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忆战 6 直面恩仇
万幸万幸,他拆阅锦囊字纸,是在妘苓埋骨之地,在象征母亲英灵的白杨树
下。静雪之中独处,关内的阴谋与厮杀俱抛脑后,心情极是平和坦荡,只怕是前
年“五年清算”后遭师父疑忌以来,最宁和开朗的时刻。
他不是当真毫无所觉,他早已怀疑了,却独缺一个破釜沉舟的时机,了却情
义牵绊,直面自己掩埋心底的事实。
“上官骏师傅在祁山当然没有抓错人。那夜在凤翔荒山,阿迟骗了我,真妹
为了不让我俩当场反脸,也帮着骗了我一次,唉!”
“真妹推测,要么李曮确实根据义父和阿迟朝相后的叙述绘制了肖像,要么
上官师傅是凭阿迟的剑路,认出他是承庆亭的黑衣刺客……真妹这字纸上说,‘
昊雷剑’虽不及驰星剑与画水剑,其传人眼光仍属锐利,当然认得出与自己决斗
过之人的剑路。”
字字句句,在情在理,由不得康浩陵不信,而他根本早已心中有数,早隐约
已觉得无力再自欺。
他思绪杂沓,便未多想,司倚真为何选在这节骨眼揭破事实?司倚真字纸之
中如何写,他便如何信:
“真妹说,她不忍见我再为了阿迟的恶行而受累,令师徒父子难修旧好。这
真是好,她……她真好。我在江湖上少了一个兄弟,却还有一个人,如此惜我护
我。”但觉世路多艰,得一红颜若此,夫复何求?
他收拾心绪,忽然问殷迟:“你道我刚刚一个儿在这里时,心里怎生想?”
殷迟道:“你想赶快找到我来对质,又或者想跟我再打一场。”
康浩陵摇了摇头。“话是不错,可我也觉著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那么多疑
惑不明的事,现今总算都解开。虽然很不好受,总好过恩仇未明。我心里好恨、
好痛,却也痛快。”
殷迟动了动僵直的身体,赵轲砍出的创口一阵撕裂之痛。唯有这样,他方能
稍稍体会康大哥所言的痛快为何物!
康浩陵道:“你遮遮掩掩地过了那么久,总算放下了包袱,你也觉著舒坦罢
。”
殷迟听他所言,与司倚真在关中荒栈揭发他时的说话颇有相通之处。俩人均
明白他的为人,康浩陵是在生死交情中对他熟识,司倚真则因智慧过人,又与他
天性相类。康浩陵语出坦率,司倚真则言带讥诮,却不约而同地问了他:你苦苦
撑持,维护那脆弱的谎言虚象,现下方得解脱了罢?
陡然之间,殷迟任由胸间压抑的酸涩之意冲上,化作悲凉的长笑,纵声送了
出去。
“康大哥,我也有好多话问你。你不准我叫你大哥,可是这事问出口之后,
我便是再想叫你大哥,于孝于义,却亦不可了!”
※
无宁门庄园内,应双缇已命仆妇将侍桐从自己居所的复壁里提了出来,押至
主屋,又加派仆役在屋外严加看守,飞召霍龄来见。
其实便是她不召唤,霍龄亦已听得九命娘在自己屋外大声求救,说什么“门
主要杀侍桐姑娘和她肚里的孩子”,惊得翻身下地,随便披了件破皮袍,便冲风
冒雪地向主屋奔来。仆役放了他进屋,霍龄喘了两口气,肃然立定,朝着居中坐
在胡牀上的应双缇一揖长拜。
应双缇与他之间隔着一张毡布长席,正是晚间大伙儿欢聚共醉所用的餐席,
此刻杯盘俱撤,屋内冷冷清清。席边跪着被粗索绑缚的侍桐,两名仆妇一立一坐
,坐着的揿著侍桐后颈,不许她稍有抬头;站着的一脚踏住侍桐裙边,鞋底的污
秽全擦在她裙上。
这些仆妇、仆役,有些是边地穷苦孤儿,有些是流亡罪犯,为无宁门收服所
用,虽是质朴,却也悍狠过人。侍桐既是大仇人的家奴,众仆待她还有什么慈心
?侍桐被押解过来的短短路途,耳光与言语羞辱也不知受了多少。
应双缇冷然道:“霍大夫何以行此大礼?”
霍龄长揖不起,低头道:“老霍有求于门主,一拜义所应当,并非大礼。”
应双缇道:“虽则我名为门主,是这庄子的主妇,却是各位看在先夫的面上
,厚待我这才干浅陋的苦命遗孀。霍大夫等人个个是我的前辈,霍大夫更是先夫
的长辈,你再不平身,不免折煞小女子。”
霍龄直起身,肃容道:“门主,老霍求妳别杀侍桐姑娘,求妳放她归家。”
应双缇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她?霍大夫听了九命娘情急错传的言语,
便来怪责我了。”
霍龄凝视应双缇,道:“门主当真没有杀她之心么?”
应双缇轩眉道:“我不但自己不杀,还曾吩咐阿迟别杀她、伤她。九命娘在
我屋里全听见的,你要对质,我也不惧。霍大夫,我找你来,不是听你求情,是
有要事请教于你。”
霍龄哼了声,道:“门主要问我侍桐姑娘有孕之事,不错,姑娘妊娠,是我
诊断出确讯的,确实无疑。老霍恭喜门主,殷家有后。我说两件事便是一件事,
姑娘身子不能稍有惊动,为了她怀的胎!”
应双缇咬住下唇,瞥了侍桐一眼。那蜷缩的身子轻轻颤动,虽已虚脱,却仍
见体态丰盈之美。是一个那么好的少女,为儿子怀了骨肉,不辞万里雪霜跟着儿
子来到边荒……
──倘若咱们是寻常人家,孤儿寡母添了孙子,一家子该有多和乐。可惜,
咱这一家终究没那福份。
应双缇道:“这是仇人的家奴,兹事体大,我原也应该听取大伙的建言。但
是霍大夫一力为仇人家奴主持,未免偏颇了罢?我可还是先夫的未亡人。”意谓
殷衡遭害,她受害最深,报仇之事自应由她作主,霍龄如此袒护仇人江璟的家奴,
有僭越之嫌。
霍龄却道:“我倚老卖老,不客气地说一句,我识得阿衡,远在识得应门主
之前。”
应双缇一听霍龄称她时带了姓氏,却直呼亡夫暱称,显是有意对她疏远、将
她排拒于外,更是不悦,道:“此事确然。那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