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忆战 5 锦囊黛书
康浩陵口一张,似要回答,却微微一顿,方道:“你恶行犯了便是犯了,却
去追究别人怎生知道的,有何意义?”
殷迟并不受激,仍问:“是司姑娘推测出来的?”宋惠尊与赤派探子的诸宗
案件,尚可能是康浩陵由剑术线索推知;王渡事件更可能因他与李继徽朝过相而
泄机。然而康浩陵提到了阿七,阿七之死的诸般线索隐瞒得较为严实,若非司倚
真由凤翔金吾卫中了“茉莉醉”的死状联想,未必能断言阿七是他所杀。
康浩陵适才那一顿,正是为了保护司倚真,转念一想:“真妹武技不低、智
计更高,又有我保护。我方才自己说了须得剖心对质,她也没叫我隐瞒,何必藏
头露尾?”用力一点头,道:“是她阻止了我继续自欺,继续把杀人狂魔当兄弟
!”
此事原在殷迟料中,他凄然一笑,并不作答。
康浩陵突然间长叹一声,道:“阿七的事,你也别自以为瞒得好,是我太蠢
笨。那一年的九月初七客栈里,阿七暴卒之后我去你房间查看,你虽装睡,我却
见到你房门那儿落下了些草叶泥土……是我错了,是我错信你了。”
殷迟心中一股难言的滋味,似是忿忿不平,又似心酸。康大哥此言,分明是
说不应误信他是好人,倒像是他起初便存心欺骗。“可是当日联手杀敌,碗酒论
交,我难道不是真心?大哥不曾看错我,直至现下也不曾。刚刚他服解药,一句
话便将场面交了给我,自己全无防备地静坐,他分明仍是信我的。他是在迫自己
往后别再信我!”
司倚真揭发自己时的警句,雷震般回到心头:“自从成都城外茶棚那一战联
手,你已离不开这个朋友。只怕早在那时,你已预知,自己在江湖上终将仅得这
一个朋友!”
康浩陵瞧了殷迟一眼,立即转过身去,只怕自己话未讲完,又再怒极出手,
便走开几步,望着远处,道:“你还没来时,你的伯伯们以方阵战法围攻我,当
时我的剑在钱六先生脚边,我腹背受敌,十分惊险,我便滚地向前,将长剑抢在
手中,避过了前后的攻招。这事好生奇怪,我原不知自己怎会那样出招,南霄门
并无地堂武功——”
殷迟立时领会,道:“成都大城街上,你滚地砍马脚!”康浩陵道:“正是
!”
二人论交那日,一切事变起于二人均有意搭救被禁军所掳的“闲花馆”娼女
,康浩陵单剑阻路,殷迟杂戏弄鬼。当时一批军汉驱马包围踩踏康浩陵,康浩陵
武艺未精,急中生智,以滚地砍马脚之法脱身,其后殷迟化装的卖艺人始正式现
身。是以,康浩陵的滚地奇招,殷迟匿在一旁瞧得十分清楚。
殷迟问:“怎么提起这件事?”
康浩陵恨恨地叹了口气,道:“我一个人在这儿伴坟,想着你作的恶,心里
独独这件事令我不能平静。我不断想起咱们初相识的情景,想着你仗义打救‘闲
花馆’的娘子,那时的你多么正直。大约便因为这事,以一敌多时,不觉便用上
了那天在成都打架的法子。”
殷迟心忖:“康大哥还是这脾气,心里有什么都说出来。由此可知,白天咱
们刚回家来时,他尚未打定主意与我对质,甚至尚未得到确凿证据。那么是他独
处伴坟时想通了的,又或者是倚真姑娘留了什么物事,让他对证。”
殷迟所料实甚准确,康浩陵眼前也正浮现黄昏独处之时,在将暗未暗的雪地
上打火阅读的一封字纸。字迹色作灰黑,微泛黛青光泽,挺拔秀致,绝非笔墨所
写,却又见得书写之人的才学涵养。倘若康浩陵不是早知这封字纸是何人如何写
就,就算让他猜上一年,他也猜不中那字迹的色泽出自何物。
——那色泽出自女子的眉黛,乃是波斯国极其名贵的螺子黛。等闲人家的女
儿,即便在前朝盛时也难一见,在这乱世,更连官家贵妇也绝难拥有。
这封字纸,自然是“翻疑庄”千金司倚真于流离之际,笔墨短缺,便以随身
所携的眉黛书写,藏于一只锦囊,随康浩陵边关百里来到这雪原,方被拆阅!
“康大哥,这只锦囊我便封起来了,一路上你莫要拆开。”司倚真十指纤纤
,俐落无比地系上了囊结。“须候至四下无人、长时独处,最稳妥与寂静之刻,
你心里最平静之时,才好读它。”
康浩陵当时一头雾水:“妳这鬼灵精又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啊,是回空诀
的高层心法?江庄主要我武功更上一层之后再看?”
司倚真抿嘴笑道:“回空诀心法可不像南霄门的驰星剑,分作什么一二三层
,回空诀便是回空诀,空便是空,入门所练的是解析看似虚空之物,练到极致,
依然一个空字。难道你暗指我师父藏私?”
她扬手止住张口欲辩的康浩陵,接着道:“你千万记着,倘若身旁有人,无
论你阿迟兄弟也好,村野闲人也好,决计不可拆看。”
“我听妳的,可是妳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啊。”
司倚真轻叹道:“这锦囊字条上所写的事,我要你静心默思。倘若你心境不
定,或是身旁有人干扰,以你性情,必有严重后果。康大哥,为了你自己好,为
了你能好好地回来和我相聚,你一定要照做呀。”
俩人这番密谈,乃是康浩陵从明斧大狱脱身之后、于凤翔城外瞒着殷迟所发
。当日俩人会合了殷迟,短暂栖身荒野,殷迟提议打猎充饥,司倚真觑著殷迟离
去,突然低声道:“康大哥,你和殷迟此次同往无宁门,变故难测,我有样物事
给你傍身。可是未到地头,千万别拆,殷迟在你身旁时也别看。”说著从行囊取
出藤纸和眉黛。当时纸张不似后世那般普及民间,可是满腹诗书的“翻疑庄”千
金,匆促行旅间未必携带笔墨,又岂能不随身带备纸张?
康浩陵见她背过身子书写,转过身来时面色郑重,封妥后又切切叮嘱,举动
特异,忍不住大感好奇。但他素知司倚真的脾气,卖关子必卖到底,总之她是为
自己好,便乖乖听命,一路上竟连偷拆锦囊的念头也不曾有。
犹记得当时他仍追问了几句,司倚真故意板起了脸,道:“哼,原来你听我
的话,也不是真的听,不时还要问个缘由究竟。”
那时俩人刚刚在旷野之中品尝温存滋味,适才荡人心魄的春情回入心间,康
浩陵的唇边和手上,仍留着她唇瓣与肌肤的触感,面上一红,心魂又有些飘荡,
忙道:“我不问,不问了。妳说什么,我总是不问缘由地照办。”
此际想来,司倚真何以要他在僻静无人处定心后再拆阅,何以言明若不照做
将有严重后果,再明白也没有了——
司倚真深明他冲动的性情,唯恐他看了字条上殷迟的诸多恶行证据,悲怒之
下向殷迟动手,心怀激荡,劲力虽因而增强,剑技却定然相应减损。临战心境不
定本是武斗之大忌,层次愈高的拼斗,心境不定的祸患愈大。与画水剑高手的决
斗,岂能冲动为之?
就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他被钱六臂与赵轲发疯似地拚命合攻,阵脚一乱,
殷迟那灯杆一扎便能直抵他心口!