊言吉道:“我们只是赤派的武夫,原不知
道这些机密等第,费了一番工夫猜测。我们看遍了书房里宗卷和散记的封皮
,非但没见到‘天二甲’、‘天三甲’,连‘地一丙’之类的编目也没瞧见
。看上去,‘天地人’与天干地支相配,就是赤派宗卷全部的编目之法了,
并没有一二三四之数。”
康浩陵惘然道:“那是什么意思?”
八人互相望了一眼,樊言吉道:“我们猜想,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二甲
’、‘天三甲’,这‘天一甲’是大头目私下所编,因此就连……就连靖难
李节帅在世之日,也不曾看过这批宗卷。”
--举世唯有大头目一人能书写、唯大头目一人有权翻阅?
这岂不是说,西旌赤派的书房之中,一直都有这么一批彻底瞒着顶头上
司的机密……
康浩陵只觉无意中窥见一个诡谲世界,浑身说不出的恐惧,却不知恐惧
的根源。低沉着声音问:“这样的文件有多少卷?你们都瞧过了?”
樊言吉浮现悻悻之色,道:“当前的探子都是李曮和邱述华的心腹,我
八人势孤力弱,因此,我们冒死潜入书房时,生怕他们随时入城,转眼会带
著亲信回到王府,没有那许多时光慢慢瞧。实在惭愧,只取走了李曮和邱述
华相继接任大头目以来所写的这一些。”
康浩陵提起布袋,将全部宗卷倾在地下,拨动检查封皮上的年月,果然
均为王渡遇刺、李曮接任以来的记载。蓦地里,他明白了自己恐惧的事,背
上出了一片冷汗:
“他这样说,便是在书房里见到李曮接任前还有这种‘天一甲’宗卷,
只不过他们来不及取出,又或者觉得跟眼前的事不相干而已。李曮接任前是
王渡师傅,王渡师傅之前是……是江庄主,再之前是西旌首创大头目、‘神
蛾月姥’麦苓洲婆婆,难道……难道他们全都藏了义父所不知道的秘密?”
“或者,这只是其中一任大头目的所为,并非西旌创建以来的惯例?那
个大头目是谁?”
又想到:“既要瞒着义父,怎地又藏在中枢之内?从前西旌的中枢在长
安,后来搬到凤翔,都是义父就近可以监管的地方,他们就不怕义父突然派
兵搜索吗?”他脑海掠过昔日见习的种种见闻,便即懂了:“义父根本不知
世上有‘天一甲’宗卷,自然不会无事去搜索察看,这是看似冒险、实而妥
当的法子。”
他抚摸著封皮上“天一甲”三字,喃喃自语:“既是绝密,写下来做甚
?想保密的人自己把机密带进棺材里去不好么?”
樊言吉道:“我们私下琢磨过,依照赤派行事的惯例,事事都须留档,
否则里头记载的事哪天遭人反悔,那便糟糕啦。以往的大头目怎样做,我们
不知,但李曮既然要让邱述华为他办事,邱述华当了大头目而写的‘天一甲
’文书,便是专门给他瞧的。”
康浩陵勉强定下神,不再去想西旌往日的幽秘情景,令自己专注于眼前
之事,这才猛地醒悟:“樊言吉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为什么直呼李曮之名?
”心念一转,瞪着樊言吉,故意问道:“你刚才可是直呼彰义李节使和大头
目的名字?他们的名字是你们叫得的么?”
那八人顿时面露怒色,樊言吉道:“事情还不明白?我们看了这些卷宗
,岂能认奸为主!康……康……哼,阁下在王府中怎生跟我们说的,不会自
己忘了罢?”
