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牡丹
夜雾漫冉,云里月光还透清亮,繁星不点,是个最适合鬼魅游荡的时辰。那抹白色的
幽魂轻轻飘飘地荡过烟云雾海,倾刻千里,踪影难寻。没有人能追蹑幽魂的踪迹。
幽魂飘过树梢的时候,摘下了一朵花,同身上的服色,纯白。
枝枒高处,幽魂拈花,看着远处悄然无声的红门大院,也看着笙歌不止的青楼花台。
细细谛听,悄然的院门之内还有步步为营的巡夜声;宴乐的歌楼内也有宁静无声的等
待着。
朦胧雾路,幽魂微笑,笙歌止处有人等著,等著幽魂给一口生气。
金钗翠玉碧罗裙,这个年近半百的女人看上去还不算太老,风韵犹存,她按时刻到了
花楼最高层的小阁,纤软而略带了皱纹的手俐落且谨慎地关上门,听清外头杳无动静,才
放心地回过身,却一眼惊心。
一抹雪白的幽魂坐在朱红金艳的闺床上,月光洒来,满室清冽。幽魂抬起右手,亮晃
晃,一朵似乎可以系在腰间或悬在胸前的金色牡丹,垂吊在两双眼之前。
“牡丹令!主人在上,牡丹传令使苗渡,拜见主人。”女人俯身下拜,此刻她虽满身
青楼粉香,却无半点轻浮媚态。
幽魂笑了,她看着腰间那朵花,开得更盛。
“把头抬起来。”幽魂开口,稚嫩的童音混著老成的语调。
名唤苗渡的女人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多余动作,直接将浓妆之下,一张恭谨严肃的
脸抬上。
“继位的新主是个年方十三的小女娃,有无让妳惊讶?”
“主人便是主人。苗渡认得金牡丹,也记得老主人的语气。”
“我知道老主人待妳甚好, 今后我待妳,也如同老主人待妳,无须惊恐;期盼妳也如
待老主人一样待我。”
“苗渡一生,都是对主人的忠心。”
“好。妳起来。”
苗渡俐落起身,站立于少女面前,微低的面容仍旧恭谨,与她那一身浮华甚为不衬。
但这女人在青楼中,鸨母的角色伪装得甚是唯妙。
少女将金色牡丹握在掌中,短暂的沉思之后才开口:“今夜召见,为了两件事,一者
是我新继任,特来看我部属;二来,是关于江湖三杰之一函灵门的掌门继位大典一事。”
“函灵门唐家所藏的‘九千岁’吗?”苗渡年长,三十年前所发生过,为九件兵器而
满江湖腥风血雨的事,她曾亲身体验,难以忘却。
“正是。函灵门唐家所拥的虽只两件,但其中之一却是九千岁之首,且继位大典当日
必定出现,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少女闭目,似又是一番沉思。
“主人,夺吗?”苗渡虽如此说,但心中却颇不认同。
“不夺,我欲利用此次大典,引出不知所踪的五件兵器。”少女再度睁眼,语气是不
容质疑。
“主人请吩咐。”
“妳挑几个能歌善舞的女子另择一处训练,大典当日我会安排她们献舞。”两句话说
得不急不徐,细嫩的音量不高,却字字能凿进人心。
苗渡头虽低,但习武多年的敏锐让她强烈感受到,眼前这名年纪尚幼的新主,已然继
承了老主人那份深沉的威势。
“大典当天,主人让苗渡领众舞姬吗?”
“不,当日我在场。”
苗渡微抬起头,心中甚为疑惑;据她所知,函灵门的掌们继任典礼,除了唐家人外,
只有受帖的武林名流才能进入,主人是要杀人夺帖?
幽魂一手握住纯金牡丹,缓道:“此事,不可声张。”
得九千岁者得天下。这一则荒谬传说,随着三十年后函灵门继位大典又再度死灰复燃
,且在有心人的渲染下,传说更被吹捧得无界无限,满江湖无不是热切探询的觊觎者、观
望者,急于查找在武林三杰之外,流落不知何方的五千岁。
三十年前九千岁这一套兵器突然从一处老废的石窟中被找出,随后发现九千岁的炼丹
道人便无端暴毙于街市,其所收的这九项兵器亦消失无踪。原本只是一套兵器,也无甚令
人在意,但就在从内中各找出一份路径图之后,九千岁一夕间成为人人皆欲夺之的不世珍
宝。
这一场为了绝代兵器与不世宝藏的争夺战,因正逢国乱,前后烧杀了二十年;其间争
夺最烈的便是以牡丹为帜的强势组织。事件直到大唐定国,终被现今称为“武林三杰”的
三大门派收拾平定;当初协助三大门派的还有几位英雄,乱事平后,除了功劳最多的函灵
门收管其二,其余皆为二杰与各路英雄各得其一,收纳保管。九千岁之传说,也在三杰的
强力镇压下,无人敢再公开提起。三十年间,九千岁竟如人间蒸发,杳无音讯。
“函灵门下月的继位大典,九千岁之首一出,必是群山四应,当初失落的五千岁定将
现世!”
“何出此言?”
“继位大典的请帖是函灵门发出,函灵门,九千岁之首啊!他发出的帖子,难道不给
故旧?”
“这……所言甚是。但此会只允许受帖者入内参与,你我是何等人?恐怕连百里外都
无有立足之地……”
“莫急,谁说须待到继位大典当日?函灵门三少主已由关外回途,另一柄千岁便在他
身上,之外更有诸多向函灵门聚集的各路人马……”
“这……所言甚是。”
茶楼中,两名书生坐于角落,暗相交接。
少年坐在篝火边,手上握著一卷牛皮,牛皮上隐约见得细密刀雕,少年握卷的手与火
极近,正闭目沉思。
不远处一阵喧哗声吵嚷,少年的思绪忽被扰乱,不满地睁开眼。
抬眼一看,不禁苦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一帮午后才遇过的匪徒,现在又到了他视
线之内,只是这次受害者不是他,而是一名看似年幼的白衣少女。
土匪和少女,这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少年将牛皮卷收入怀中,起身疾步往匪徒作恶
的地方去。
眼前白衣少女正受到六、七名提刀大汉的调戏,少女侧首以袖掩面,不知是被吓傻了
,还是故作镇定,总之是静立原地,一声不响。
少年在暗处观察出手时机,静待中却从这群匪徒中察觉一丝诡怪,虽轻微却甚为奇险
,也不敢多想,立刻从黑暗中快步走出。
“各位大爷,高抬贵手唷!”少年一脸的笑容,在月光中唐突打入,破了提刀大汉的
污言骚扰。
众匪一愣,闻声寻去,发现竟是早先打劫过的年轻人,一时间又是叫骂四起。领头的
中年壮汉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提起手上的剑甩上肩扛着,走向少年。
“你这不知死活的杂种,先前放你一命,现在还有胆来讨死,这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早
点去见祖宗吗?”
“大爷啊别生气,我只是来找我妹的,求求大爷把小妹还给我,我们两人无依无靠,
从小就相依为命,日子好苦哇!大爷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少年不只态度良好,且还唱
作俱佳,苦情兄妹演得是维妙维肖。
这一演,那方才奇险的诡谲感顿时消失无踪,因此少年演得更是卖力了。
“各位大爷,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有病的!”说著,少年还边靠近众土匪:“这种
病会传染,我们兄妹还找不到救命的药方,大爷你们见多识广,你们知道哪里……”
“混帐!闭上你的狗嘴!”领头土匪大吼一声,声线中还藏不住颤抖。
正当少年欲再开口时,忽见后头少女身形一动,抬腿一踢,正是领头土匪肩上的剑!
不知那力道究竟有多大,只见一柄长剑,连剑带鞘脱出了大汉掌中,往上抛飞出去,剑身
受力离出剑鞘,在清朗夜空中划出一痕青光流利,少年见机不可失,挺身一跃,空中接住
长剑,顺势下劈,利剑所带之气扫过数名大汉,一声声痛哼之后,众土匪大退数步。
战圈拓开,正是适合剑击的范围。少年为求速战速决,抢快以七十二路小擒拿化入剑
招,在众土匪不及回神之际,以剑身拍击众人手臂,灵巧迅速,力道重而不沉,仅入皮肉
,震撼筋脉却又不伤筋骨,威吓之意了然。
少年还剑收招,正立于少女身边,静止。明月高挂,朗朗无蔽。那一高一矮两道清冷
,确实颇有兄妹的气韵。
一帮匪徒在无从反应间连遭攻击,回神时双手已酸麻疼痛不堪,无力可举,更遑论继
续逞凶,相觑几眼,一声也不敢吭,头也不回刀也不要,拔腿就使劲往回头路跑去。
反观少年在一番快打之后,气息仍一丝不乱,用的虽不是什么惊世绝招,但那融拳于
剑又击而不伤的应变,剑路纯熟爽利,是被自己刻意隐藏的用剑的高手。
“少侠怎可轻易便将随身配剑让与此类乌合之众?”少女面对持剑者,双瞳清灵如灿
星,声似银铃。
少年愣愣,笑了一下:“小姑娘,妳不知道,这剑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开过锋、饮过血,但锋芒温和,冷而不冽。秉性灵秀,钟天地超然之灵、山川俊逸
之气。剑评应列上上等。”她淡淡答道。
“没想到妳小小年纪竟妙语如珠,应出身武学名门,父母是谁?”
“你系何门何派?何方人士?”
“无门无派,只是个流浪汉。”少年抓抓头,被这比自己年幼的少女逼得好似只能面
对。
“请问少侠尊讳?”她又问。
“……秋忘言。姑娘芳名?排行第几?府第何处?”他试着问,也许可以从中猜测她
的来历。
她此刻神情复杂,超越了她的年龄;她看着他,像等著什么。
“妳是因为认出这口剑、认出我是此剑之主,所以才有方才的一踢,想试探我?”他
又推测著,不过恐怕八九不离十: “如果在妳这般年纪,就有这样的好眼力,我想我还猜
得出妳的出身……”
“小女子李氏,可唤四卿。”少女别开头,挥起长袖遮掩唇齿。
李氏?四卿?好像哪边听过……少年又搔搔头,他初出茅庐,没听过江湖上哪门李家
闺女有这番胆识。
闺女啊!这四卿姑娘身上洁白的绫罗绸缎,不是普通人家供得起的料啊!该往何方名
宿去猜猜?
“发什么呆呢?”李四卿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