这批剑手受过严训,行动、表情、言语均极为压抑,只有使出“昊雷剑
”时,才显出少年武者的张扬神态。这时个个眼冒怒火,显然已有动武的打
算。樊言吉一路叫康浩陵为康少侠,突然改了称呼,大有敌意,显然对康浩
陵改变心意感到惊怒交集。
樊言吉顿了顿,见康浩陵瞠目大奇,向上官骏的坟一拱手,咬牙道:“
请上官侠士作个见证,我们既然盗出这批卷宗,就没打算活着回王府。阁下
即管验验卷宗的真伪,你要是还想跟李曮作对,我们就听你吩咐,擒奸杀贼
。我兄弟一伙只懂击剑,没有高明主意。”
他手一挥,众人一同将背上阔剑抽出一尺。樊言吉厉声道:“你若去跟
李曮走到一路,我八人叛迹已被你发现,只有在此处跟你决斗,最多你将我
八人尽数杀了,横竖那晚你也是手下留情!”
康浩陵脑中混乱,此时已知这八名剑手正式宣告叛变,而八人之所以决
意踏上绝路,皆因自己在太极殿外血战时的当头棒喝。他初时极感惶恐,甚
至有些自责,目光一一扫过八人面孔,见到他们隐忍坚毅的神色,最后停在
自己亲手所立的上官骏墓碑上,慷慨之情油然生起:“有这样的得力臂助,
何愁对付不了李曮和邱述华?我跟他们都不会回头了!”
当即大声道:“咱们自然同进退!多谢各位兄弟,我也没有高明主意,
总之一块擒杀奸党便是。”
樊言吉大喜,道:“是,水里火里只管吩咐!我八人为你效死。康少侠
请看--”
康浩陵忙道:“叫得忒肉麻了。武林一脉,叫我师兄就行。你要我看甚
么?”
樊言吉道:“康师兄,我们盗来的是魏州之卷,里面多是李曮跟韩浊宜
传讯合谋的证据,另有李曮部署兵力的筹划。李曮怎样带兵,原跟此事无关
,但我们见到当中有若干部署,似乎为了预备牵制西北天雄军东行,看来是
他在李继徽节帅逝世之前的安排,便一并盗了来。师兄曾在赤派支署见习,
更曾在邱述华手下办事,这些文书我们看了不懂,请师兄指点。”
康浩陵暗叫惭愧,心知自己的才能只在武学,和此等统筹擘划全然搭不
上边,坦然道:“我也不懂。眼下咱们把邱述华抓到再说,你们能不能赶在
彰义军从兴威行营北归之前,把藏在里头的邱述华揪出来?”
樊言吉问:“是否就地格杀?”
康浩陵道:“首恶尚未落网,你们暂且把他拘禁在某处。”
樊言吉点头道:“遵令。近日赤派书房始终空虚,李曮和邱述华都不在
城中,众探子不敢进入书房,我等偷盗文书之事尚未败露,能用‘赤杉小令
’大摇大摆混入营中。只不过,邱述华一旦擒到,我们立刻成为亡命叛徒,
再没法假托赤派身份行事了,师兄还有什么要我们在那里办的?”
康浩陵沉吟道:“没有了。你们千万要隐匿在安全的处所,最好是时时
能响应我召唤的地方,什么地方好呢……”
他自己尚且漂流无定,哪有稳妥处所收容这八人?焦急之下,脑中忽然
浮现日前在无名山谷中传授旦夕篇的情景,想起天留门人现身、同门认出画
水剑身法,跟着便想到殷迟杀害南霄门庇护的老探子,叫道:“有了,你们
去找我师兄,南霄门史庭威。”
樊言吉问道:“师兄可有信物给他瞧?”
康浩陵微笑道:“用不着信物。你们找到他,将你们的境况跟他一说,
他便知道这是我的主意。你们这一群人住了进去,门主那边,有他担待。你
们是为了赤派,不惜背叛李曮,虽说我师父……唔,他跟我义父是老交情,
南霄门数十年忠义护国,必让你们容身。”樊言吉应了。
康浩陵言语之间略有迟疑,是忆起当年师父和义父为了自己而争拗闹僵
,那时自己尚未向江庄主学功,义父有意居中说和,师父却坚持自己本性凉
薄奸险。事后想来,早明白师父是在疑心他已获知旦夕篇秘密,刻意将他排
挤斥逐,与他为人是否忠孝全无关系。那是武学派别的斗争,并不碍于南霄
门多年拥卫大岐的根本道义。这八人曾参与围杀上官骏之役,是揭发李曮的
重要人证,南霄门上下定须全力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